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骨架很大,但是快要瘦成骷髅的中年男人,白发上沾着各种五颜六色、气味古怪的黏糊糊液体,整个人臭不可闻,血迹和尿渍都成片成片地渗在衣服上。
他背对着大门,缩着肩膀坐在一个矮脚凳子上,感受到后面有人,他也懒得回头看一眼。
林安立,现在是裹紧口罩和围巾的白卿,上前,干脆利落地一脚上去——精准地选中了肋下侧腰的部分,没有骨头,狠狠地踹了一脚。
范之耀的身子被踢歪了,半边堪堪地倒下去。
“转过来!”林安立喝道。
白丁在一旁端正地站着,没有扶眼镜,一双漆黑的眼睛,流露出并不关心的神色。
范之耀一只手撑着凳子,一点一点地挪动,林安立这才看见,他的屁股上,挨着凳子的皮肉完全是烂的,皮开肉绽,血和碎肉都粘在凳子上,每一次移动都要撕开一点,承受血肉硬生生撕开的痛苦。
范之耀最后转过来,看向林安立。
“嗨。”
他拿出最癫狂的语调,脸上瞬间浮现的神情,让林安立都觉得害怕。他似乎在笑,又似乎在哭,嘴角眼角都呈一个诡异的弧度。
范之耀的长相其实是不难看的,在年轻的时候,满脸圆润的胶原蛋白,但是现在脸颊已经完全凹陷了下去,眼睛被打肿了,很大一块乌青,还有一些鞭子抽打和扇巴掌的痕迹,渗出血丝。
白丁从衣兜里拿出白玉鸽哨,递给了自己的家主。
林安立接过来,在范之耀面前一晃:“白玉鸽哨,嗯?”
“让我猜猜,你是驯鸽人,而且应该是三代人中的中间那位,上有老人,下有孩子,现在银陵城的情报线索,应该是在你的孩子手里。”
“别装了,我知道你的神经病都是装的,你可能觉得自己装个疯子装得很像,但是,你刚才转过来的时候,不是屁股很疼吗?因为巨大而有刺激性的痛苦,你的眼神里已经出现了十足的清明,也就是说,就算在我们进来之前,你真的很疯,但现在,你一定是清醒而正常的。”
范之耀的脸是肿的,做不出什么表情,但如果凑近细看的话就会发现,他的瞳孔在微微颤抖。
林安立藏在口罩下的嘴勾起一丝玩味的弧度:“不愧是驯鸽人家族,掌握着这么宝贝的技艺,小心翼翼的一代代传承,能避过这么多年各种势力的威胁。”
“可惜啊,你遇到的是我。我之前接触过真正的疯子,对付他们的方法就是,给予尖锐的巨大的痛苦,就能回复短暂的清醒。”
“你现在已经落在我手里了,我想要什么,你也是知道的,你到这里也有几个时辰啦,有没有想清楚?说不说都行,反正,我有的是办法让你开口。”
林安立凑近范之耀的脸,让他看着自己的眼睛:“好了,我说完了。现在,该你说了。”
范之耀缓缓开口:“你先告诉我,你是谁。”
“如你所见,白家家主白卿。”
范之耀皱了皱眉,他确实好几年没有拿鸽子干过正事了,连白家的存在都不太清楚,何况这个看上去很不简单的家主?
他打量了一下眼前的两个人。一个穿着大袍子,戴着口罩和围巾,另一个站在靠后一点的地方,满脸地事不关己,看脸还是个年轻人。
他缓缓开口。
浦口火车站,新来的一趟班列,到达银陵的客人中,有一位身材娇小的女孩。
她拖着一个小巧的皮箱,穿一件米色的毛呢大衣,戴着深棕色的围巾,柔和的配色加深了她温柔的气质。她有一双海蓝色的眼睛,明亮如朝阳下的海面,现在隐隐闪动着波光,显示出女孩的兴奋。
她叫叶缘。是江南医学研究所的分组长。曾经是。
就在前天,她刚刚辞掉了让同龄人羡慕不已的分组长职位和所有行政任命,连多年的研究论文都爽快地留给了研究所,同事问她这么急切是要去哪里,她微微一笑,说:
“去找我自己。”
大概“她自己”不需要论文和头衔,不需要领导气质和雄辩技巧,只需要一个有着海蓝色眼睛的女孩吧。
叶缘在出站口叫了一辆车,让人把自己送到她昨天打电报预约的旅馆。
“小姐,是哪家旅馆呀?”车夫一边帮她把箱子放到行李架上,一边问道。
“唔,”叶缘回忆了一下,“那家旅店名叫一停。”
车夫笑了:“哎,知道,小姐放心吧,一停是白家的!质量值得信任!”
“白家?”
“是了!小姐,白家旗下的东西、商户、生意,都要靠谱一些。还有奥,最近可不要看楚家的旅馆酒店之类的降了价,就去楚家!那里现在太乱了!”
叶缘不懂银陵城这个“家”那个“家”的具体情况,只是在座位上微笑着。
她想起了那个人。
那个人是自己毅然辞职、孤身来到银陵的全部理由。
而且,如果是那个人,一定很懂银陵城这些势力吧,他那么聪明,那么厉害。
叶缘想起自己和那人——芥初冬,第一次遇见的场景。
当时,江北军部和江南医学研究所想要合作完成一个项目——因为江北军部有几位在战场上留下顽固创伤的英勇老兵,军医只能努力保证他们活下去,但是对落下的病根无能为力,这些老兵无时无刻都要承受巨大的痛苦。所以,由江北军部总指挥官芥初冬出面,联系了江南的这所先进的研究所,想要派人来攻克这种创伤后遗症。
而叶缘所在的组,刚好就是研究这方面的。于是,她带着自己的副手,助理研究员时雪,来到了军部所在的北州。
在会客室见到芥初冬时,对方眼神温和,带着轻轻的笑意向她伸出手。
罕见的鸢色桃花眼,鼻梁挺拔,五官俊美,是恃靓行凶的资本。
“您好,久仰大名,我是芥初冬。”
她在那个瞬间觉得这个人有种说不出来的熟悉,但却怎么也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于是她只好先回握那只修长的手,“少帅好,久仰大名,我叫叶缘。”
芥初冬和传统意义上那种身材健硕,两腿一碰军姿笔挺的军官完全不同,相反,他穿着非常合身考究的军装,身材纤细文质彬彬,脸上总似有若无带着笑意,眸色深沉,只是握手的时候和他对视几秒,叶缘就浑然有一种被看穿的异样感。
“贵小组大老远从江南赶来北州,却遇上这样的事情,真是让我深感抱歉。”太宰治往宽大的黑色沙发随性的一挥手,“请坐。”
木质茶几上已经咕哝咕哝地煮好了茶,在看芥初冬亲手倒茶的时候,叶缘的同伴,醉心于生物学研究的时雪立即感到不妥,她推了推眼镜。
“怎么好意思让您亲自倒茶呢。”
芥初冬微微一笑,桃花眼半弯,嘴角勾起,美中带邪,洒然地将茶杯推了过去,“不必拘束。”
“上一次在银陵城,贵小组的组会上,没有去拜见二位,实在是遗憾,后来军务缠身也一直没有时间,直到今天才邀请二位来这里小坐,请恕我待客不周。”
芥初冬说话和讨人喜欢的功力极强,风度翩翩的几句话,加上平和的笑容就,已经俘获了一直沉醉书海、不喜俗世的时雪的心。
“贵部能与我们合作,已经是感激不尽了。我之前也没有想到,少帅您居然这么年轻,这么……”“帅气”这种俗气的赞美已经到了嘴边。
叶缘赶紧打断了马上就要失态的时雪:“确实,您风华正茂,一表人才。”
芥初冬没有继续客套,他礼貌而谦逊地笑了笑,偏过头看向叶缘,“听说叶缘组长是专攻医疗上的创伤恢复领域的,此行专门至此,想必朱玄、付自雅和其他几位下士要很开心了,毕竟您可以帮助他们摆脱痛苦。他们曾经冲锋陷阵,无论官职和功绩,都是我军部一顶一的功臣和英雄。”
他从沙发上站起来,朝着叶缘和时雪,深深地鞠躬。
“请让我以芥初冬个人的名义,和江北军部总指挥官的名义,恳求两位,用心治疗我们军部的英雄。”
叶缘在北州待了一个月,每天沉浸在病房和临时的研究室里。时雪往返北州和江南,为她带数据和实验器材。
“叶组长,你最近太用功啦,休息一下吧,担心熬坏了身体。”时雪小声劝她。
叶缘只是摇摇头,手下动作都不停。“你见过像少帅那样的人吗?我有预感,和那样的人说话、共事,让他鞠躬,这辈子就这一次,所以我要好好珍惜这次合作。”
“害,能怎么样呢?军部也是要给研究所不少好处的。”
“时雪,你知道的,我不在乎那些钱。”
时雪噘了噘嘴:“是啊,知道,他们也知道,不然也不会用‘美男计’来激励你好好工作,这么认真,比在所里认真好几倍。”
“我平时也挺认真的,”叶缘这才反应过来什么是“美男计”,口罩下的俏脸通红,轻轻拍了一下时雪:“你瞎说什么呢!让人家少帅知道了,看你怎么办!”
过了好久,叶缘悄悄去摸自己的脸,还是发烫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