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许多就把跟姚家介绍过的树葬那一套,又跟袁家摆出来说了一通,加上极简葬礼,价格刚好卡在预算之内。
中老年人对新理念多少都心存一些敬畏,一提“绿色环保”、“国家提倡”,就觉得那事儿起码不坏。
主要是一人一树不会挤,然而难免在守旧的观念上有些顾虑,虽没当场同意,可也没有立即反对。
这一回,连最能闹的二姑都没再逼逼,她脸色黯淡,气喘如牛,看是身体吃不消,真闹不动了。
他们的意见无所谓,谁出钱谁做主。
许多转头去联系陵园,明早就能来车。
待事情落定,三个姑姑只能作罢,弟弟好歹是进了土里,也没叫她们出一分钱。
然而今晚得留人守夜,袁溪跟她们扯了太久心很累,此时半句废话没有,一个招呼不打地走了。
那二姑夫还要来抢白,尽管气势疲了许多,也不妨碍话说得难听。
许多忙拦在中间,脸上堆出一团和事老的圆润,他处理这些在行,三两句就把人给抚住了。
袁溪把车开出小区一百米,停在路边,手指“哒哒”敲着方向盘,心神不宁地看着后视镜,终于瞧见熟悉的身影,便按开门锁。
林又森一上车就说:“奚阿姨中午给我打电话,说你一个姑姑给她打电话讲了叔叔的事儿,可她这两天不是回家看外婆了么,今天赶不回南都,给你打电话没接,怕你一个人应付不了,就让我来帮着。”
她眉头紧锁地看过来:“那他们要找的殡葬公司不会刚好也是你们吧?彼岸生命什么时候接这种小单了?”
“那倒不是。”林又森轻摇一下头,“说来也巧,他们找的那公司跟我们前后脚到的楼下,殡葬圈就这么点儿大,许多认识那俩人,就把单子接了过来。”
“就这么撬人家单子,人没跟你急啊?”
“给了这单的钱,他们拿了就走。”
袁溪:“……”
有钱真是能为所欲为啊。
她无话,发动车子继续上路。
第一脚油门踩得有点猛,林又森忙系好安全带,觉得气氛不太妙,抓紧扶手,拎着心朝她那瞥去两眼:“我怎么觉得……你不太愿意我来?”
袁溪目不旁视打方向,足足开出两个红绿灯后,才终于松动了眉心,轻叹一声:“看到了吧,这就是我的家庭,我是从小看着我爸打我妈长大的。”
这几乎可以算是袁溪自信面孔下、深深隐藏的、唯一的自卑之处。
她想过总有一天要跟林又森摊开这一面,但绝没料到会是在这种情况之下,这么局促,这么猝不及防。
林又森平平静静地说:“我听阿姨说了些你们过去的事,阿姨那样一个亲切温和的人都被逼得即使费心思诉讼也要离婚,哪怕净身出户也不愿在那家里多呆一秒,我就能想到他有多让人厌恶,我也不会说些什么‘人都死了叫你原谅他’那种话,就像你说的,他不配,家暴就是犯罪,一次都不行,对家人拳脚相向的是畜生,永远不配被原谅。”
因为很多复杂的现实因素,一直以来,家暴行为都很难被有效惩治,只有少部分人有勇气跳出来反抗到底,大多数人还是在独自忍受中熬过半生,或者酿出悲剧。
暴行,不能因为冠上“家”这个字,就减轻了它的程度。
对至亲的人拳脚相向,是最不可原谅的恶劣行径。
尽管现在一些家暴行为得到警方介入而严肃处理,但那只是被曝光出来的很小一部分,惨痛的伤害已经发生,击打在妻子儿女身体上的伤或可痊愈,但心灵却永远留下了疤。
奚敏是早些年凭自己的力量成功反抗的其中一个,她胜诉了,她摆脱了不幸的婚姻,但犯下罪行的人却依旧没有得到法律的制裁。
袁溪是在用自己的方式惩罚父亲:不管不顾,不理不睬,让他孤独凄凉地死去。
她如愿了。
但麻烦没有结束。
“都交给我吧,”林又森继续说,“你不必再去面对,不用面对那个人,和那个人的家庭,我来帮你解决。”
袁溪只默默听着,再没出一言。
夜色沉了下来,她把林又森送到公寓楼外,他瞧她一眼,将动作放慢了两倍速,才终于解开安全带。
“真不要我陪你?”
这是他问的第三遍。
“不用。”她语气轻缓又坚决,低头看着方向盘,“我想一个人呆着。”
林又森点点头,没再坚持,跟她道别下了车,然后站在路边,一直目送她的尾灯消失在街角。
他今晚都没再给她去电话,只在临睡点时道了个例行的“晚安”。
他很理解袁溪,自己也是一样。
母亲去世的时候,他把自己闷在屋里两天两夜,直到饿得没了力气,才从屋里出来。
遇事时,有的人需要陪伴,而有的人则需要一些空间。
……
……
袁溪向公司请了三天丧假,连带周末一共休了五天。
而她哪也没去,在家里躺了五天刷剧,靠吃外卖维生。
冬天太阳这么好,不在阳台上瘫着多可惜啊。
有林又森代办,她压根就没在父亲的葬礼上露面。
按照预算,许多给找了家普通陵园,一切走低配。
连林又森都开了辆似乎跑着跑着就能滚掉轱辘的二手小面包出场。
总之怎么寒碜怎么演,他连西装都没穿,一身灰蒙蒙的廉价老棉袄配个旧球鞋就来了,哭穷哭得震天响。
袁溪不想被打扰,一早就跟他说自己要关机一整天,有事直接发,她开机后看见就回。
他当时就发来信息问:【要不要见叔叔最后一面?】
袁溪几乎是立刻回道:【不见。】
林又森知道她关机,也还是给她传去几张现场的照片,灵堂、仪式和树葬环境。
灵堂两边摆满花圈,因为通知得紧,参加葬礼的人寥寥无几,连一半都没站满,大部分也还是三个姑姑家的人。
袁彪没什么朋友,唯一的社交圈就是姐姐们的家庭,和被他打游击的物业,还有因为占用楼道空间而天天吵架的邻居,后两者当然也不会来他的葬礼。
从照片来看,姑姑们依旧哭得很用力,而其他后辈大多神情淡漠,只是被拉过来充数走个过场。
林又森戴着15块包邮的黑墨镜,和许多两人站在家属的位置,不出意料地遭受到连珠炮似的质问。
一旦有人来问他的身份或和袁溪的关系,他就只冷冰冰地抛出一句:“袁小姐身体不适,委托我来代她出席。”
袁溪自然没少挨骂,林又森也没少遭唾沫。
为防止这家人突发什么不理智的举动,许多找来几个曾在姚家葬礼上当保镖的朋友,面无表情地往灵堂里一站,跟两门神和四大天王似的,登时就把整个场面的气氛压了下去。
纵是袁家人想哭闹也不敢闹得太大声,只能把泪往嘴巴里咽,到最后也没出乱子,总算是勉勉强强地把树给种了。
……
……
傍晚,奚敏抱着小妞妞来公寓看女儿。
一进门,就见袁溪瘫在沙发上,脸上映着蓝森森的电视光,手里机械地摆弄游戏手柄,玩着被林又森带入坑的丧尸游戏,像个莫得感情的挺尸机器。
窗帘也拉得死死的,屋里残留着麻辣烫的馥郁芬芳,充满浓浓的死宅气息,和她展现在外面的优雅精英形象判若两人。
奚敏一边换鞋,一边埋怨:“打你电话不接,你爸葬礼不去,躲在家里打游戏,小林给你忙前忙后的你也不说把人请到家里来吃顿饭,我给他打了电话,叫他一会儿过来吃晚饭,你赶紧把屋子收收。”
说着走过去,一把拉开窗帘,让金色的夕阳洒进来。
阳光照在袁溪脸上,她眯起眼,像只见光死的吸血鬼,露出一副臭脸,慢慢挪进了阴影里,死活不动。
前夫死了,奚敏心情似乎不错,一点儿也不装得像个心怀宽广的善良圣母,堂堂正正当个没心没肺的快乐老单身。
在窗边欣赏了一会儿日落西山,就拍照发了个凡尔赛朋友圈:【女儿这西边户的风景还不错,就是夕阳太美了,看得人什么都不想干。】
接着她一扭头,瞧见电视上丧尸袭来的恶心画面,触目惊心的,眼睛顿时被刺痛:“哎哟,又玩这种血淋淋的东西,你晚上睡觉不怕的啦?”
袁溪只当耳旁风,暂停游戏,抱着小狗揉了一会儿。
“你三姑一大早给我打了好几个电话,”奚敏道,“我遛狗忘带手机了,后来接了电话,那边劈头盖脸就问你在哪儿,我能说什么,只能说我也不清楚,我猜啊,他们大概是要找你谈房子的事,那是你爸的遗产,总得找个时间去处理吧。”
“嗯。”袁溪吸完小妞妞,又抓起手柄,用帅气的杀招砍死一只丧尸,“你跟他家没关系了,再打电话骚扰你,你就拉黑。”
奚敏没接话,好像没听清,游戏声开得有点大。
她带了两口袋菜,一样一样摆到桌上:“你要多吃点肉、蛋白质的东西,别老吃那些外卖,不健康的,都不知道放了什么东西,多吃绿叶子的菜,给你买好了,自己记得吃,要拍照给我检查的。”
“……哎,妈,我都快三十了……”
“你就是六十岁、九十岁,还得叫我一声妈,只要我还活着,就得管你吃什么。”
母爱数十年如一日地浸润着她,袁溪心里暖暖的,因为不好意思,所以目不转睛盯着电视:“行叭。”
奚敏坐下择了一会儿菜,她习惯在择菜的时候琢磨事情。
接着就突然把话拽了回去,说道:“我跟他们家是没关系了,可你毕竟还是姓袁的。”
袁溪给游戏里的人换了把枪,对着丧尸群突突扫射,轻飘飘道:“那我明天就去改姓,跟你姓,叫奚溪。”她说完自己都笑了起来。
“老说这种没用的干嘛?”奚敏嫌她一句,在夕阳浸润下的厨房中忙活起来。
她老感觉女儿一个人过就一定会营养不良,会饿死,恨不得烙个大饼套她脖子上,也总常来亲手做些好吃的。
奚敏虽然看上去柔弱,性格还有些温吞,但十年前的壮举让女儿佩服的五体投地。
袁溪觉得那是母亲这辈子做出的最勇敢、最正确的决定。
当初自己高考完,踟蹰了小半辈子的母亲,在进行了长达三年的暗中准备之后,终于彻底离开了那个带给自己和女儿痛苦的男人,不惜一切代价。
自打她下定决心的那天起,就省吃俭用,在南都市的另一头租了间老破小,作为暂时栖身的落脚点。
接着又花了三年的时间,一个人开着车,将自己和女儿的家什一点一点、蚂蚁搬家一样地运到了那里。
因为时间拉得足够长,每次带走的东西也很少,并拿一些不想要的东西放在明处当摆设。
所以家里表面看起来似乎毫无变化,不去工作也不问家事的丈夫根本没有发现母女二人的东西在逐渐变少。
或者说,在袁彪浅薄又落后的认知里,老婆嫁给自己,就是要跟自己吃一辈子苦的,完全没想到她们娘俩竟会在外面有个安置之处。
奚敏和女儿深彻地谈过离婚的事,袁溪态度比她妈还坚决:“赶紧让那王八蛋出门被车撞死!被雷劈死!”
这种极端的负面情绪,在袁溪很小的时候就埋下了根,充斥了她成年以前几乎全部的人生。
直到捱到高考完的一个夏夜,因为路上堵车,奚敏回家比平常晚了半个小时,软饭男本就自卑多疑,疑神疑鬼地盘问她去哪了,二人争执了几句,男人就举了把菜刀冲过来谩骂:“等小溪去住校了,看我怎么弄死你!”
袁溪气到全身发抖,脑补了好几种弑父场景,想用看过的推理小说当理论指导,来开展自己的实践。
她人虽年少,却时常老谋深算地筹划着,反正还有两个月才成年,又是这种家暴的情况,即使坐牢也应该会轻判。
她差点把自己给毁了。
不过最终还是理智占了上风,为这种人渣赔掉一生,不值得。
而那次,奚敏面对辱骂,没再回一句,心情平静得如一潭水。
她明白,时候到了。
隔天,在袁彪没事人似的出去钓鱼的时候,母女俩收拾好最后一大箱东西,永久离开了那个房子,再也没有回去。
奚敏不是本市人,嫁过来二十多年,虽然有着多年积累下的稳定地位和人脉,但没有房子,难免感到漂泊无依。
母女先当了几年租客,等袁溪上完大学,奚敏在郊区定了一套房,好不容易东拼西凑付下首付,才总算在这座城市重新站住了脚。
多亏她十多年前一咬牙的决定,如今的她轻松自在,身体倍儿棒,退休金保证她全无负担,没人能让她做不喜欢的事情,只要操心一只吉娃娃,还有女儿。
袁溪停下游戏喝水,杯沿上露出一双好看极了的丹凤眼,从母亲脸上拓下来似的,往她妈那儿一瞥,看似无心地问:“妈,他死了,你会难过吗?”
奚敏背对这边看不见表情,沉默了足有半分钟,切菜的手没停,依然保持着熟练的节奏。
只听她慢悠悠地说:“都分开这么多年了,老死不相往来,这辈子也不打算再见,他活着还是死了,有什么分别?就像你说的,早就跟我没关系了,凭什么来影响我的心情呢?”
袁溪将母亲的背影瞧了很久,没再多说,只轻轻地给出一个回应:“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