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范启现在也无心称赞千飏,只是简短地说了一下事情的经过:
“千飏小姐,是这样的,我父亲在白家赌场赌了三天,输到最后拿出白玉鸽哨做抵押了,现在人被关在赌场里,鸽哨也被拿走了。”
有些话不用多说,千飏挑起一边眉毛,很自然地明白过来,范启的父亲一定是和家庭出现裂痕,很久没有回家,而且在抵押白玉鸽哨之前,应该把身上所有钱、财物、穿的用的能换钱的,都抵押干净了;而且疯魔到不知收手,似乎已经全然忘记,白玉鸽哨的出现会让他遭遇什么命运。
他忘记和抛却了一切,只求赌局继续下去。
一个彻头彻尾的赌徒。
千飏转向芥初冬:“林安立少爷知道范先生的存在吗?”
她想的也很简单:如果林二少爷知道当今银陵城里势头正盛、年轻的驯鸽人,是芥初冬的朋友和情报来源,那么不管驯鸽是多么诱人的技艺,林安立也不能不看在白家和江北军部刚签的合作协议的份上,放过范启的父亲。
芥初冬摇了摇头,而且他明白千飏在想什么,悠悠地说:“林安立、方道言,还有楚风云、姬慕,这些人都有明面上和暗地里的两层情报关系。我明面上可以调用的是江北军部的情报部,别人很难渗透,也猜不清楚底细,这是一大优势,而范启一旦暴露,不仅是我的情报来源无所遁形,在很长时间内会不断遭遇攻击,而且他自己的驯鸽人身份本身就带着巨大的危险。”
懂了。
就是说,范启不能暴露。
而且,芥初冬最好也不要明面上干预驯鸽人的事情。
千飏抿了抿嘴,斟酌了一下:“就算如此,我还是认为,咱们应该趁早动手。”
范启明白她的意思,开口接道:“因为驯鸽人不管落在谁的手里,都是一口大肥肉。无论是白家管赌场的人也好,林安立本人也好,知道这样一个人的存在,必然会很快地转移和拷问他,力求不被其他势力干扰地获取全部价值。”
芥初冬抬起头,鸢色的眸子已经恢复了冷静和平稳,看样子是已经有了对策。他拍着范启的背,安抚了老友,说:“我已经知道怎么办了,现在去叫姬秀和芥宸,然后我们这就动手。”
千飏虽然不知道他的计划是什么,但是看着那双漂亮温柔的桃花眼,她确实感到一阵安心。
正如范启和千飏所猜测的,林安立在得知消息的一个时辰内,就赶到了白家赌场。
时间紧迫,他甚至没有时间伪装出一套易容来;白丁在经天路的路口等他,早有准备地抱着大袍子和厚实的口罩围巾。见到家主时,白丁还是那副不咸不淡、不痛不痒的表情,还有几分稚嫩的白净皮肤配上过于冷漠的气质,对林安立微微躬身。
“家主。”
林安立接过口罩和围巾,兜着脸把五官蒙了个严实,然后披上袍子。至于他原来穿着的白色西装——在接到消息赶来之前,他在亲自巡视自己督办翻修的商业街,从商的人多喜欢见人下菜,所以他打扮得十分光鲜;挺括有型的西装外套,连厚袍子也遮不全轮廓,一番折腾下昂贵的白色料子还出现了一点褶皱。于是,林安立干脆把西装外套脱了下来,挂在手腕上,动作有些凌乱地系着斗篷的带子。
白丁在一旁看着,站得笔直,完全没有“下属应该上去帮家主拿衣服”这些意识。
在他的家主终于换装完毕,两人并肩往赌场走的时候,白丁拿中指扶了一下眼睛,声音单调,语气平直,带着几分枯燥意蕴:“其实在白家,知道您存在的人,大多数也知道您的长相,所以,并不是每次见我们都要易容。”
林安立目视前方,装作好奇游客的样子打量着光影交错、宛如一座夜之城的白家赌场,良久,微微张口,回答道:“其实是给我自己看的。”
仿佛预先想到了他会这么说一样,白丁丝毫没有表露出意外的表情——或者说,他那张平淡无奇、波澜不惊的脸,似乎压根没有出现过能称得上浮夸情绪的东西。心里的想法,他有很多,正常的、不正常的、恶趣味的心理都有,但是往往不会表现在脸上。
他是银陵城一个布料商的小儿子,打小虽然不是什么大富大贵之家,阶级成分也离贵族老爷差得远,但是作为一个普通老百姓,他是活得称得上滋润的那一类。如果没有那一年猝不及防的转折,他的人生是规划好的、按部就班的:成年之后,跟着家里学做生意,逐步接手所有业务和铺面,然后经媒人介绍,娶一个门当户对的妻子,或许是邻街裁缝铺那个最优秀的、最挣钱的女儿,或许是他父亲认识的一个在纬地路开店卖豪华时装的老板的女儿;娶妻之后,生儿育女,儿子将来还要重复和他一样的命运……
白丁命运的改变,发生在他十八岁那年。四年前。
那年,他参与帮忙的第一个家里的生意,就是和林家的林二少爷合作,给林二少爷手下的人订做衣服。堂堂家族少爷,手下好几百人,而且定的都是最昂贵的布料,是白丁家里这一年中最大的一笔订单了。
但是,就是这一次交易,有人恶意使坏,两边下手,既偷走了准备送到林家去的布料,又截住了白丁家刚收了林安立的钱的财务人员,让双方都人财两空。
林二少爷找到布料商一家,讨论案情。他本想着先把事情的真实经过还原出来,然后再交给自己手下能探案的人去查,没想到,还没说几句话,对方那个小儿子,一只手傲慢地扶着眼镜,另一只手用单调平白的声音,说出了整个案子的经过——他的推理过程。
少年声线枯燥,听起来似乎还有些困倦,但是林安立惊讶地发现,这个年轻小伙子,完美地解释清楚了,他自己之前所有的疑点。
“你怎么知道的?”他承认,自己的惊讶在脸上过于直白。
白丁又推了推眼镜:“很明显。”之后便不想再说话,似乎对于林安立这样的俗人、愚人,实在不需要多解释。
当然,像所有招揽贤士的过程一样,林安立表面上说着不相信、不信任的话语,实际上,在背地里安排了自己的人手,去推理和调查真相——然后,证实了年轻人的推理完全没有错。
林安立当时已经找到了谷微将军次子古郎,还有白乙白丙两个各有故事的女孩,白家的孕育就在一夕之间。
而对于一个成熟、有战斗力的家族或者势力来说,优秀的智囊是至关重要的,这直接决定了在高水平和同水平的斗争中,白家是否可以占据优势。
所以,林安立决定招揽白丁,也就是一个很自然的选择。
当“白卿”给布料商的小儿子写信时,对方对他那一纸隐晦的邀请报复性地回复以过分的直白。当时白丁已经决定加入白家了,所以这样一封信,就是他对未来家主和首领的第一次致函,显示出自己的能耐,引起重视。
他在开头就说:“白家主,或许,林二少爷?”
他是第一个直接点破林安立伪装的人。
“我可以去。”他这样说。
除此之外,没有半句客套,没有半点自谦或者自傲,白丁此人,淡薄到极致,也素然到极致。
到达赌场之后,按照白丁事先安排好的,经理白雨幕已经等在了门口。多年江湖经验让女人很清楚,不该看的不要看,所以她低眉顺目,没有看林安立一眼。
一层一层下到地牢里。
白丁在设计赌场的地牢的时候,怀着少见的恶趣味,把向下的台阶整个涂成了金色,后来赌场赚了钱,他甚至把扶手换成了真金。
“没人知道就是了。”
“人现在怎么样?”在白雨幕悄无声息地鞠躬退下之后,林安立,现在是白卿,问道。
“情绪一直不太对。时而清醒,时而很疯,清醒的时候嘴很严,不说任何关于驯鸽的东西;疯疯癫癫的时候,倒是能说,但是前言不搭后语,说出了好几种矛盾的观点。有一次他说自己的儿子是军部的情报官,有时候还说自己的儿子是不着调的乡村医生,至于声嘶力竭呼喊的,金云和银雾这两个名字,甚至连我都猜不清意思。”
“哪有你猜不清的啊。”白卿低声说。
家主威严毕竟是很重要的,白丁当下就乖乖闭了嘴——当然,想要在他脸上看见驯顺的表情那是不可能的。
过了一会儿,两人穿过了走廊,到了尽头的一个大房间里。白丁之前为了尽快让范之耀开口,把地牢里所有穷凶极恶之徒都聚在了这里,还暗示他们,多“敲打”范之耀。
所以,白丁为林安立推开门的时候,出现在林二少爷面前的,就完全是一个,深陷绝境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