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的雪来早了。
天上搓绵扯絮一般,飘飘扬扬卷了满天。
杜康走进环艺部,老远隔着玻璃见到袁溪在打电话,就冲她做了个敲门的手势。
袁溪点点头,很快结束了通话让他进屋。
“恭喜杜总啊。”门刚开,她就冲他笑道,“当了正总就是不一样,连西装都感觉高级了。”
杜康一身新裁的西装,仍包不住他五个月的肚子。
他捶捶后颈坐到她对面:“嗐,代理的,也是误打误撞碰上那事儿了,要是齐总还在,哪轮得到——唉,不说他,都过去一个多月了,这人呐,估计下半辈子都回不来国了,说说你吧,我说那事儿你考虑得怎么样了?”
“你真想我留下来?”袁溪对着电脑专心建模,抽空看他一眼,“我可是听说上头有几个元老很反对呢。”
杜康赶苍蝇似的摆摆手:“他们反对顶个球用?有本事让他们自己做项目去。”
她停了下手:“什么意思?王旭辉呢?”
这帮老男人才见不得管理层队伍里夹个女人,嘴上不说,明里暗里地挤兑,想着只靠王旭辉就能养活全公司了,她在高管中也就杜康一个真朋友。
杜康:“我听说王旭辉打算走了,在联系人去国外另谋高就,你再一走,精界哪还有人啊?靠一帮不成气候的小组长?那不出三个月,就都得滚到马路上喝西北风去。”
王旭辉要走?袁溪并不意外。
自从出了那事后,他整个人都萎着,手上项目爱答不理,连纪晓亮嘲他他也不在意,完全像变了一个人,弄得纪晓亮好没趣。
其实外人并不知晓其中原由,以为他是因为好友兼合作伙伴雇凶杀人受到了些影响,低落一段时间就会好的。
袁溪有时在公司里看到他都觉得可怜,当初那么一个骄傲的大能,活得竟似苟延残喘,胡子不刮头发不理,生生活出了丐帮帮主的意境。
杜康不太理解:“你说他至于吗?他跟齐一鸣关系是不错,但是齐一鸣一个人犯罪,跟他又没关系,难道没了齐一鸣,精界还能怠慢了他?”
袁溪:……你不懂。
那齐一鸣哪是好友?分明是他的“爱人”,而王旭辉也不是怕精界怠慢,是不愿面对知道真相的袁溪。
袁溪带领团队获得LA奖,以后在建筑设计圈的地位势必提升,会受邀参加不少业内活动,而王旭辉又是这类场合的常客,只要还在国内,两人就很可能遇上,他心里过不去,得尴尬死。
可怜袁溪还得一片苦心地帮他死守那个秘密,此时面对杜康,只能一耸肩,表示她也不清楚。
杜康见她不答话,就怕她是在委婉地拒绝,一声高过一声地号丧:“袁溪,袁总监,袁妹妹!你可答应我吧,千万别走,走了精界就走不远了啊,咱俩认识这么多年,这回你可真得帮帮我。”
袁溪受不了他这劲儿,便朝他扔去一份文件夹:“呐,刚找上门来的项目,香水博物馆。”
杜康差点飙出泪来,感激涕零捧着项目书:“精界出了这么大的事,居然还有人在这个节骨眼上找我们做项目?”
“谁让这有个LA新锐呢?”袁溪指指墙上的奖牌,那是整个“彼岸生命”项目团队的荣誉证明。
“您说得都对!”杜康双手合十,朝那牌子拜了一拜。
新项目是尚奈的白毛李不二推荐的,他听说了那起案件,就托人找了个项目当成“幸存礼物”来给袁溪压压惊。
就……很别致。
袁溪当时问他为什么要给自己找项目。
“因为我的初恋男友很喜欢你上次穿的那个男衬衣的牌子。”他说。
袁溪:“……”
好的叭,谢谢您……的初恋男友。
“不过我可有个条件。”她瞧着杜康,就算是答应留在精界了。
“你讲,杜某一定尽全力满足!想涨薪吗?那必须的,已经跟财务打过招呼了,给你多加提三成。”
袁溪笑着指住他:“这可是你说的,说话算话!”
“驷马难追。”
“但这不是我的条件,”她一转口道,“我要三个月带薪休假,从下月过年开始,中间含了个春节长假,你不亏。”
“没问题!”杜康一口答应。
袁溪有些后悔:“早知你这么爽快,我就要五个月了。”
杜康一脸苦笑:“祖宗,你就别再剥削我了,你休假这三个月,精界只能吃老本,加上这个香水博物馆就还能撑撑,还是得接建筑大案啊,我都不知道上哪儿去找跟王旭辉一个段位的大能呢。”
袁溪稍加思索:“这个我可以想想办法,月底有个建筑师年会请我去,不说一定能挖来,第一次参加也不好明目张胆地抓人吧,反正搭些路子总是好的。”
“唉,这就声名鹊起了,仰仗您嘞。”
……
……
昼短夜寒,大雪纷飞,CBD的健身房里,严于律己的人们对着雪景汗流浃背。
“美女,身材这么好啊,不过我觉得还可以有提升的空间,要不找个私教帮你提升提升?这边我熟,报我名字可以打折。”
男人一身蛋白粉催出来的闪亮肌肉,光着的上身没流一滴汗,涂满发胶的头发混着脑油带来不新鲜的气味。
袁溪保持匀速呼吸,从玻璃窗的反光里看他一眼:“不用了谢谢。”
他还不放弃,把手搭在跑步机扶手上:“以前没见过你啊,是刚来这家吗?加个微信吧,以后可以交流交流健身……”他别有意味地加了一句,“我技术很好的。”
真烦。袁溪按停机器,擦着毛巾下来就走。
自己在这家健身房都充了三年的会员,隔三差五来锻炼,一起健身的也都是同事或同在一栋写字楼里的熟脸,这人才是个新来的吧。
就这种货色,八成是辗转在各种高档健身房里猎艳的色胚,见谁都说同样的鬼话,跟那些脑残的诈骗电话一样,能钓到一个就是赚。
男人不依不饶跟在旁边,还想伸手来拦她前面的路。
袁溪一顿皱眉,转过头来就要呵斥。
“美女姐姐。”
突然一道声音冒了出来,清清亮亮的,特熟。
林又森顶着一张乖巧的笑脸走过来,眼里只有袁溪:“你好漂亮啊,可以加你微信吗?”
闻弦音,知雅意,袁溪很懂他的戏。
她笑着掏出手机,跟他装模作样扫了个码。
这波操作把旁边那男的给看得一愣一愣,心想怎么同样的撩法,自己被嫌弃,别人就管用呢?
“以后可以约你一起健身吗?”林又森腼腆地挠挠头,“我有些器械还不太熟。”
袁溪眉眼里全是笑意:“当然,随时可以,姐姐教你啊。”
男人懵圈地看看他那一身腱子肉,全是结结实实练出来的力量,腹肌比自己还多两块,堪称完美修长的游泳运动员身材,哪里像不会用器械的样子?
直到两人有说有笑并着肩离去,男人才恍然意识到自己被耍了,悻悻地坐回凳子,一口往嗓子眼儿里泼水,对着旁边的高辫少女抱怨道:
“小舞,CBD这边不好玩,人都无聊的要死,钓不到,咱们换个地方吧?”
姚幻舞没理他,翘着二郎腿,低头专注地刷手机。
旁边一个撸铁男吭哧吭哧使着力道:“都是白领精英高智商嘛,哪会看得上你这种四肢发达头脑简单的?”
“妈的你还不是一样?”男人朝他砸去瓶子。
撸铁男看着大门方向:“刚才那男的有些眼熟啊,是不是什么网红?”
“管他的,我不关心男网红。”他又用胳膊肘捣了下姚幻舞,“小舞你说说话啊,得有二十分钟没出声儿了,怎么了啊?”
他瞥见她手机屏上在反复地刷新新闻,看标题好像是哪里出了车祸,十几车连环相撞,还有一辆大的混凝土车。
一下雪,路上事情就多。
姚幻舞一直在关心这则新闻,不停地往下拉着刷新页面。
沈亦彤打了八个电话,发来第十二消息:【小舞你到底在哪?你家出事了,快回话!】
“小舞,”男人上来兜她的腰,“走吧,咱们去蹦迪。”
“别烦我!”
她躁然起身,脸色阴沉,攥着手机,一句话也没说就离开了健身房。
弄得两个男人莫名其妙,也不敢追上去问,只能背地里骂:“妈的,她死爹了啊,这么爆。”
……
……
姚幻舞这辈子从没想到,自己爸爸死的时候只有半个脑袋,四肢也是拼拼凑凑的,好像一个被打碎了的、肥腻的人偶。
没什么感觉,不害怕,也不难过。
而隔壁躺着的那个女人的肚子里,怀着自己同父异母的……不知道是弟弟还是妹妹,不重要了。
作为被失控的混凝土搅拌车压扁的宾利车主,姚父和他的小三成为了这场十几车连环相撞事故里唯二的死者。
姚母听闻消息后当场晕倒入院,姚家几个不成器的叔侄乱作一团。
幸亏沈家伯伯出手相助才暂时稳定了局面,还让女儿好不容易联系上在外面半个月不着家的姚幻舞。
自从上次闹了别扭,两个丫头还是第一次联系。
一夜之间,父亲没了,母亲倒了,父亲的公司岌岌可危,眼看着要山崩似的砸下来,姚幻舞整个人木怔了似的,被司机送到殡仪馆时仍带着一脸置身事外的茫然。
直到看过父亲的尸体,她都没什么反应,对人的话也没反应,还是沈亦彤先抱着她哭了一会儿,她才回拍了拍她的肩,要她别哭。
两家人在简陋的公共殡仪馆里耗了一夜,第二天雪停放晴了,沈伯伯帮找的殡葬公司的人才来。
也正是林又森的彼岸生命,他们就专接这种熟人推荐的富豪丧,钱多不废话。
然而刚上手,事情就变得异常棘手,让人直呼“活久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