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东西林又森，已在一片混沌的信号中不死不活地存在了半个世纪。
他知道自己当了父亲，女儿叫林可。
后来，他知道自己是个当外公的人了，女婿是个弹钢琴的。
再后来，他还知道，自己的身体二十年前就已经火化。因为植物化的器官逐渐衰竭，任何高科技的医疗手段都无法维持肉/体继续运转。
他也知道彼岸空间已经建成，因为他就是第一个实验者。
最初的空间仅仅是一个方块，像在白色的盒子里，他的形态只是一个蹦蹦跳跳的小点儿。
接着，“白盒子”的墙壁上长出了门窗、地板，不久又出现了简单的家具和日用品，他也从小点儿成了个火柴人，在屋里来来回回地走。
五官只有三个，两点眼睛一条嘴，嘴还歪了，他就用意识文字跟袁溪抗议，袁溪就把他“屋”里的镜子删了，不许他挑三拣四的。
外面人的声音有时会传进来，袁溪每天都跟他说话，有时闹了别扭，两人还吵架。
袁溪用嘴，林又森只能用意识打字，就感觉自己很受欺负。
他也能听出女儿在一天天长大，在身体还存在的时候，林可经常会趴在他身边给他讲故事、讲学校里的见闻、讲一些小小的烦恼、讲自己暗恋的男生、讲考上大学以后的事，她完全把醒不过来的爸爸当成了倾诉对象，反正他也不会跟妈妈告状。
“火柴人”听得见，但看不见、摸不着，就坐在地上哭。
后来，窗子可以打开了，“盒子”外面是茂密的树林，透过叶子缝隙，更远处只是黑墙一样的边界，即使能出去也走不了太远。
好消息是，他的形态从火柴人变成了二维形象。
又过了不知多久，升级成三维，精度也一点点在提高。
最后，在之前对他身体结构全面扫描的基础上加以细化，袁溪亲自建模、写代码，终于彻底实现了他真人的模样。
林又森在彼岸空间里的外型被造了出来，就像在游戏里捏人似的，袁溪捏了个逼真的、二十多岁的林又森。
基础配置自然是八块腹肌，她念念不忘。
场景的建造并不很难，就跟造大型游戏差不多。
于是，林又森就有了一个三层的大海景房，他还使劲撒娇，非跟袁溪要了修改权限，自己给自己用代码造了五辆拉风的跑车。
有了权限他就想上天，不光指挥外面的程序员改这改那，还开始自己创造所在的世界，建了一条街的房子，有商店，有餐馆，外面有的它都有，可唯独没有人。
偌大的空间只他一个消遣。
而这小人，天天在家里不务正业，看电影打篮球，冲浪划水，弄了个游艇和水上飞机，冰箱里的食物永远吃不完，小日子不要太滋润，袁溪都嫉妒了。
【这个世界好是好，可只有我一个人……】林又森有次发来这段话，【你能进来吗？理论上是可行的，我好想看到你啊！】
袁溪没有当场作出回复，看着他仍是二十五六的样貌，自己却早已耄耋。
她得花时间捏个年轻的自己。
林又森之后很久都没收到外面的消息，非常忐忑，生怕袁溪不要自己，日子一下就索然无味起来。
这天，他无聊地泡在游泳池里，鼻子没在水下吐泡泡，他觉得自己就像这个人造世界的亚当，新鲜劲儿过后，剩下的只是孤独。
他在等那个姓袁的夏娃。
“喂。”忽然有一道女声从后面唤他。
他听了全身一个激灵，在水里打了个浪，差点把自己淹死。
接着回身扒在泳池边，不太敢相信地抬头去看，夏娃、不，袁溪就站在他面前，慢慢走来。
依然是当年模样。
他心跳一停。
“你……”林又森的耳朵不自觉泛了红——同样出自袁溪的特别设定。
效果很好。
她看着自己的杰作，十分满意地浅淡一笑，弯下身，轻轻在他额头上一戳：“我来了哦。”她已经五十年没用这种语气跟人说话。
林又森挂着满脸水，眼眶瞬间湿润，鼻子一酸，抱住她恨不得大哭，又傻傻地问：“不走了吗？”
“看你表现。”她迫不及待吻上去。
“嘤。”
他的唇、他的耳朵依然是软软的、温热的，一切的触感、温感、气味，都和现实一样。
她终于成功了。
两人在一起昏天黑地地滚了一天一夜，袁溪真的不想走，谁不想留在这具年轻的充满活力的身体里呢？
那场发布会结束后，她来到实验室里连接上生命仪进入超深休眠，让意识去了“彼岸空间”，进到那副早以为自己准备好的虚拟身体中。
作为开发者和主管，她其实可以无限次往返于现实和彼岸。
理论上来说，只要生命仪能够一直维持下去，只要身体的寿数未尽，人就可以一直留在“彼岸”，或是自由来去都可以。
只不过为了避免技术滥用，就并没公开这种操作，也不会对用户提供这项业务。
普通人若想永久将意识留下，就意味着要和外面的现实世界进行切割，和女儿、外孙、家人、朋友告别。
袁溪虽然能任意往返，但她很有些累了。
回到现实，就要接受自己八十岁的事实，老老的，难受。
而留在彼岸，永远都是年轻的面孔和身体。
袁溪把心一横：老娘都八十了！努力五十年，就是为了这一天啊！
虽说舍不得家人朋友，可他们以后也可以加入这个世界，何愁不能再见？
姚幻舞天天来问什么时候能到“空间”转转，要带老头子卓越来玩，他们有三个孩子，孩子又各生三个，九个孙辈吵吵闹闹满地跑，他们都烦死天伦之乐了。
而等他们死了，接着来到这里后，场景中为他们准备的整个街区都将住满，很快就会变得热闹。
这里不久也会不止这些人，随着业务发展、用户增多，彼岸空间里会出现新的人口，地图和场景也会越来越多，像一座座城市一样地发展起来，就和外面的世界一样，不过承载意识的“人”是永生的。
没有生老病死，不用靠食物和水维持生命，吃东西只是为了乐趣，还不会变胖，多棒！
可她刚做好决定，林又森莫名其妙消失了一段时间，躲到了不知什么地方，一个人坐在电脑前面，噼噼啪啪地敲。
袁溪披着晨曦从床上醒来后，满屋子找他不见，却在大厅里看到了一套极美的婚纱，有点像当年他们一起去选的那身，他凭着记忆码出来。
接着便看到，地上撒着粉红的花瓣，撒成一条路，将她引到户外。
庭院中的草地中，铺了雪白的长毯，尽头是一面粉玫瑰和白玫瑰缠绕着的缤纷雅致的花墙。
林又森穿着三件套的西装，站在那花墙前，背后海面上日出的光升了起来，把袁溪照成了金光下的女神。
“我还……”他满眼热泪，像个内疚不已的孩子，“欠你一个婚礼。”
袁溪还穿着睡衣、光着脚，一头蓬松松的乱发，看此情景，当场愣住。
然后，跑过去，抱住他，吻他的脸、他的下巴、他的嘴。
“想娶我？”她突然停下口，严肃地看着他问。
林又森不明白什么意思，领证都五十多年，大外孙都要结婚了，为啥还这么问？
然而他就是拼命点头，娶她多少次都不嫌多。
袁溪便牵着他回屋：“那就先来帮我穿婚纱，一个人好难弄的。”
“啊，嗯！”
他豁然大笑，屁颠屁颠跟在她后面，终于……帮她穿上了那套婚纱。
【本书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