兄弟二人的目光交汇。
林安立上次和弟弟说话,还是在半个月前的林家早餐会上,当时蓄意挑衅的易太太,故意暗示他和小柠的关系,还是林师立帮他解了围;后来小柠被易太太报复,他一生气惩罚了林易一家,然后他忙着方家、芥初冬、姬家和白家的各种事情,中间还遭遇了小柠的拒绝,一直也没有得空再和这个善良的弟弟聊闲天。
林师立温柔但是有些畏缩地看着哥哥——他的眼睛长得很像小狗的眼睛,水汪汪黑漆漆,圆润的形状,眸子里流露着纯良无害的真诚。
是的,真诚。
这是林师立和其他懂些家族事务的人,最大的差别。
常年和金钱、利益打交道的人,就算像姬家人一样恪守表面的礼数,但是这些脏污的思想都潜移默化地在大脑里扎根,改变人的眼神、气质和思维方式。改变完成的时候,他们就从少年变成了中年。
俗话说赤子之心,大概就是这份不做作、不狡诈、不钻营的赤诚吧。
“你……你有什么事?”
“哥哥。”林师立这么叫了一句,喉头滚动,欲言又止半天,最后说:“你没事了吧?”
这真是一句虚弱的试探,因为就算林安立说“不,我很难受”,他作为弟弟也什么忙都帮不上,安慰是浮于语言表面的,他甚至不知道该怎么安慰,是该说“节哀以后会有更好的”还是说“别想小柠了她配不上”呢?
所以,满腔关心,表达出来,只有这吞吞吐吐的一句话。
林安立其实想想也能懂这个道理,情深又如何?止于唇齿,掩于岁月。
“没事。”他缓缓地说。
苏倚蝶和“姣梨”今晚参与演出的其他人一起回到了住处。
原本按照顾太太的财大气粗,确实是要给他们安排招待,去表演一次就相当于是这舞会的座上宾了,但是今晚谁知飞来横祸,搅乱了打算,不过顾倾华还是挥了挥手,给他们包车,回到了贫民集中的住处。
苏倚蝶在车上,因为是台柱,地位最高,所以坐的位子也是最好最舒服的座位——前排,靠近车窗,他还穿着戏服、化着妆,抱着自己层层叠叠的裙子发呆。
其他几个人都在说话。
扮演诗织的女孩现在已经完全没有了事发时的惊恐,取而代之的是“遇到大事情”的兴奋,她扯着另一个女孩的一角,絮絮叨叨,眼眸闪亮:“诶,咱们这可是见证了一桩大事呢!回去可有的说了。”
“是啊,咱们天天演的都是假的事情,而且是人尽皆知的故事,现在总算有了亲眼见证的事情了,可惜呀,不能搬到舞台上来。”
苏倚蝶好奇地转过身去:“为什么不能搬到舞台上来?我觉得这是一个相当天才的想法呀。”
既然苏大台柱发话了,大家也纷纷加入了这场讨论。
站队力挺苏倚蝶的居多,原因包括“顾太太肯定不会让风声传出去,所以这件事情咱们几乎对观众有全部信息差”,还有“咱们可以推演凶手的可能性,说不定真的来自咱们的推理呢?那就立大功了”。
苏倚蝶皱着眉,在脑海里大致推演了一下,如果这个枪击过程真的编排成戏剧,应该如何去表现。
首先,表现形式,他会选京剧,有足够的大气撑住场面;其次,主角,应该是凶手,至于到底从谁的视角切入则是都可以;还有故事情节,对于其他人来说最大的难点是推断出凶手,至少要给一个合理的解释,但他不用,因为他就是凶手,对故事情节实在太熟悉不过了。
思考结束,他微微开口:“大家觉得这个故事应该起什么名字呢?”
大家七嘴八舌地谈论起来,有说“那一声枪响“,又说”舞会轶闻“,如此种种,苏倚蝶却始终皱着眉,没有肯定任何一种答案。
他是喜欢和真爱艺术的人,对于他,无法忍受自己所喜欢的东西被染指、玷污。
到了住处,大家都累了一天,也就沉默着各自回房间去了,卸妆,夜宵,合衣上床,再睁眼就是新的一天;苏倚蝶比大家多一道程序,也就是卸掉脸上更深层的易容,让真正的肌肤有机会透透气。
脱下来的外面几层十二单已经叠好,装进袋子,等明天去裁缝铺修整一下,而他身上还穿着贴身的着物和襦绊,是白色的织锦布料,映衬着镜子里,少年惨白的皮肤。
苏倚蝶很喜欢对镜卸妆,一层一层,除去眉梢眼角、唇边鼻子、皮肤甚至手部脚部的伪装,看着自己本来的脸露出来——皮肤病态的苍白,五官平淡不惊艳,细看倒很耐看,眼睛是因为职业的关系,所以练得顾盼神飞。
他今天卸妆的过程格外慢,因为心思完全不在这上面。
他在想着今天芥初冬和千飏与他说的话——第一次有人识破自己的男扮女装,虽然用了点巧妙的诈,但是如果没有发现端倪,他们是不会平白无故地来“诈“自己的,所以,到底是哪里露出了马脚呢?
还有,他说让自己回去想想,到底是想什么?他有没有怀疑自己是不是枪击的凶手?还是,怀疑自己和姬秀的关系?
就在这样心乱如麻地想着的时候,他听见门口细细簌簌的传来响声,但是一回过头去又什么也没看见。过一会,又听见声音,他猛地回头,正好和刘峰对视。
刘烽这边带着三五个小弟,拿着一把大剪刀,背后的一个武生带着的是刺刀,是之前混社会的时候压箱底的宝贝了。刘烽带他们来本就是在一群人中点出了最聪明的,也教过“割下衣服的一块布就走”这样的战术,但是现在没有人想起来这句话。
他们几个同样目瞪口呆。
收了之前那个怪人出手阔绰的一笔钱,他们肯定会拿钱办事,潜入了苏倚蝶家。先翻了翻码在一起的衣服,果然没有贴身的,于是又转向了苏倚蝶所住的内室。
当时他们还多少有点害怕,怕苏戏子发现了,嚷嚷起来,说他们是强闯民宅要对女人做什么,到时候他们百口莫辩。
谁知道,穿着他们戏子的衣服,坐在梳妆台前卸妆的,抬起脸来,是个男人!
男人!苏倚蝶,他们的台柱和女神,是个男人!
这些气势汹汹的汉子们眼珠子都要掉地上。
心理素质最高的还是苏倚蝶本人,可能他在第一次男扮女装混入戏班的时候,就已经反复想好,面对这种情况如何做了吧。他以一个很潇洒的姿势,把手里的卸妆刷扔掉,站起来,眯着眼睛。
“多少钱可以让你们忘记这件事?“
他刻意用了偏男性化的嗓音。让刘烽他们以为这就是他的真实声线,增加了威慑力。
“不然,我就只能用其他方式了。”他又补充了一句。
“啊——”一个新加入没多久的学徒终于从石化状态中找到了自己的声音,然后大声尖叫。
“苏倚蝶——”他正要说“是个男的”,没说出口,被他叫出名字的人眼里闪过一道凶光,干脆利落地从袖子里掏出把匕首,瞄准都不需要就直接扔了过去,正中对方眉心。
年轻小伙子带着没说完的话倒下去了。
临死之前,眼睛都睁得大大的,死不瞑目。
刘烽自认是这些后辈的引路人和保护人,见自己羽翼下的孩子就这么死了,眉毛一抬,眼睛一瞪,大喊一句:“你怎么能杀人?大胆,拿命来!”
苏倚蝶已经后悔了,对方已经喊了两嗓子出去,待会就可能有人找上门来,问发生了什么情况;而且这么一个大活人就被杀死在他的房间里,要说跟他没关系,也实在太牵强,何况是在这么多人的目睹之下。
无论如何,“姣梨“是呆不下去了。
他环顾了一下周围,进门的路都被刘烽他们占住了,现在留给他的就是一个小窗户。
当机立断的,他往后退了一步,离窗户近了一些,然后把袖子里的另一把匕首对着刘烽扔了过去。
刘烽虽然是十几年的老武生,但是在戏台上耍刀弄枪都是假本事,真正的、见血的招式已经很久没见到了,当下慌张得要命,低头缩脚,自顾不暇。
苏倚蝶找到机会,从窗户翻了出去。
时间刚好,刚跳出去,他就听见有人闯进家门的声音。
此时已是深夜,他只穿着贴身衣服,一出来就打了寒颤。脑子里飞速盘算着接下来去哪里落脚,该何去何从。
就在此时,一件大衣落在他肩膀上。
“谁?”他此时的神经还是高度紧张,一下子跳出好远,回头一看——
是方道羽。
方道羽刚才是把自己的大衣脱下来给他的,自己现在穿着衬衫,围着那条围巾,双手插在裤兜里,站在原地,看着苏倚蝶一下子跳出好远,似笑非笑。
“你怎么在这里?”
方道羽笑着摇了摇头,意思是,不能说,不好说。
可不是“不好说”吗?要是让苏倚蝶知道,就是他方家二少爷的设计,让他暴露了男性身份,他估计要当场把方二少爷揍得满地找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