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几天过的格外平静，像是暴风雨来临之前的海面，沉默静止，诡异的危险。吃早饭的时候芥初冬给千飏讲起自己第一次见到海的情景。
“我的培养方向是战术和指挥，并没有海军经验，第一次见到海是去江北军部的港口，当时是个晴天，阳光把沙滩、码头、货船和集装箱都照成金色，但是海面还是依旧深蓝，光线扎进去没有半点影响。”
他喝着每天惯例的黑咖啡，修长好看的手指环住白瓷杯的挂耳，优雅的动作带出几分缱绻；千飏坐在他对面，低着头切烤吐司——只有他们两个人的时候，她一点礼仪姿态都懒得做，放松而慵懒。
为什么对芥初冬这么不一样？千飏也说不上来，只是，如果在他面前依然摆出多年训练的、连弧度都精准把控的微笑，时娇俏时甜美都是刻意展现给他看的，那样的话，她会觉得很难过。
是的，难过。
因为她潜意识里想要芥初冬见到真实的她：看呀，我并不是无时无刻都美丽绝伦的头牌，也不是随时随地都保持着警惕和高智商的“燕子”，我也想偷懒，想放松，想在一个和你家一样的房子里每天晒太阳和吃点心。
上次收到上司的字条之后，她就明白，自己再怎么不愿意，也会在不久的将来离开这座喜欢的房子，离开这些天里认识和熟悉的人。如果临走之前她都不曾真的在这里“生活”过，她将来，应该会后悔的吧。
此刻她随意地听着芥初冬说话，回复道：“哦。”
“第一次遇上海上的大风暴是在军部待了半年之后了，不是有句话叫‘黑云压城城欲摧’吗，当时海面上就全是乌压压的云，压得人喘不过气来，还有风，伴着暴雨倾泻，风把海水掀起来扑在岸上，感觉天地间都是翻滚的水，要把人一口吞下。”他放下杯子，剥开一个小青桔，回忆往事时嘴角勾起，“那时候，说实话还真挺害怕的。”
“你还有害怕的时候？”其实千飏此话是有些讽刺的，不带恶意的玩笑，毕竟少帅本人想必不需要她的怜悯和安慰，所以她只能假装恶意。
没想到芥初冬自嘲地笑了笑，垂下眼睛，鸢色的眼眸里是柔和的情绪，“是啊，我也会害怕的。”
千飏切吐司的刀瞬间一抖，感觉手承受不住银制餐具的重量，她的眼神也霎时出现了震惊，无声的吸了一口气才掩饰住。
从她听说他辉煌的故事，到他们相遇，正面交锋，化敌为友，到现在他们可以从从容容地面对面吃早餐，千飏一直都很清楚地知道，芥初冬是江北军部的总指挥官，少帅军神，战无不胜，强大无匹。
她自认在这一切发展的过程中，冷静客观地观察了芥初冬这个人，得出的结论是他惊人的表里如一。他真的很聪明很强大，是有经验的老统率，能调动大量资源的一方霸主，而且对弱者只有淡漠没有怜悯，对无关的事情不会插手；他爱慕和崇拜力量，十分自傲，对上强者不会退缩，只会更加兴奋然后迎难而上……
就这样强大得几乎没有弱点的人，竟然在她面前，垂下眼眸温柔地承认自己也会害怕？
千飏才更害怕。
她再怎么逃避，也不得不面对的事实终于来了：她和芥初冬的关系，越来越不正常了。
在这个勾心斗角、背后捅刀、人人争权夺利的银陵城里，少帅和他救回来的女间谍，充满默契和善意地相处，别人的交流满是虚伪的假笑和阿谀客套，他们俩之间却可以直接嘲讽和斗嘴，默契十足地比这比那，相处时短暂地脱下伪装，现在想来，算得上这冷漠江湖里不可多得的温暖了。
接下来果然如芥初冬预料，发生了一件，打破宁静的事情。
顾倾华的宴会上，有宾客被暗杀了。
那是一场典型的社交、娱乐兴致的晚会，望江山上的豪华别墅灯火通明，脂粉和高级香水的香味伴随着迷人的花香，在空气里舒展弥漫，半山腰上那座宏伟的白房子依旧是半中半洋，西式建筑上覆着一层古典华丽的琉璃瓦，，画着写意山水的屏风里面是一个精巧的水晶雕塑，大红的宫灯在黑色的夜幕里流动着热闹的暖光，隔着别墅的几层窗户看过去，隐隐有些神秘。
上山的楼梯下，黑色轿车一字排开，司机和侍者穿着整齐体面、熨帖得一丝不苟的燕尾服，等待着接送客人；室内也设有小餐厅和棋牌室，大厅中央是跳舞的地方，食物、音乐、摆设无一不是物质享受的顶巅。
顾倾华的客人都是来寻欢作乐的，和之前姬慕的宴会完全不一样。
男男女女都带着暧昧的神色，觥筹交错，心照不宣。
顾倾华当晚的第一套礼服是黑色的长裙，齐胸露出香肩和线条明晰的锁骨，层层叠叠的精美蕾丝映衬得她肌肤白皙如雪，高开叉的设计使得她细长的双腿在黑色里绽放出无声的诱惑，配饰选了珍珠和澄澈的水钻，冷艳高贵，仪态万方。
“顾太太。”说话的是穿立领咖色上衣的中年绅士，名叫司徒一辉，在江南地区经营一家大理石厂，这几年得了一片很大、成色很好的石矿，一下子发家致富，飞上枝头变了金凤凰，成了“大企业家”。
因为急于被大家证明和承认、正式跻身上流社交圈，他来到银陵，然后就像在他之前和之后的无数男人一样，一下子被顾倾华的美貌所倾倒；他对这位风华绝代的贵妇展开了轰轰烈烈的追求，才终于抱得美人归。
“司徒先生。”顾倾华勾唇一笑，擦了口红的薄唇娇艳欲滴，让司徒一辉看得心旌摇曳。
顾太太之所以在社交场和情场上无往不利，并不全靠天生的动人姿色，还有她登峰造极的勾人技巧。虽然已经答应了这个新贵富豪的追求，但是却没有彻底卸下架子，依然保持着和谐的距离，让司徒一辉对她越发着迷，为了拉近距离、彻底占有她而付出一切。
“感谢您能来。”她挽住男人伸过来的手，没有直接走向大厅，而是指了指门口的两座小花床，里面是苗条的白玫瑰，因为过分纤细而显得稀稀落落。
“司徒先生您看，花现在开得正好，上次您来的时候虽然也开了，但总觉得差点意思，现在英国玫瑰盛放，我就赶紧邀请大家都来看了。”
一张好看的皮囊足够完美，就算她年纪已经过了四十，现在却依然可以轻轻松松地做出少女的娇俏纯良。
司徒一辉对玫瑰没什么兴趣，但是美人喜欢，自然也细细鉴赏了一下：“嗯，是很好看。”
顾倾华点点头，笑道：“请司徒先生先到大厅吧，我在这里接一下别的客人。”
“嗯嗯，好。”于是扎着蝎子辫的贴身丫头姗姗从门边走出来，一鞠躬，把客人带向大厅。
下一个前来的依然是顾倾华的情人和追求者。
这次是一个穿老气横秋的大衣的老人——其实年纪没有看起来大，因为耽于酒色财气，过早地掏空了身体，所以现在头发花白，脸上也出现了瑟缩的皱纹，他是银陵一个暴发户的独子，父亲赚够了钱就突生急病去世，他无意奋斗，把刚打下来的产业全卖了出去，拿着几辈子用不完的现金，疯狂挥霍，情人数目和顾倾华几乎相同，现在大把纵情享乐的岁月从指尖溜走，他硕果仅存的情人只有这位第一贵妇了。
“哟，郭先生。”顾倾华还是微笑，主动对着他伸出手去；他们俩知根知底，在郭振庭面前，她也无需施展所谓的钓男人技巧。
郭振庭不愧是风月场老手，打量她两眼，从上到下，微微一笑：“衣服不错，虽然没什么新意，是花娘家做的吧？看这料子应该是她们那儿的二姑娘的手艺，我前几天才去她们家买了一条毛领。”
“还是郭先生眼光好。确实是花娘家的。”花娘是一个手艺绝伦的绣娘，现在带着几个女儿开了家裁缝铺，专门定制价格相当昂贵的衣服，连贵族太太们想买一条也要掂量很久那种，“毛领？是水貂毛？我上次去问还说货没到。”
“是啊，才到的货，家里的文端天天惦记着，没事就过去问问。”文端是郭振庭的第五房姨太太，当时喜欢得不得了，娶她时公然宣称她会是自己最后一个姨太太。
“呀，说起来好久不见文端太太了呢。”
“没事，很快她也张罗着见面呢。”
谈话间，顾倾华款款迈步，亲自把郭振庭带到了会客室，是曾经接待过芥初冬、和芥初冬大吵一架的那个房间，那半扇簪花仕女图的屏风还摆在原处，角落里的绿植高大富丽，为了接客所以专门收拾了坐垫，毫不吝啬地大面积使用昂贵的布料，房间整体是精致大气，甚至隐隐有些虚浮。
一来到没人的小空间里，郭振庭脸上的笑意立马浓了不少，原本礼貌地挽着顾倾华手臂的手开始不老实地沿着胳膊摩挲，他的手很黑，在白如牛奶的玉臂上格外扎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