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心里话,白丁并没有把方大少爷派来的探子们放在心上。
之所以现在还留在赌场里,是因为一个意外的发现,一个有趣得足够吸引他的东西。
白玉鸽哨。
现在那只鸽哨就在他的外套口袋里,沉甸甸的很有质感,上好的白玉做出精巧的形状,可以发出不同的声音,控制鸽子。
它原本的所有者,现在被关在赌场的某一处小黑屋里——正规赌场都有这样防止赌徒闹事的房间设置,白家作为黑道组织,其关押、囚禁和拷问的手段,就更是无所不用其极。
那个五十多岁的老人,最初踏入赌场的时候,并不是多么大的目标。但是他脱了外套,甩开膀子,在赌桌上连玩三天,一旁发牌的荷官都撑不住疲劳,换了两批人,他却还是满面红光,精神抖擞。
几局下来,赌徒们都发现,这个人身上有些钱,虽然算不上巨额,但是足够他们中任何一个人滋润地活上一年半载,于是,大家都挤着想和他一起玩,打败他。
当时白丁装作普通赌客,在场上转了一圈,一眼看见这个所谓的冤大头,一时高兴,决定跟他来几局,看看他输多了还有多少底牌。
白家这位年纪最小的干部,是顶级的千术大师,手法娴熟,精通各种已经失传或者很少有人掌握的艰深技巧;而且他智商足够高,在记忆力和运算能力上也完全可以碾压对手。几乎所有见识过他真实水平的人,都会感叹,这孩子简直为赌而生,天赋异鼎,才气绝伦。
寻常老千压根不是他的对手,何况不会出千、不会算牌、纯靠运气、而且神智似乎有些不正常的范之耀呢?
当范之耀输掉了全身上下所有东西,甚至抵押了外套的时候,白丁的恶趣味就得到了很大的满足。
他喜欢看人穷途末路。
“范先生,还要再来吗?”
他坐在范之耀对面,眯着眼睛,笑着看对方;范之耀两鬓斑白,脸上也有着深深的皱纹,但是皮肤还好,眼球浑浊,耷拉下来的眼睑看不出曾经意气风发的神采,他一副窘迫却疯狂的表情,那是一无所有的执着狂热,还有陷入精神绝境时特有的凶狠眼神。
看范之耀咬着牙关,白丁清楚,他还想赌,只是拿不出抵押。
赌徒的心理是很奇怪的;最初有赢又输,输的时候就会想着,下一轮运气女神总该眷顾自己了吧?看我把之前输的赌本全都赢回来,表演一场漂亮的逆风翻盘。而随着输的越来越多,他们明白,下一局再怎么赢,丢出去的钱财都不会回来,但是他们的精神已经上瘾,沉浸在赌博玩心跳的兴奋感和悲伤感中,所以不再在乎钱,只在乎眼前的牌;最丧心病狂的赌徒甚至能从输钱的负罪感中得到兴奋。
“怎么,范先生是没有带够家底吗?那就算了,今天先不玩了。”白丁很愉悦地看着范之耀在苦苦挣扎,决定再激将两下。
“还有,范先生回去之后,代我给令夫人问声好,就当是您二位请了我今晚的酒。”
白丁在这方面十分有经验,说出来的话虽然是让范之耀停下赌局,但实际上句句都在把一无所有的羔羊往绝路上引,诱使他踏入万劫不复的深渊。先是一句激将,不明说你没钱,但是暗中点了出来;再一剂猛药,让范之耀回想自己的家庭,让他意识到自己输光了钱,回到家中,会遭遇和面对什么,夫人会不会哭着骂他败家,孩子会不会因为缺衣少穿而饿得骨瘦如柴……
范之耀也确实不偏不倚地被白丁的话击中了。他想起自己身为驯鸽人,有这么优秀的技能和基业在手,却因为懈怠和懒惰而沦落得穷困潦倒,被妻子赶出家门,吃了上顿没下顿,险些成为流浪汉;几天前终于接到一个私活,利用鸽子帮一个小富二代掉包了原配妻子的药方,把医生开的治病救人的药通通换成加速病情恶化的药,想借此除掉碍事的原配,迎娶新欢。堂堂驯鸽人,本应是手眼通天的情报百科,却只能这样昧着良心,靠间接杀人来挣些脏钱,范之耀自己其实也觉得不舒服。
不过,拿了不小的一笔钱,先不急着回家去交给妻子,先去赌场玩一玩,小输一点没关系,只要最后有钱拿回去就行了。在进入白家赌场前,他都是这样想的。
没想到,不仅把这笔钱输光了,连身上的衣服都脱下来当了出去,他怎么有脸回家?
白丁的话点破了他所处的局势:进退无门,左右皆是深渊。
那就沉沦下去吧。
范之耀“哈哈”大笑两声,那笑容里甚至有几分癫狂。他从最里面的衬衣的衣兜里摸出自己的白玉鸽哨,在手里高高举起:“看,我还有这个!多少钱?开下一局!”
白丁隔着赌桌,远远看见个形状,似乎是哨子。不过,既然被这人藏在衣服最里面,相比也是有价值的东西。他懒洋洋地问道:“是什么呀?”
范之耀破罐子破摔,享受着向下堕落的快感,眉毛一扬,嘴一张,干脆利落地抛弃了自己前半生的一切:“白玉鸽哨!没见过吧。”
什么?白玉鸽哨?
白丁当时就坐不住了。
当然,当着那么多客人的面,不能露馅。他只是抬抬手指,又夹杂了几个小把戏,轻松把白玉鸽哨赢到了手。
范之耀拿不出赌本,照规定被赌场的人押到小单间里,等着家属来赎人。
白丁一直维持着普通客人的伪装,在观战的人群彻底散去之后,走侧门回到顶楼自己的房间,唤来了赌场经理。
就像白丙的落莲轩一样,整个白家赌场里,也只有这个名叫白雨幕的女人,见过白家干部白丁,知道他是赌场的幕后总管。
“白雨幕?把刚才输的那个姓范的关到地牢里去。”
“干部大人,这是不是不太合规矩……”范之耀不作恶,不违规,没有被人抓到出千,也没有造假钱,按赌场习惯都是软禁在单间里,不至于放入地牢。
白丁掏出自己口袋里,刚得到的那个白玉鸽哨,给白雨幕看:“这是鸽哨,那个范之耀很可能是驯鸽人,这个事情已经大到我们处理不了了,我要联系家主的,你只管把人押到地牢,挑环境差一点的,先让他难受几天,这样家主过来问的时候,比较好问出东西。”
“是。”穿制服的女人鞠躬退下。
“你怎么了?今天怎么这么阴沉?”芥初冬在客厅见到范启的第一瞬间就觉得不对,往日里范启虽然不是无时无刻都笑呵呵,但周身洋溢着的都是轻松的气氛,而现在,他的老朋友紧紧抿着嘴,满脸苦大仇深,把客厅里的空气都拉低了几度。
“我父亲在白家赌场把白玉鸽哨抵押出去了。”
芥初冬刚坐在沙发上翘起二郎腿,一听这话,赶紧把腿放了下来,脑子一转就意识到了这事的重要性,满脸震惊地看着范启。
范启印象里还从未见过芥初冬震惊得睁大双眼的样子,鸢色瞳孔微微放大,桃花眼流露出惊讶和意外——在范启面前,芥初冬从没有掩藏自己的情绪波动,何况是这么大的事情。
“你知道原因吗?”
芥初冬反应得很快,短时间内已经想到,范启的父亲必然是在赌场里被会出千的人针对着宰了,估计输光了身上的钱,拿出鸽哨之后肯定也被跟他赌的人给赚到了手,现在很有可能是在白家赌场里被关着。
那么,眼下最需要知道的问题就是,范启的父亲到底遭遇了什么,要去赌场?驯鸽人虽然不是地位多高的职业,但是下限很高,生活质量都是不会差的才对。
范启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我也不知道。别问我,我什么也不知道。”
芥初冬沉默了,抬手拍了拍范启的背:“那咱们现在想办法去赌场捞人?”
范启抬起头:“是不是会很麻烦?大概白家也不傻,抓到一个可能是驯鸽人的人,应该不会轻易放走,估计是重兵把守。”
这一点,范启猜得没错,白丁确实出动了整个赌场的精良武装力量,又从白丙的落莲轩那里借来一批人,专门看着范之耀,严防死守。
芥初冬沉吟了一下,正要开口,客厅的门被推开,千飏走了进来。
千飏穿上了有毛绒装饰的裙子和小斗篷,端着一个银托盘,里面是咖啡壶和三个烫好的杯子。她很有礼貌地向沙发上的两人点头:“两位,我看京子太忙了,就帮她端过来。”
“千飏小姐。”范启打起精神回复道。
千飏是何其敏锐的人,几乎不用去看范启的脸,光是感受一下客厅里空气的沉重和冷寂,就知道发生了不好的事情;又看范启一反常态的没有笑,满脸沉重,声音带着悲伤,似乎问题出在他身上。
千飏把杯子摆在茶几上,娴熟优雅地给三个杯子都倒上咖啡,然后推给两人,一边抬头,给范启传递了一个疑问的眼神。
该说这个眼神真是训练有素,拿捏得十分精准,既有关心和询问,又不会让人感觉冒犯或者为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