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安立长腿一迈,几步就跨下楼梯,走到了一楼靠门的小房间——一般是拿来让长途跋涉、一进门就状态不好的人休息的地方。
林莎儿就躺在一张软床上,整个人裹着被子缩在墙角,脸埋在被子上,看不清是什么表情,但林安立猜这个单纯的妹妹应该是在哭,因为她抖得很厉害,圆润的身体和被子都在轻轻颤抖。
二小姐的父母和贴身女仆住的楼层比较高,还在赶来的路上,林安立站在床边看了两眼那一堆被子,不是很想上前安慰,回头看了看楼梯,见林师立正吭哧吭哧地跑下来,不用自己上前,所以又往后退了一步。
“哥哥!莎儿妹妹怎么了?”林师立跑得太急,有些喘,声音也哑着。
“我也刚来,还没问。”林安立还处于心理上的失恋期,一点也不想看见这么多人,被迫做出营业的样子,所以说话十分简短,对着屋子里的床偏了偏头,示意弟弟自己去看。
“莎儿妹妹!”
林师立冲到哭泣的女孩身边,从床沿探过身去,把手放在女孩肩上,轻轻拍着:“妹妹……告诉哥哥,怎么了?谁欺负你了?我们给你出气去!”
“三哥。”
若说做人和三观完全不同的林莎儿和林安立,是普通的少家主和家族成员的关系,那么林莎儿和三少爷林师立,才是彻底的志趣相投,惺惺相惜,平日里也经常约着进行一些采花、喝茶、吃点心的小活动。
“三哥在这呢!莎儿,到底怎么啦?”林师立皱着眉,眼睛里流露出担忧,半搂着女孩的肩膀安抚着:“告诉哥哥呀,不要让人担心……”
“莎儿!”尖锐的女声,是林莎儿的母亲,声音里透着撕心裂肺的急切,女儿是她心尖上最宝贵的一块,今晚第一次放手让她出去参加一次晚会,怎么就成了这个样子?这样想着,老态尽显的眼睛里有眼泪流出来。
林莎儿的父亲虽然也紧缩着眉毛,担心和急切从眼睛里流出来,但是父亲的感情总是更加理智一些,还知道转向在场的两个嫡出少爷:“二少爷,三少爷。敢问,这……”
林安立疲惫地举起手:“我也刚来。”
林莎儿的父亲名叫林炫,在家族中是个位置中庸、不突出也不弱小的人物,职务经历过几次调动,最近一次是在三年前,林泉请他去管理对外交涉,谈合作,扬言立威,恫吓威慑,甚至小范围的出手,都归他管;所以能看出,此人绝非普通的中年贵族,而是摸爬滚打出来的人精。
人精一眼就看出二少爷的心情不好,垂着眼帘,看样子话都不太想和他们说;脑子一转,联系到前几天听说的这位未来的家主追求自己的贴身女仆却失败的事情,微微一笑,心里慨叹道,真不愧是年轻人啊。
这边,在林师立、炫太太和女仆的多重安慰下,林莎儿哆嗦着说话了:
“我、我一进去,跟……跟我聊得最好的,就是,郭……”说到这里差点又要哭出声,五官剧烈地扭曲了一下,“郭振庭先生,他、他被枪击了……”
“哈?枪击?”林安立再怎么心情低落,听见这么重磅的词汇,也打起了十二分的精神,眉毛一挑,个人私事都放在最后,如果又是像上次方大少爷那里办出来的宴会上枪击那样的话,这事短短几周在银陵城出现两次了,应该引起最高的警惕。
炫太太先听见的却是女儿所说的名字:“郭振庭?”
“嗯……郭先生人很好,聊得很开心,最后我却看着他、看着他,就、就那么倒在我身边……”女孩又哭起来。
仆人此时拿来了沾热水的毛巾,林师立拿出来轻轻擦拭着莎儿哭红的脸,敷着她已经哭肿的眼睛,但是其他安慰话都没有说——林师立是家主的儿子,而且大哥早夭,他名为三少爷但实际上是次子,现在也在父亲的安排下接手了很多商业经营的事务,所以,很多弯弯绕绕,常见的蒙人技巧,他并不是不懂。
所以,在场的人,除了天真的林莎儿和仆人之外,都从“郭振庭”、“一进去就聊得最好”、“倒在我身边”这几个词里,推断出了他们家这位二小姐的第一次晚会,是个什么待遇:顾太太把她一进去就撂给郭振庭这个老花花公子,就像定期给大灰狼进贡小羊似的,然后姓郭的真就施展撩妹技巧,把未经世事的单纯小姐迷得一愣一愣的,要不是突然出事,被枪杀了,他们这的闺女会不会做什么出格的事情,或者留下什么把柄,真的很难说。
林炫的眼睛里冒出了杀气。
他太太紧紧地抱着女儿的肩膀,像护崽的母兽,咬着牙,“顾倾华……”
蛇蝎美人,心如蛇蝎,善妒,下手真的狠。
“莎儿还是一个孩子呀……”
林安立已经派人到顾倾华的别墅上去问问枪击的情况了,回过头来又问莎儿:“出了这么大的事,顾倾华是怎么处理的?”就在在场所有人对顾太太都产生敌意甚至恨意的时候,他自然也直呼了大名,他的情商是不会掉链子的。
想了想,他觉得自己这话问得未免有点直接,连安慰也没有,倒更像是审问,所以赶紧补上了一句:“家里一直很照顾你,不让你接触枪啊刀啊这些不好的东西,今天被吓到了吧?回头做点安神的东西补一补,我有经验——第一次听到枪声的时候差点吓尿裤子,后来缓了好一阵子,才感觉灵魂回到本体,回头我把安神方子给你家里小厨房的厨子。”然后抬起头,和管“你家里小厨房”的炫太太点头示意了一下。
几句话哄得莎儿停住了哭声,林师立把盖住她眼睛的毛巾拿下来,温温柔柔地哄了她几句:“你二哥要有几个事情问你,别怕,记得什么就说,不记得也不要紧的,乖。”
“嗯嗯!三哥你真好。”
林安立逐个叩响手指关节,其实这是他条分缕析、抽丝剥茧地思考事情的惯有小动作:“事发之后,顾太太是如何处理了?”先前的问题又重问了一遍。
林莎儿想了想,“最初没什么处理,就是大家都很慌,然后从跳舞的大厅到了比较小的休息室,休息了好一会之后,有人逐个对客人提了问题,我回答完自己的之后,顾太太就让人把我送回来了。”
“逐个对客人提了问题?”林安立当下心里就有了个底:虽然不知道现场情况和有什么线索,但是明显,顾太太那边的调查是有迹可循的,而且可能跟在场的人有关。
“是的,逐个。”二小姐努力回忆着提问的人的样子,和当时的场景,但是她没问几句就哭得很厉害,也没有受过任何关于记忆、获取信息的大脑训练,所以能想起来的东西并没有多少:“提问的是一男一女,女的一直带着面纱,看不见脸,男的倒是长得很好看,不过表情很冷。”
“带着面纱和长得很好看?”林安立心头涌起一股奇妙的潜意识,感觉这个组合似曾相识:女生不会贸然露脸,男生天生一副俊美风神好相貌,这不很想是芥初冬和千飏吗?
“莎儿妹妹,那个好看的男生,眼睛是什么样子?”
他急急地追问道。
林莎儿的母亲疑惑地看了他一眼:“二少爷,莎儿天生资质不够,当时又被吓坏了,应该记不清眼睛这些细节吧。”
林安立想解释一下——因为他怀疑的那个人的眼睛绝对特殊到见到的人就难以忘记,还没开口,林莎儿就回答了:“不,妈妈,那个人的眼睛特别特别漂亮,见过的每个人都会印象很深刻的,是深鸢色,形状和弧度都温柔漂亮,睫毛很长,瞳孔里面有星星。”
林安立往后退了一步,一手扶住额头。
完了,真是芥初冬。
想置身世外看来是不太可能了。
那找这么说,芥初冬旁边蒙住脸的就一定是千飏了,这两个人感情倒是挺好,哼,这种时候都待在一起。
林炫知道江北军部总指挥官芥初冬的军神大名,一听是他,还愣了三秒,心想女儿今晚出去一次,把其他人三五年见到的世面都见到了,怎么还招来了这么一尊大佛;不过,意识到事关重大,他很识大体地把妻女带回了自家的套间,并且给二少爷保证,以后这桩事如果有需要用到他和他家小女的,尽管使唤。
林安立已经进入了彻底的工作状态,眼神一扫之前的淡漠颓然,又重现出曾经潇洒果决、风华正茂的模样,和林炫道别之后他又叫来两个亲信,一个去给方道言传个消息,不过事关机密不能泄露,只是“给方大少爷说我待会去见他”;另一个则是悄悄到白家总部的昇血轩去,让四大干部明天去那里回合,他有事要说。
做完这些事之后,他飞快地在脑子里列了一遍自己接下来要做的,然后估量了一下,正准备回自己房间换衣服,一回头,看见弟弟还站在原来的地方,抱着那床让林莎儿哭湿了一大片的被子,欲言又止地看着他。
兄弟二人的目光交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