秋尽冬初，天气冷将上来，南都的四季向来不明不白，昨天还顶着惨烈的日头，接着一场急雨扫过，一夜入冬。
乔小乔每天都是第一个抵达办公室，却发现灯全亮着，投影也不知被谁打开，蓝牙连了一台pad，在幕上投下一张全是英文的网页。
她耷着眼皮没睡醒，自动忽略汉字以外的任何文字：什么啊，一定是哪个粗心鬼忘了关。
也根本没有在意那上面的内容，找到遥控器，正要对着幕布按下。
“别动！”
纪晓亮突然背着双肩包杀过来，把乔小乔一半的哈欠给吓了回去。
“你干嘛？”她瞬间醒了大半。
而纪晓亮魔怔了似的，死死盯着投影，嘴巴抽动了一下：“这是……”
“呀、呀、呀！”接着又来一个同事，一进门就开始嚷，“这不是LA的官网嘛，算算时差，应该是今天凌晨出的结果，快让我康康！”
乔小乔一听“LA”，整个人彻底醒了：“这么快就出结果了？”
纪晓亮点点头：“这种规格的比赛对公司资质要求很高，参赛稿件也不会太多，喏，你看这里……”
他指着一段字，跳行念出来：“全球投稿82件，入围24，8个奖项，10位评委，已于格林尼治时间31日晚8点，也就是咱们这儿1号的凌晨4点公布，名单就在下面，啊，我都不敢往下看了……”
几句话的功夫，办公室里陆陆续续来了很多人。
大伙见这架势，全一窝蜂地聚拢过来，催着纪晓亮赶快翻到结果。
连隔壁建筑部那些孤高的秃顶鹤们也忍不住站在门口往里伸长了脖子，杜康见也挤进来瞧热闹，一脸的“老父亲看孩子放榜”。
落地窗外寒雨疯狂冲刷着幕墙，整座城市一派阴郁的森冷，而这间屋里济济一堂像开茶话会。
纪晓亮为了紧张营造气氛，故意把手晃得哆哆嗦嗦，被乔小乔拍了一掌才恢复正常，往下划着页面。
所有人射箭似的将视线钉在投影上，热切得能将幕布灼出一片冒烟的洞来。
页面每往下挪一点儿，名单就跳出一行奖项与公司。
纪晓亮挨个往下报：“园林景观荣誉奖，巴拉巴拉什么广场，不是。通用设计荣誉奖，哔哩哔哩什么公园，不是……”
接下连续5个“不是”，所有人有些蔫了气，不再嬉皮笑脸的，袁溪早给他们打过预防针，第一次参加这样的大赛，就算落榜也不必遗憾，汲取经验才是最重要的。
纪晓亮：“还剩最后一个。”
全都屏住呼吸，只有中央空调出风口在“呼呼”喷着暖风，平时不太在意的微噪音在这时就显得格外吵。
忽然“嘶”的一声长响，好像是茶水间里、全自动咖啡机蒸汽棒的声音。
这么个磨死人的节骨眼上，是谁能有那个闲情逸致还去打奶泡？管他的。
“设计概念新锐奖……”
纪晓亮就像个开牌的赌徒，眯起眼睛想看又不敢看：“……啊这比我查高考分还紧张。”
“磨蹭什么？”一道清脆的女声从众人身后冒起。
大家齐齐回头：“总监？”
袁溪手里勾着一只咖啡杯，随意靠在一张桌边，口内悠然道：“再磨蹭，我看各位的奖金是不想要了。”
众人：“！”
纪晓亮的手指这回真的一抖，划下页面，感觉喉咙里吊着一口气，眼耳口鼻全都飞了起来，中英混着说：“Niervana……殡仪馆……彼岸生命殡仪馆，是咱们的项目！”
“……”
现场静了足足两秒，轰然爆发出冲天的欢呼，全员兴奋成了一团奥运会夺冠现场。
“我草，必须下馆子搓一顿啊！”
“下什么馆子？我们要放假！”
“放假！放假！放假！总监！放假！”
所有人朝着她起哄，乔小乔和另几个女同事也扑过来要抱她，要不是她这会儿表现得平平淡淡不苟言笑，弄得旁人不敢瞎碰她，还真能被抬起来往天花板上抛。
“叫杜总放假！”袁溪赶紧祸水东引，风一样地刮走。
他们便又去闹杜康，杜康玩不过年轻人，瞬间败下阵去，连忙一个急转身闪回办公室。
袁溪昨晚睡前设了闹钟，凌晨四点把林又森喊醒，两人顶着一对鸡窝头挨在床上等结果，网页更新有几秒钟的延迟，心跳气喘不亚于蹦了个极。
一瞧见项目获奖，当场就情绪爆发，给对方来了个“爱的奖励”。
投影仪也是她一大早来开的，让一起努力的同事们自己开启这个惊喜，是对他们最好的答复。
“诶，王总监？”纪晓亮怪腔怪调望向门口，就近扯出一张抽纸，冲那边妖娆地挥了挥，“进来来玩啊~”
同事们这才发现，环艺部外黑压压地围了一圈人，无一例外全是来围观大赛结果的，就等着他们无缘奖项，连阴阳怪气的安慰话都准备了几大腹稿，哪知竟没得逞，纷纷有些丧气。
王旭辉被簇在中间，看这帮人生龙活虎的样儿，很小人地在脑中冒出“小人得志”四个字。
他本来就一副缺觉脸，又被纪晓亮点名给撩了，瞬间感觉受到了极大的侮辱与精神摧残，脸色差得能去演尸体，一个白眼翻到脚后跟，转头就走，无声地甩下一个“哼”。
他应齐一鸣要求，借其他公司名义参赛的项目做得匆匆忙忙，到最后甚至都没入围。
一夜未眠，熬到四点看见结果，骄傲的王大师脑子都是懵的，立刻给举办方的一个熟人打了电话，情绪激动地问他是不是弄错了。
那边却回道：“我亲爱的老朋友，人们已经看够Zack王的名字了，LA的评委们希望能看到一些新的东西、新的人。
“而且你一直在复制你自己的作品，复制你自己的成功，作品形式大同小异，外行人或许追捧，但这对行内来说实在是太乏味了，评委们也更倾向于不光是建筑本体的设计，最好还能加入绿色科技和未来的理念，以及技术上可实现的方案。”
王旭辉被不满冲昏了头脑，一句都没听进去，当时就发起牢骚：“这个得新锐奖的凭什么？就因为主案是女的吗？是不是现在什么地方都非得塞几个女人才能体现公平？”
那边沉默良久，再开口时，语气带着溢出听筒的失望：“你怎么会有这种想法？评委们只关注项目本身，与主案的性别毫无关系，我劝你还是要从自身找找问题，多在作品上下功夫吧。”
说完就挂了电话，一句也不想多理这种脑部疑似有顽疾的人。
以至于王旭辉到现在一肚子气胀得胃疼，吃了药也不见好。
一头扎进办公室，拉下所有窗帘，只听他屋里砰砰哐哐一阵乱象，动作重得吓人。
近似一只气急败坏的困兽，王旭辉砸亮了键盘：就她那个稀松二五眼的本事，我知道的，怎么可能获奖？什么未来理念？她到底做了什么？
官方网页上公布出了每个获奖项目的方案，他狙击一般点开新锐奖，仿佛要凭一己之力扭转这个不可理喻的比赛结局。
而他此时看到的，完全不是当初他以为的建筑项目，虽然建筑外形和景观没变，但内部空间简直是翻天覆地。
这已经不光是设计了吧，是科技？不，科幻，好像在看科幻电影的设定稿，满屏都是天马行空的畅想。
“彼岸生命……计划？”王旭辉整张脸都拧得变形，“什么鬼？”
……
……
“彼岸生命计划，将临终人的意识提取并存入到构建在云端的虚拟空间中，这是一个完全仿照我们现在所在的真实世界而搭建的空间，人的意识置身其中，所有体感、情绪、你能想到的一切都与在真实世界无异。
“用户以其生前的身份和样貌进入这个世界，在转移前可以选择自己的年龄、要去往的年代、或者是国家。而云端则永久保留用户的意识数据，令其在彼岸世界里继续生活。这就是所谓的：肉/体虽往，意识永生。
“要完成这个计划，人类才刚刚起步，第一步，提取意识。这不是什么新理念，早在上个世纪末就有人提出，生物学家和神经学家每年都在学术期刊上发表相关论文数百篇，这些年也有许多类似题材的科幻电影，但我相信，我们彼岸生命是最先将它实现并且商业化的公司……”
环艺部的投影上正播放着一场线上直播发布会，观看人数六千万。
这个数字仍在激增，弹幕嗖嗖飘过，褒贬不一，最一致的时候，不是针对概念和技术的讨论，而是满屏的【好帅啊】、【老公】……
现场座无虚席，聚集了各路科技大佬和重磅媒体。
而台上，那个穿着休闲西装白球鞋的演讲人正是林又森，神色坦然，潇洒自信，一派蓄势待发的年轻气象。
可想而知这次发布会后，他会成为怎样一个举世瞩目的公众人物。
有眼尖的网友发现一处细节：【中指戴戒指，有女朋友了？】
【女朋友正是在下】
【OH NO！幻灭】
【也有可能是男朋友】
乔小乔下意识地扫了眼袁溪的右手，果然中指也戴了枚戒指，瞧不清款式，但一定跟林又森的是情侣款。
她确定袁溪在今天之前手上就从没戴过什么东西，两人八成是约好了。
乔小乔顿时就有些激动：啊，所以我磕的cp终于要公开了嘛？
环艺部里除了袁溪和她还有纪晓亮，没人知道殡仪馆内的一部分空间被临时修改为容纳人脑意识的一号房间，也就是林又森口中的“意识墓地”。
大伙也完全没想到自己经手的项目会一跃成“人类的永生模式”，一屋人得托着下巴才能使它们好好挂在脸上。
林又森继续演讲，背后巨大的屏幕在他的控制下，按内容呈现出对应画面。
“这个项目已经在欧洲实验室里成功进行了动物实验，将标记小鼠的意识上传至电脑，成像仪显示它保持了正常的活跃度，一周后再将意识植回原体，小鼠能依凭原本的记忆准确找到自己的家，同样的实验还在猴子身上得到了成功。”
一项新技术的问世，必然带来大量的质疑，弹幕里人均小记者，七嘴八舌开始提问。
【国内的法律法规是否允许？道德呢？】
【要担负怎样的道德风险？】
【技术落地的时间以及商业化后的单价费用？】
【散了吧，都是给富豪做的，社畜不配永生】
弹幕只是旁观者的狂欢，影响不了什么，林又森也没给发布会留下提问时间，他只是在向世界宣布自己的想法，别人怎么想的不重要，他只在乎一个人。
“这条路很长，一代人未必能够完成，我们有幸为人，为什么不能合作去探索一切可能的、多元化的存在形式呢？在这里，我要特别感谢我的女朋友，没有她，这项计划不会这么快面市，也是她坚定了我的信念……”
袁溪愣了下神，自己陪他练了那么多遍演讲稿，可没有这句啊，死小孩想干嘛？
她心里虽在骂，脸上不经意泛了红。
屏幕中，林又森被满场镜头和手机怼着，稍稍收了下巴，似乎在思考，片刻的停顿后，看向正前方的镜头，眼里满是挚爱：
“溪，我知道你在看，这么长长的一条路，我想和你一起、一直走下去，可以么？”
袁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