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我知道了,你先按她的新方案去改。”
齐一鸣挂掉电话,在面海的露台上,双手拍上栏杆,狠狠抻了下背,刮得乱七八糟的海风非但不能吹走他心中烦郁,反还越吹越闷。
方才,钟山工地的项目经理打来电话,说袁总监拿着新的图纸,带着两个人跑来工地要改方案。
好在工程还在打地基,她又是主案,提出要求,工地无有不从的,就是麻烦了许多。
送走那尊大佛,项目经理觉得有必要和顶头老板汇报一声,就来了刚才那通电话。
齐一鸣听到这消息,屏息沉了两口气,好歹将怒火忍了下去。
大改方案倒不是什么事儿,干这行难免的,事情脱离掌控才令他着恼。
而且,袁溪把先斩后奏发挥得淋漓尽致,方案发生这么大的结构性改动,自己竟然是最晚才知道的一个,关键是那项目经理也说不新增的空间要留做什么用,只听袁总监说是“做研究”。
一个殡仪馆,做什么研究?
再者,此时距离LA奖的截稿还有不到三个小时,袁溪仍然没把新的方案发来给自己过目拍板,是不想干了吗?
齐一鸣当即就要给她去电话,以正当合理的质问当作理由,去听听她的声音。
他在心中略作盘算,走回候客厅,看向林又棠的一个秘书:“请问,我什么时候能见林总?”
林又棠有六个大秘书,分管不同的领域,眼前这个主要负责商务接待和人事往来。
他对接待对象都是点到即止的恭敬,不少一分,不多一厘,少了显得怠慢,多了又给老板跌份。
“林总正在会客,”秘书的笑容好似长在了脸上,“等稍后结束了,会请您过去的,听说齐总爱喝茶,这边准备了上好的金骏眉,还请您品品。”
也不知这个“稍后”是多久,齐一鸣也没什么心思,但却之不恭,就应了招呼坐到茶桌边,耐心看人表演茶艺,等了一轮茶,啜了口,赞两句。
可没两杯,齐一鸣就忍不住翻开手机,从联系人中找出袁溪,在脑中组织好语句,拇指悬在通话键上,又犹豫了。
另一边厅中,柔和悦耳的一声“叮”响,从崖底升来的观光电梯缓缓开启。
“小林总。”
那秘书的音色里忽然多了一份殷勤,脚下生风般地快步相迎,齐一鸣也循目看向那电梯里走出的人。
平价白T花短裤,塞着运动耳机,腕上明晃晃的潜水表,冷白的脸上一副茶色墨镜,目不斜视,趿着人字拖,风一阵似地刮过去,丝毫没给两边的旁人留下半寸视线。
林又森?
齐一鸣暗暗吃了一小惊,他怎么在这儿?难道刚才和林又棠见面的人是他?他们姐弟不是关系不好么?
正做此想,他手机震了两下,一封来自袁溪的邮件,看标题应该是新方案的pdf。
刚要点开,之前那秘书步履无声地走来,保持弧度标准的微笑,冲齐一鸣朝电梯作请:“齐先生,林总有请。”
齐一鸣拧起了眉头:怎么偏在这会儿?
纵是将两条眉毛扭成个麻花,也只得收起心绪和手机,叫上自己的秘书和闷头准备汇报的王旭辉,一起走进带着海水咸味的电梯,降下悬崖。
进到海边一座玻璃大厅,只见林又棠已经与好些人坐了一条长桌,有开发商的高管、当地政府领导、其他技术公司的代表,还有几个老教授,设计方只能坐在长桌最末。
林又棠将他们做了个简单的介绍,听了听各方讲话,谈笑风生间就把新城开发的大方向给定下。
随后又让几名经理把一行人分头带上直升机,绕着琉璃湾飞了一圈去勘察全貌。
自己则来了个海边SPA,养足精神,准备晚上的招待宴。
崖顶酒店的晚宴上,林又森不出意外地出现在了会场,几乎所有人都惊奇这素不对付的姐弟俩竟会出现在同一场合,纷纷猜测他俩是有联手之意。
比起享受众星捧月的姐姐,弟弟更乐于将自己藏在吧台边小酌汽水,却也躲不过频频被人认出而遭遇敬酒,只能被迫起身,用酒回敬,营他作为林氏继承人的业。
毕竟,在人人都着正装出席场合中,他那一身随意到令人侧目的大白T花裤衩就显得格外乍眼,凭实力落了个纵意不羁的名声。
但谁也不会对他侧目,人们非但不以为异,反而在心里努力说服自己,说人家小林总那是极其的有个性。
许多人那边奉承完了大林,还不忘横跨整个宴会厅,来敬小林的酒。
他们都做着两手准备,别看林又棠现在在台面上呼风唤雨好像掌控了全局,可集团董事长到底还是老爷子,林栋有心扶持儿子,这集团江山日后指不定归谁呢。
再按林又棠的性子,绝不会容忍自己被一个私生子分权,以她积累这么多年的势力,如若不依,则必然少不了一场剧烈的动荡。
不光是继承人,还有整个集团管理层结构的变动,每一个环节又向集团外部辐射,牵连到事关无数大小公司和部门的利益网络,也就是财路。
在这种未来不明的情况下,选边如选命,跟对了人就走对了路,宾客都在私底下做了不少盘算,一张张看似真诚恭维的油皮下,揣着一副副算崩了珠的算盘架子,表面上还得长袖善舞得不着痕迹。
齐一鸣无疑是这类人的其中之一。
出于社交必要,他瞅准时机,换了杯新酒来找小林总。
林又森一茬接一茬地应酬,看人看到有些脸盲,刚应付完两位“我和你父亲认识时你还在上高中,一转眼都这么大了”的大伯,又来一个戴金丝边眼镜的斯文男子和一个矮个头的但看起来有着两米自信的男人。
他真是一时没能反应过来,愣将他俩认了几秒,才木然点了点头:“哦,是齐总和王总监。”本就无多的笑容兴味索然地挂了下来。
说着,机械地伸手跟他们碰了杯,才发现自己香槟已经空,往身后吧台一放,立刻就被酒保添上,接着一扬脖子,好像想要一口闷。
然而雷声大雨点小,动作看似很豪放,但他嘴巴紧紧抿着杯沿,仅让斜淌来的酒在上唇浸了一下,又原封不动地流回了杯底。
千杯不醉小诀窍,谁也不会拆他小林总的台。
在场都是聪明人,不会主动去揭林家姐弟在暗流下的那些锅,很清楚如何得心应手地避雷,齐一鸣能和林又森聊上的话题,就只剩下殡仪馆的项目。
“我听说‘彼岸生命’的方案有所改动,”齐一鸣笑问,“是林总的意思?”
林又森耷着眼皮,懒懒地挠了下脸:“哦,突然有点想法,请袁总监临时改改,怎么,你才知道?”
齐一鸣笑而不语。
林又森:“我这项目是要奔着获奖去的,你也知道,那LA奖的评选标准,这期的主题叫‘未来’,不光要设计新颖出众,在技术和理念上也得有重大的突破,才能体现这个‘未来’。
“我呢,后来一琢磨,觉得既然想获奖,就不能只做传统意义上的建筑,毕竟光是建筑本身的话,国内业界谁能比得过Zack王大师?”
说着朝一旁的王旭辉倾了下杯口,王旭辉一愣,微微颔首回敬。
三言两语轻飘飘,齐一鸣这便知道,自己让王旭辉用另一公司的名义参赛原来早被他摸到了底。
林又森又道:“我这个新方案,也是对‘未来’的一种探索,”
齐一鸣不咸不淡地点点头:“那就拭目以待了。”
他今天的行程被安排得很紧,根本没时间好好分析袁溪交来的方案。
直到晚宴前回房换衣服,才打开手机飞速瞧了几眼,方知殡仪馆那项目发生了性质上的改变,早已超越一座普通殡仪馆的功能,成为了颠覆行业乃至人类观念的科技。
——彼岸生命计划。
如果没有充足的财力和技术支持,还真不敢吹这么大的牛。
凭林氏的能力,几乎不能否定它的可行性。
那个计划,虽难逃噱头之名,但科技噱头正是LA这种权威且前卫的新兴奖项最喜欢的东西,主要因为赞助人之一是某位热衷于发射火箭、并扬言要在五年内登上火星的天才企业家。
袁溪选在最后节骨眼上传,就足以令王旭辉没有任何撤回作品修改的余地。
看来她是铁了心地要跟自己死磕到底。
齐一鸣正自感到一阵烦闷,林又棠被一大群人簇着,笑盈盈地飘了过来。
周围的视线就跟打在她身上的追光灯似的,像锋芒毕露的针尖,到哪儿都是焦点。
她绽出爽利美艳的笑容,亲切地拍了拍弟弟的肩,又看着齐一鸣道:“哟,聊着呐。”
林又森脸上勉强掬起笑意,分明是在抗议:说话就说话,别动手动脚的。
林又棠逢场作戏道行高深,当即冲他飞了两把眼刀,却叫旁人瞧不出他俩其实不睦的破绽。
这姐弟俩当众有所交流是林家的大新闻,尽管满堂仍各自聊着话题,但人们很难控制视线不往那边打飘。
三人站在一起寒暄几句,林又棠忽然冒出来一句:“听说我们又森在追一家公司的总监,诶,齐总,好像就是你们精界的吧,是不是姓袁?”
林又森拿死鱼眼瞅她:“……”关你屁事。
齐一鸣的笑容僵在脸上:“……这个么,我倒是不太清楚。”
林又棠意味深长地眯了他一眼:“是么。”
当时全精界连保洁阿姨都知道林又森来当了一段时间的临时工,这风声也很快传了出去,成了小林总为了一个女总监纡尊降贵、天天跑到别人家公司去上班的励志故事。
闹这么大,齐一鸣会不知道?
而林又棠简直是个男人的微表情专家,仅这微不可察的一顿,她便瞧出齐一鸣不自在。
那一段风流故事至今也没听说结局怎样,大厅里竖起了一堆听不饱八卦的耳朵,雷达一般扫探过来。
林又森很乐意当众自豪地宣布一声“没错,那就是我女朋友”,可又谨记自己跟袁溪搞地下情的约定,拉过勾的,在项目结束前最好不要公开。
他便不打草稿地吹起了女友的彩虹屁:“我那是去学习的,人家袁总监年轻有为,才貌过人,君子好逑有什么奇怪?就算我想高攀,人家还未必看得上。”
林又棠笑眯眯的眼里全是刀子,一把一把扎在弟弟脸上:“我倒真想见识见识,究竟是什么样的女人,连我们林大少也瞧不上?”
长密的睫毛一闭一抬,瞥向齐一鸣求证。
齐一鸣有意将话题导向另一个方向:“小林总年轻好学,那段时间常来公司的确是跟进学习项目,俊男美女走得近了,难免出现一些传闻,大都是捕风捉影,再说,袁总监年纪长些,跟小林总也不太合适吧。”
林又森翻了一眼:你就是嫉妒。
“年纪比你大?大多少?”林又棠笑出了母爱慈祥,满脸的“我爱八卦”。
林又森一撇嘴道:“反正没你大。”
“……”她眉间乱跳片刻,明显攒着一团火:你皮痒是吧。
近处众人:“……”林总要生气了,快,快转移话题!
马上就有人过来,将林又棠引去了别处,免得众目睽睽之下发生什么不愉快的事。
目送走她坠着钻石的深V大雪背,林又森突然看向齐一鸣:“哦对了,才想起来。”说着,把手伸进裤兜里掏出一个小盒子,“小小礼物,还请齐总笑纳。”
什么情况?齐一鸣第一反应是他要恶作剧整自己,但还是接过了过来,没打开。
“打开看看。”林又森很期待,伸来脖子。
没办法,齐一鸣怕里面喷出什么东西糊自己一脸,就将那缝侧着开启,嘴里还强颜笑道:“林总客气,我——”
盒盖打开,他往下一瞥,笑容戛然停在脸上。
一枚陶粒。
和袁溪办公室花盆里的一模一样。
但不是自己偷偷放进去的嵌着隐藏摄像头的那枚,只是很普通的一粒。
却也足以令齐一鸣的心脏剧烈收缩,头顶登时仿佛有五道炸雷轰了下来,他第一次没能藏住自己的表情,嘴角可见地抽搐了一下。
“看齐总表情……”林又森推着他的手帮他掩了下盒子,扫了眼周遭,避开王旭辉,压着声儿说,“……应该很清楚这是怎么回事儿。”
齐一鸣无话,心里一团乱麻。
“幸好发现得早。”林又森大喇喇拍了他的背,“放心,只是给你提个醒,还没跟穿制服的说,不过以后若再有什么,那可就不一定了。”
话音未落,有人来敬酒,林又森举起香槟回敬,还不忘扭头招呼:“有空再聊啊齐总。”
王旭辉见他俩竟有悄悄话说,不能再好奇的问来:“他送了什么?”
齐一鸣“啪”地将盒子盖上,用低头收进口袋的一瞬间收拾好轻微狼狈的表情。
再抬起头来,就又是一个面带和煦微笑的儒雅总裁:
“没什么,掉了个东西,小林总捡到了还给我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