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溪觉得自己平时挺淡定的一人,可一遇上袁家,深埋在基因里的暴躁分子就被激活,整个人像打了鸡血似的要跟他们开撕。
被二姑父骂了一句“狗东西”让跪下,她扭过脸用后脑勺看他,冷冷一嗤:“我说,各位都是当了外公外婆的花甲老人了,没了弟弟就不活了吗?你们也各自有家庭啊,回去各过各的、带带孙子不好吗?”
砰——
二姑夫大力砸碎了一个杯子,碎片飙出门外。
“看什么看!”他出去赶邻居,“都滚!”
邻居们斜着眼睛扭开头,下楼时指指点点地骂他粗鲁,还带了几句别的。
“刚才那是这个人家的女儿,我从小看着她长大的,男的下岗了,没工作就在家里闲着,天天喝酒,靠老婆养,还在家里整天闹,大半夜的吵架,后来女儿考上大学后就和她妈搬走了,十多年都没回来过,没想到现在长这么漂亮了,我都差点认不出来。”
二姑夫重重摔上了门,愤怒地拍桌:“袁溪!你对我们这些长辈就是这么说话的吗?你妈就是这么教育你的吗?”
“就是啊小溪,”大姑紧接上话,“你现在说话怎么夹枪带棒的?小时候文文静静也不是这个样子啊。”
二姑总是阴阳怪气:“果然是人有钱了,心就坏了,背德忘祖,连老子都不管了。”
跟这家人吵架就像打车轮战,他们家庭作战,轮番上阵,配合默契,根本不给对手喘息之机。
袁溪也不管他们是不是能听进自己的话,自管自慢条斯理地说着:“人都是会变的,我妈结婚前也没想到他会变成那样,还以为自己嫁给了爱情呢。”
她指了下卧室里的床,白床单下,蒙头盖着一团蜷曲的身影——那是她妈的“爱情”。
物业和警察撬门进来时,她妈的“爱情”已经死了两天,弯着身子死的,扳不直了。
多亏他打死都不交物业费,不然要是再搁久一点,可真是祸害了邻居和整栋楼的房价,现在也许已经有了些负面影响。
尽管是冬天,但细闻的话,仍会发现周围隐隐有股尸臭,屋里点了几盘蚊香、还烧了醋,才以毒攻毒将那味压下去。
袁溪回去就得把这身衣服给扔了,再好好洗个澡,恨不得把头发剃光了重长。
她划开手机看了眼时间,回了几条堆积的消息。
有一条来自老杜,问她是真死了爸还是气话。
袁溪就拍了一张姑姑和姑父们幽怨丛生的全景照发过去,配上三个字:【在分家。】
二姑见她居然还有心思拍照,语气也不痛不痒的,好像根本没把自己姐仨当回事,一撇嘴道:“什么叫他那样?他再怎么样也是你爸,你不给他养老送终就是不孝,是你理亏。”
袁溪打字的手没停,像聊天那样随意说着:“那当初他把我妈打进医院的时候,你们这些做姐姐姐夫的,有一个人站出来替我妈说过哪怕一句话吗?”
客厅登时陷入了寂静,这件事似乎是这个暴躁家庭的硬伤,一旦揭开,就会流下刺目的鲜血,还混着陈年的旧痂。
三姑总是第一个过来擦拭的人,支支吾吾道:“怎么没有?当时我也说他了,可那是因为他喝多了呀,你爸爸脾气是差了点,但人不坏呀,他至少没打过你吧,你妈也没出什么大事不是?”
袁溪终于把视线从手机屏上移开,纹丝不动看着自己的亲姑姑,不知该怎么开化这种扶弟魔,也震惊于这帮人大脑残疾的程度。
随即一声发自心底地讽笑:“你们还想等到出什么大事?如果不是我挡着,我还有妈么?如果‘喝多了’三个字有用,那法律还有什么用?现在做人的底线这么低了么?没坐牢就是好人了吗?你们自己的弟弟,什么德性不知道吗?打了人,轻轻松松说是‘喝多了’就能把对别人的伤害一笔勾销了吗?你们知不知道,这个发生暴力的房子已经不能算是家了,是犯罪现场!”
她咬牙切齿地将最后四个字一字一顿地迸了出来,把六个长辈梗得说不出话来,狼狈地藏住满脸愧色。
良久,一个姑父很烦地摆摆手:“人都死了,不说这些没用的,讲点实际的吧,你爸爸的身后事总要管的。”
袁溪“嗯”了声,又翻开手机:“在找殡仪馆,钱我全出。”
省的你们找茬,就当花钱买清净。
“他有遗书吗?”她问。
大姑:“心梗猝死的,哪有遗书?我们也到处找过了。”
袁溪冷笑。
可见袁家三个姑姑早坐在一起盘算过了,她们想要的可不只是赖掉弟弟的丧葬费。
原本还打算慢慢说,但没想到袁溪态度这么强硬,心也像是铁做的,早已不是小时候那个只会低头躲在墙角里抹泪的小姑娘了,似乎难以下手。
二姑父沉不住气,把话给捅破:“怎么说也先把房产证找出来,九九年你奶奶家拆迁给了二十六万,全给你爸交了这套房子的首付,这得算是袁家的祖产吧,现在这房子该怎么办?”
话音未落,他就被老婆杠了下胳膊。
袁溪抬眼扫过去:“不错啊姑父,功课做得很到位,连九九年的事情都记得这么清楚,想必这房子现在的价值也已经帮我算得明明白白了吧。”
二姑父干脆讲明了,摆出“我要跟你讲讲道理”的架势:“亲兄弟也要明算账,这十多年,你和你妈放着你爸爸一人不管不顾,你三个姑姑相继接济你爸不少钱,现在他走了,我们那些钱不能白给吧?”
袁家三个扶弟魔还没着急,他一个外人姑父就抛弃队友先撂了底,急于想把老婆这些年接济弟弟的钱从这套房子上吸回本,甚至还想大敲一笔。
如果不是为了名正言顺地推脱饭局,袁溪今天根本就不会来。
但既然来了,就不能让步。
这种事情只要让一次,以后就步步让。
袁溪:“房产证上只有他一个人的名,他没收入,大半的房贷还是我妈还的,当年诉讼离婚,我妈一分钱没要,带着我净身出户,等于白送他一半房产,还帮垫了他那份的诉讼费,就一千六百块到现在都不还,我妈说什么了么?而这些说到底是他们两个的事,跟你们有什么关系?”
二姑姑二郎腿一翘,双臂一抱,挑起画歪了的细长眉毛:“那就走法律途径吧。”
袁溪真的不明白她哪里来的底气和自信,除非自己这个第一继承人挂了,她们的女儿、也就是自己的堂姐们才能分到小舅舅的遗产,且还是在自己没有遗书的情况下。
“想走法律途径?好啊,先来算一笔旧账。”她把话说得清脆铿锵,“当初我妈身上的每一处伤都拍了照片,还有医院的就诊记录和她的日记,哪一天、什么时候、他袁彪因为什么鸡毛蒜皮的事情拳脚相向,记了厚厚一大本。
“唯一的一次出警记录还是我报的警,那会儿不像现在这样严格,人家看是家务事,就来了一个和事佬,没说两句竟也被他给哄走了,要是放到现在,当场就把他给铐起来,真是便宜他。
“你们的宝贝弟弟,四五十的人了,不要脸,跑到我妈单位去闹,闹到她差点被下调,我妈的好朋友也接二连三受到他的电话辱骂,凌晨两三点,打到人家家里去骚扰,人家看在我妈的份上才没有报警,不然早拘留了。
“这些记录、人证都是实打实的证据,我没有追诉他故意伤害就已经是看在父女的情面上,现在他人死了,我不追究,就当是天道报应!”
“你作死咧!”大姑一下跳起来,“你个不孝女说这种话,下地狱!”
她气急之下,一个巴掌呼过来。
袁溪倏地偏头一闪,躲了过去,举起手机对着她拍:“我在录像!你敢打,我立刻就报警。”
三姑赶忙过来两边劝:“一家人不至于,有话好好说。”
袁溪一手攥紧手机,一手向后拢头发:“如果真有地狱的话,我倒也想见识见识,看是我这样的不孝女多,还是他那样的家暴男多。”
这话一出口,她竟有些在自己身上找到了姚幻舞的影子。
真是有点爽。
眼下一屋六个中老年人,加起来接近四百岁,集体被她气得血压高升,一人捡了把椅子靠着顺气。
袁家三姐妹老了,已经不是当年那个手拉着手、共同叱咤菜市场的三姐妹了。
大姑父相对理性一些,看了看表,转开话题:“哎呀,都几点了,人怎么还不来?”
袁溪不明所以地看着他,心说:怎么,你们还有助攻吗?
大姑父:“是殡葬公司的,之前我一个老朋友的事儿就是找他们办的,还不错,葬礼上留了名片,这次就找他们先来看看。”
现在连死都得提前备着名片了。
“请问是袁彪先生家吗?”这时有人敲门,“我们是殡葬公司的,十分抱歉,来晚了。”
大姑父去应门。
袁溪刚扯着脖子大吵了一架,头脑被话音震得嗡鸣,客厅里充满蚊香、醋和尸味的混合气体,还有陈年老屋特有的霉味,浑浊到有些缺氧,她就拉了阳台门出去透气。
结果看到自己停在楼下的车被人当成道具摆拍,引擎盖上放了个孩子在那蹦跶呢。
袁溪:“……”
她深吸一口气,举起手机录像,万一被剐了,也好有个证据。
另一边,大姑父从门口领进来两人。
他们双双朝屋里鞠了一躬,面色凝重地请大家节哀,然后从口袋里掏出几袋崭新的孝布一一发下去。
阳台上,袁溪录清楚了人脸,往下喊去一嗓子:“那我的车,拍完了吗?”
大人一抬头,瞧见有人在录像,赶忙抄起孩子,拔腿就跑,兜里橙子滚了两个也没来得及捡。
袁溪转身靠着栏杆,没有目的地划手机,屋里黑沉沉的实在不想进去,这三个平方的小阳台似乎能给她一个喘息的空间,给以一隅短暂的庇护。
就像小时候,大人争执一起,她就把自己藏在洗衣机后面的小角落里,可现在是藏不下了的。
老旧的玻璃门上反射着室外的倒影,着实看不清里那面现在什么情况。
笃笃——
只听有人敲了敲拉门,她才爱答不理的偏了下脸,也没拿正眼去瞧。
余光瞥见那门上的反光中,混着小半张高个男人的脸,他嘴巴动了动,隔着玻璃发出清澈的声音:
“你好,我们是殡葬公司的,我姓林,之后就由我来负责令尊的丧葬事宜。”
听到那熟得不能再熟的声音,袁溪猛一抬脸:“!!!”
林又森?死小孩!你搞什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