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峰和其他人猛的回头，发现身后站着一个穿灰大衣、围巾遮脸的男人，高且瘦削，但是他们明明是在房间里，而且门是关上的，这个人是怎么悄无声息地进来的？
几个胆小的年轻人脸色白了一下，不知是鬼还是凶匪。
刘峰是老江湖混子，也是这群人里年纪最大的，之前被他们尊尊敬敬地叫“刘大哥”、“刘老前辈”，现在遇上事情了，知道自己要拿出点大哥的样子，所以“腾”的站了起来——因为常年演武生，他这一下还有几分气势汹汹的样子。
“你是什么人？强闯民宅还是入室偷东西？信不信你爷爷我把你脑子打开花？”说罢他还撸了撸袖子。
方道羽藏在围巾下面的嘴角勾起一丝玩味的弧度，他一直觉得这些老油条和小油条很有趣，比他家里那些每天穿着西装、人模狗样的贵族有趣太多了，不过今晚他是有事要做，不然，还可以陪他们多玩玩。
他从大衣的口袋里摸出一把刀和一叠钱。
面前几个戏子都愣住了，不知道这是什么操作：拿刀出来不就是想要抢钱吗？但是他手里这叠钱数额相当大，就算把整个贫民区所有住户全都抢一遍，大概也凑不出来这么多，所以他是要干什么？
方道羽把那些钱在手里翻了翻，分成不同厚度的几叠，依次递给面前这些人；刘峰警惕地问了一句“你要干什么？”，但是钱伸到面前他还是接了，其他人就更加茫然，只知道伸手接住，捧在手里然后迷惑地相互对视。
不过他们发现，虽然这个男人一句话没有说，但是做事效率很高，动作行云流水，而且洞察他们的等级排序，给刘峰的是最厚实的一叠，接下来给两个资历也比较早的人稍微薄一些，再接下来给辈分更浅的，最后一直到今年新来到戏班的小学徒，钱从厚到薄，没有一个人拿到高于前辈或者低于后辈的钱——更可怕的是，他们之间的辈分是不按年龄划分的，所以如果不是对他们足够了解，真的很难看出等级的顺序。
一个刚来做了一年须生的男人开口道：“敢问这是要干什么？”
刘峰也拿出了银陵城地痞的劲头，收了钱就开始说俏皮话：“这位大先生，我们这些卖唱的戏子，犯不着您使这些钱，还一言不发，金口难开，我们也受用不起呀。”
方道羽缓缓说出一句话，“我要买一个东西，需要你们帮我拿到。”
他的声音低哑，自带深沉的磁性，而且虽然和哥哥方道言声线相似，但是方道言身为大少爷辛苦营业，要做出高兴、感激等情绪，不知不觉声调就高了起来，但弟弟因为常年不说话，而且不需要假装欣喜，低压的情绪如影随形，所以声音也低沉冷淡，是疏离的性感，冷冽如冬日灰蒙蒙的天空。
就连这样的声音，在方家也很久没有响起过了，要是方道言听到弟弟开口说话，应该会当场感动得泪流满面，把刘峰他们这些“让二少爷开口说话的恩人”手里的钱翻倍，列为方家的座上宾。
刘峰一直在细细观察这个男人的眉眼、衣着、身量，想要琢磨出他的身份，但是基本上什么也没猜到，衣服料子看不出来贵贱，室内太黑了也看不清楚长相，不过混江湖的，他深谙等价交换的道理，对方如此重金相求，这件事，按照经验，不是相当困难，就是相当脏。
“敢问大先生委托我们做什么？”
方道羽这次从大衣口袋里掏出来的是一张照片，正是苏倚蝶穿十二单的倩影，“十二单最里面是襦绊和打底的里衣，我各要一块巴掌大的，从衣服哪里割下来无所谓。”
他把照片递给刘峰：“顺便说，她今晚就会回来，但是衣服明天就会送到裁缝店里，所以建议你们今晚操作。明天晚上这个时候我来拿，给予诸位另外一半报酬。”
“另……另外一半报酬？”一个后排的年轻人震惊得结巴。
“现在这些只是定金。”
方道羽觉得该说的都说完了，所以干脆利落地转身，在一群戏子目瞪口呆的注视中，展示了一下脚步无声、开门无声的神奇技巧，灰大衣的瘦削身影出门后就融入了无边黑暗里。
他走在贫民区深夜的小巷子里，脚下污水和血水横流，耳边不时有隔壁巷子厮杀或者打骂的声音，不过他围巾下的脸没有半分波动——习惯了。在那些从家中失踪的日子里，他经常在这边过夜，有时候还得罪过这里的小流氓，不过大多数时候，仗着自己可以悄无声息地移动，或者完美融入黑暗的角落，很少招惹事端。
夜风有些冷，吹动大衣的一角和围巾细碎的流苏。
他仰头看天，今晚没有月亮。
同样仰头看天的还有林安立。
他这几天状态一直不怎么样，上次强撑着参加姬慕少爷的宴会，还在会上对着一块米糕流泪，属实丢人到家，所以他回来之后就不太愿意出门，白甲从通风管翻进来看过他一次，他只是说现在白家由你全权打理，对于下属的关切表示不置可否。
他陷入了一场自我反思，追忆过去的这些年，自己对小柠如何，对父母如何，对偌大的林氏家族如何，对自己的下属如何——无论白家还是林家，自己到底有没有尽到一个做主子、做儿子、做二少爷和准家主的职责。
往事如同一张过去的自己身体力行做出来的答卷，时隔经年，他再度展开，才能批改出对错。
他想起了自己曾经的一个下属，是个女人，跟他差不多大，是他当时经商练手时父亲林泉分配给他的，是家里财务总管曹彬的女儿——在姬家可是和姬小越一样的出身，但是因为林家的财务总管姓曹，并不是本家，所以再位高权重也只能是下属。
她单名一个“璐”字，有一头柔顺的长发，十八岁那年正值叛逆，跑去染成了棕色，之后就一直是染发师傅的常客；五官平平，没有明显的缺点，但是也不足以称上一句好看。
曹璐喜欢他，他一直知道。
当时她作为有经验的商场老手，陪初次接手这部分事务、基本上是个菜鸟的林安立，走遍了银陵城的各大商业街，边走边细致入微地讲解这是什么商业模式、这些年的利润和市场效应如何、她是否看好，等等，可以说是他的启蒙老师也毫不为过。
她小心翼翼地表达着自己的感情，他则装着傻不去回应，那些体贴入微的照顾，那些含笑含情的眼波，那些明显是费了心思做出来的粥和点心，少女羞涩胆怯但浓得化不开的情意。
说实话，林安立从不缺女人追求——林家二少爷、少家主，风流潇洒的俊脸，目光炯炯，挺拔刚劲，而且颇有一番作为，是无可置疑的年少有为，要相貌有相貌，要本事有本事，简直是女人趋之若鹜、做梦都想嫁的类型。
但是，也正因如此，他或许并不会追求爱。
他不知道如何面对小柠，像之前那样，等小柠爱上他、来追求他吗？
晚了。
后来曹璐怎么样了呢？
没有得到二少爷的喜欢，在二十五岁的时候嫁给了蓉西街上最大的一家成品服装店“欧马龙”的老板，那个男人大她七八岁，但是在年纪轻轻的时候，白手起家，经营起这么大规模的店，而且打理得蒸蒸日上，已经是不可多得的人才了；曹璐嫁给他时也说，要把“欧马龙”做成连锁品牌，开遍银陵城的每一个角落。人人都说，这是一桩门当户对的美满婚姻。
因为两人事实上都是林家的下属，所以婚礼也邀请了林泉和林安立；他是二少爷，到场就被请到了第一桌席上，像以往一样谈笑风生，红唇白脸，俊朗风流，没怎么抬眼看两位新人——想着到婚礼结束了就过去给曹璐说两句话祝福一下，但是最后说得不尴不尬，曹璐穿着婚纱，微笑着把手里的捧花递给他，笑是一如往日的温柔细腻，他接过花，心中突然泛起一丝苦涩。
现在他明白了，曹璐当时没有说明白的话。
“二少爷，爱要自己去追求的。”
可惜呀，迟到多少年的一句感悟。
他叹了口气，从桌子上随便拿起一本书，摊开盖在自己脸上，然后半躺在靠背椅上，准备再把自己扔进另外一桩往事里。
但是没能如愿，因为有人来敲门。
“咚咚”，“咚咚”。鼓点很急，有什么急事？
“请进！谁呀？”他把书拿下来，在桌子前坐直，大声问道。
“二少爷！顾太太的人把二小姐送回来了，二小姐看上去受了很大惊吓！”
林安立抿了抿嘴，“林师立那边去叫了吗？”
“也已经去叫了。”
林二小姐和三少爷是这一辈里关系最好的，可能是出于共同的特点：善良单纯。林莎儿的单纯善良在于被父母严密地保护着，不谙世事，没有机会接触外面的世界，人为制造出来一个与世无争的纯良公主；而林师立身为家主嫡出，没有人会保护他的天真，他还不得不承担一部分管家事务，但是却天生一副慈悲心肠，虽然胡子拉渣，像个中年大叔，但是眼睛里流露出的都是良善和温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