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红飞，平平无奇的中年妇女，整张脸上无一处可使人留下印象，唯独少白头短发，像在头顶扣了一口不锈钢小锅。
她还戴一副重度近视的黑框眼镜，从侧面看，眼镜像厚厚的酒瓶底子，脸庞轮廓也参差错开。
她无儿无女无亲故，孑然一身活在这世上，在彼岸生命当一个入殓师。
偶尔与她打交道的那一两个同事对别人聊到她时，曾说：比起活人，易师傅好像更喜欢和死人说话。
后来，老板塞给她塞一个小助手、小徒弟，她便成了这个叫姚幻舞的女孩子的入殓师父。
现在徒弟在外面打了人，把一个男人追得爬到车底下吱哇乱叫，易红飞除了跑过来叫她停手以外，什么都不会做，还有些茫然地看周围人，也不知该怎样回应她所说的“霸凌”。
医院保安接踵而至，紧接着是警察，再后来，姚幻舞和那男的、还有周围几个起哄的全进了派出所。
男人躺在派出所大厅的地上来回打滚，直喊自己头晕想吐全身疼，要去医院做检查，还说自己腿瘸了，非闹着坐轮椅，叫来朋友推了他一路。
结果查回来屁事没有，只不过手上蹭破了点油皮，还是他自己钻车底时剐的。
虽说在众目睽睽之下被小姑娘一脚踹倒，但五脏六腑仍在原处，摔倒了归根结底是他下盘虚，又怂得没站稳。
而那条被姚幻舞痛捶的小腿，也只是红了一片，伤得还没姚幻舞的手严重，医生诊断后，拢共就只给开了几块钱的碘酊和棉签。
连朋友都让他自己回家抹抹得了，别大呼小叫到处喊。
姚幻舞在派出所里一口咬定是他先动的手，周围目击者拍的视频也可以证实，至于她之后那一阵穷追猛赶……
“我有躁郁症，精神病，记不得了。”
“少来这套！”那男的跳起来指她，“敢情打人杀人说句自己是精神病就没事儿了吗？现在有那么多精神病吗？精神病院的门都他妈的不关吗？”
姚幻舞对这色厉内荏的东西一脸木然：“你不是挺健康的么。”
男人的表情像突然吃了只苍蝇，立刻捂着肚子趴回桌上，唉声叹气。
易红飞作为她的师父，全然没帮得上任何忙，跟她并肩坐着不说话，沉默得像个隐形人。
她活了快四十年，但似乎缺乏一些社会生活的常识，对警察的话也露出几分迟钝和漠然。
“你和这个小姑娘是什么关系？”警察问。
这种问题，她想了半天，终于回道：“开车送她来的关系。”
警察从没听过这样的说法，愣了一下问：“专车司机么？”
“不是司机。”
“你是做什么的？”
“工作的。”
警察一言难尽地看着她叹口气：“……你身份证给我看一下。”
“为什么？”
“请你配合调查。”
“我是在配合，你问吧。”
“……”
似乎跟酒驾被抓的胡搅蛮缠没什么两样。
可警察努力分析她的表情，认真又平静，觉得这人不像是有意找茬。
也许她不知道怎么与人正常地沟通、或是不知道怎样才是正确理解人的话，就好像不是生活在这个世界的人。
不过易红飞总算还明白要给姚幻舞的妈妈打电话，其余一概不管，就寸步不离地坐在姚幻舞旁边，对警察的问话全程不在一个频道，对男人小题大做的表演无动于衷，也不像常人那样刷手机打发时间，只是坐着发呆。
姚幻舞是派出所的老客，全南都的派出所，她大大小小进过有三五家，一进调解室就自觉地找位子坐，比进家门还熟悉。
自从她因为卓越的事情闹情绪而乱吃药开始，姚母就整日提心吊胆，怕她在路上与人发生冲突，怕她早上出门了就不再回家，怕她因为情绪而出各种意外。
不好的事情还是在所难免地发生，姚母第一反应是给当律师的姚堂叔打电话，接着又跑到楼上找袁溪，孤女寡母就只有这两人可以依靠。
几人同时出现，母亲第一个进门，而姚幻舞却一眼看到后面的袁溪，跑过去扑住她：“小溪姐！”
这就让当妈的很尴尬。
袁溪僵硬地笑笑，把胳膊从她怀里抽出来，让她的手去勾她的妈，自己只愿当个陪衬和姚母的司机。
姚母有备而来，她早把姚幻舞患有躁郁症的各种诊断书、病历、处方，全都整理在一个文件袋里，就是为了这种时候能尽快派上用场。
那男人也叫来几个跟他同层次的朋友，本想仗着人多，自己再搏命卖个惨，怎么也得给小丫头片子栽个故意伤害。
然而，废柴捆到一块，也不过是一捆废柴。
这些人戴着口罩偷拍时别提多英勇，跟冲锋陷阵的头兵似的。
可到了真要拿出些本事的时候又一个赛一个地笨嘴笨舌，除了靠嗓门瞎嚷没说半句有用的话，警察被吵得神烦，呵令他们全部出去，只留三个代表在屋里谈判。
谁又能想到姚家直接来了个律师。
姚堂叔条条道道地列出法律条文，阐述各种逻辑，最后强调对方伤情轻微，而且挑衅在先，姚幻舞也有所受伤，综合各种条件不足以构成伤人，顶多是发生肢体冲突，从重也只是五天行政拘留，更别说她还犯了躁郁症，行为不受控制。
接着他还要追究男人无端挑衅、干扰他人正常生活、以及那群卓越粉公然诽谤、推搡而导致姚幻舞情绪失控发病的责任，以及包括未经允许拍摄他人的侵权行为。
堂叔言之凿凿地扭转了局面，反过来要对方赔偿和道歉，连带着几个假装成目击者的“霸凌帮凶”也遭了迎头一击，纷纷开始偷删视频。
废柴们的脸色红了又白、白了又青，一阵一阵变换得格外精彩，也吱不出半个字的反驳。
警察不得不被说服，仔细查看了那些材料，说道：“就算这样，也还是要去做个精神鉴定，证明她在动手的时候不能控制自己的行为，你们做家属的应该好好看管，怎么能让她自己随便停药呢。”
话说到这个份上，这事儿就算有了个定数。
司法精神鉴定书下来，证明姚幻舞动手时出现焦虑和幻觉、不能辨认和控制自己的行为。
之前因为按时服药治疗，一直将病情控制在环性心境障碍以下的程度，可经过这次的冲突之后有加重的趋势，开始往双向障碍发展。
那男人也的确有挑衅的过激行为，他不光要自行承担这次病发造成的后果，且姚家还可以向他追究损失与责任。
为杀鸡儆猴，为给小舞出口恶气，也为了自家再也不受恐吓快递的骚扰，姚母毫不犹豫地要求追责。
姚堂叔转头就回去准备上诉材料，要求废柴民事赔偿。
他要说没钱就强制执行，强制再没钱就上黑名单，但凡他名下出现一点钱就要赔过来，非得给他一个狠狠的教训。
“打官司的钱，我们家还是不差的！”姚母难得坚定地给女儿做主。
此招果然极具威慑，其他在场参与言语围攻的粉丝都因为在视频中露了脸而感到害怕，为了不被追究责任，集体向姚幻舞当面道歉，还在承诺书上签字，表示以后不再以任何方式对姚幻舞进行骚扰和诽谤。
姚家也算饿死的骆驼比马大，对付这种杂鱼烂虾还是绰绰有余。
姚堂叔雷霆手段和声势，让人毫不怀疑要是违背承诺，他一定会把造谣者的老底给挖出来，用法律手段吊打。
现实如此这般，网上也闻风生波。
卓越粉在经纪公司和粉头的统一管理下，一如既往地团结着，积极扫占各大评论区，如出一口地反复声称：
【那是姚幻舞的个人行为，与卓越哥哥无关，营销号们不要再带节奏了！】
而仍然有些黑粉恶意剪辑视频，掐头去尾只放姚幻舞动手的片段，从某个角度去看，那男的在她脚下就像个任意踢踩的皮球。
但很快有人发出了完整的视频，从男人叫嚣着挑衅开始，到他出手打飞姚幻舞的帽子，相对客观全面地展现了冲突的全过程。
这段视频还完整记录下了周围人对姚幻舞出言不逊的谩骂，许多网友、甚至大V都都对这种“围攻”表示强烈的愤慨。
连某大官媒都发出了标题为《网络空间不是个别人发泄私愤的垃圾场》、《网络舆论不该蔓延到现实中恶意伤人》的评论文章，字字铿锵有力，如黄钟大吕，在舆论疯长的混乱大地上砸下一记重音，镇住了各路邪神。
各大医学号也紧跟步伐，顺势科普了一波躁郁症。
那是比抑郁症还要严重的心理疾病，抑郁与躁狂交替不规则发作，复杂且不可捉摸，需要长期不懈地治疗。
网上便开始同情姚幻舞这个可怜的孩子，一边要对抗心理疾病，一边要对抗网络暴力，以及现实中的生活压力。
就连主意不多的姚母都突然开了一个微博账户，写长文讲述了这一年来家中的剧烈变故、女儿与疾病抗争的艰难、还有收到恶劣快件的恐吓事件。
她在文中声称保存了快递盒，如果继续受到骚扰，一定会立刻报警查出寄件人，让他们受到法律的制裁。
这当然是虚晃一枪，那些快递盒早被她嫌脏扔了。
不过这么声明了以后，她们家果真就再没收到过骚扰快件。
关于寄件人，姚母只字未提自己的猜测，而网友自动将卓越的粉丝对号入座。
卓越粉本来名声就不太好，在网上乱窜也就算了，居然还跑到现实中去打扰别人的生活，就更招人嫌。
这位与孤女相依为命的苦命母亲也轻易博得了大面积的同情，舆论风向突然强有力地倒向另一边。
尽管仍有零零碎碎的言论提起去年的养老院暴雷事件，但官方公布实际责任人为姚二叔和几个父辈亲戚，并非姚幻舞一个小姑娘，她和母亲还卖家产还钱呢。
只有一小撮顽固黑粉孜孜不倦地从去年喷她到现在，大部分网友是长了心的，就此事论此事，不再拿她说养老院的无头账。
仿佛一时之间，全网都在为姚幻舞打抱不平，还一浪高过一浪地呼吁卓越站出来管好自己的粉丝。
而浸淫舆论操控多年的老经纪人俞姐很快分析出幕后有人操作。
姚母发的那篇文章，字里行间隐约能瞧出专业修饰的痕迹，结构上有着清晰的层递关系。
如果这位母亲不是写作高手，就一定是经人指导，或者干脆就不是她写的，而只是以她的名义发出。
卓越粉身陷舆论泥潭，组队控评时总被更强悍的水军围剿，节节败下阵来，退潮而散，几番舆论大战之后，连卓越的声誉和工作都受到影响，经纪公司都忙糊了。
俞姐和经纪公司怎么也没想到，与姚家一起策划这场反击的，正是他们一手捧红的卓越自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