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倚蝶下意识地抬手捂住了脸颊,这是一种溺水的人抓水中的茅草似的本能,在难以接受的事实面前,在坚韧的灵魂也显出脆弱。
芥初冬在千飏一环套一环的言语中,早已发现她想把苏倚蝶引向何方,为了让这个使诈表现完整,他补上了最后一句:“苏小姐?你怎么了?不会被千飏的话吓到了吧?不要误会,我们的意思就是,你在剧中扮演的是一个男性歌舞伎,虽然这一场的扮相是清姬,但是应该有男扮女装的特点才对。”
千飏笑起来很漂亮,似晨光乍泄,万物生辉,但是那明媚的容颜在苏倚蝶眼里,却是最令人恐惧的恶魔:“苏小姐,”她的声音动听悠扬,一字一句扣在苏倚蝶已经不堪一击的脑海里:“对呀,我只是说你可能被换布景的工作人员撞掉了头冠的一角,而已。”
苏倚蝶把手放下,重力使他白皙的手和腕子重重地垂下。
同时,他往后摊下去,腰碰到了椅背,不再是之前端庄挺直的坐姿。
“你们想问什么,直接问吧。”他也不想再管理表情了,浓妆艳抹的脸上写着心如死灰的疲惫。
“苏倚蝶,你是男人,对吧?”
“是的。”他咳嗽了两声,切换出了自己的本音,虽然纤细清亮,柔软动听,但毫无疑问是男声。然后他在脖子上摩挲了两下,从下巴开始撕扯,撕下来一张可以以假乱真的皮,露出了喉结。
千飏伸出手,接过了那张用于掩饰的皮,仔细地打量起来:“做工真棒。”
苏倚蝶在最初的震惊和绝望之后,恢复了一些脑回路,正思考如果他们问自己的名字和背景,该如何应对,但没想到,他们问的第一个问题是这块皮。这个告诉他们也无妨。
“这是中央区一个老师傅的手艺,现在已经去世了。”
“中央区?”千飏想了想,“那你……抱歉我不知道现在该如何称呼你,你是一直住在银陵的中央区,还是……?”
“我当然不可能是本地人,中央区那些土著,说起来都比我还穷,但是人家都是花钱听戏的命,我是卖唱的命。”
“能讲讲你的故事吗?”芥初冬悠悠地说。
苏倚蝶一扬眉毛,“少帅,小姐,您二位不是要调查郭先生的枪击案吗,问我一个戏子的故事,为免有些偏颇吧。”
他也拿准了,芥初冬和千飏没有任何证据怀疑是他杀的人,只是偶然发现了他的性别——看样子那个千飏是懂些伪装的,可能在哪个细节看出来了不对劲。
芥初冬收敛了笑意,脸一点一点沉下来,鸢色的眸子暗如墨色,里面是无数敌人瑟瑟发抖的深渊,军神的威势释放,空气冷冽。
苏倚蝶在如影随形的压迫中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事实上,他输得不丢人,自从芥初冬进入军校之后,败在他这双冷冷的鸢眸面前的人,数不胜数,细细数来,唯一一个能不卑不亢地直面的,只有千飏一人。
苏倚蝶叹了口气:“好吧,我不问了。有什么想要问的,请问吧。”
“你是谁?”
“我……我是个孤儿,没有家,在银陵城的小巷子里厮混长大,后来遇到了一个会唱几句戏的人,他说我很有天赋,给我介绍了师傅,教我唱戏,我的名字也是他取的。”
芥初冬原本坐在凳子上,现在直接站起来,面无表情地直视着苏倚蝶的眼睛,在判断他说的话是真是假。
“看你的骨架和肌肉程度,不像是在小巷子里长大并且活下来的。”
“嗯?”
“我知道那里,打架下手都狠,不知道你是怎么在哪里混大的。”芥初冬想起了姬秀给他讲的那个童年玩伴,说那个细皮嫩肉的孩子在黑巷子里待了半年,眼神狠厉到可以拿起砖头要杀他。但是眼前这个戏子,隔着浓妆和戏服,也显露出纤细柔弱的气质来。
苏倚蝶撇了撇嘴,然后示弱地低下了头:“少帅大人,我给您说的,句句是真话。”
千飏突然岔开了话题:“既然你是男人,那和姬家有什么关系,为什么不愿意去姬家演出?”
苏倚蝶说:“这是另外一个故事。我在巷子里黑道白道都混过,见到过一个姬家人,给我留下了很深刻的印象,也让我对姬家的看法有了变化,岂止不愿意去姬家唱堂会?要是能选,我巴不得不给任何姓姬的人唱戏,可惜我做不到。”
千飏和芥初冬对视了一眼,都想到了姬秀的故事。
“你知道的那个姬家人,是不是也会唱戏?“
苏倚蝶眼里闪过不可思议的震惊,反应停滞了两秒,似乎没有想到他们知道这么多事情,“是的,他……会唱,敢问……您二位是怎么知道他的?”
芥初冬趁他回答得措手不及,干脆追问道:“他还活着吗?”
戏子已经彻底失去了主心骨,半倒在沙发上,叹了口气,“我……我不知道。”
“不是说给你留下了深刻印象吗?”千飏明白芥初冬的意图,和他一起追问着苏戏子遭遇很多打击的神经。
苏倚蝶破罐破摔地说:“但是他失踪了,很多年以前就失踪了,失踪和横死,这在巷子里每天都会发生,应该已经死在某个角落里了。”他的眼睛盯着芥初冬的脸,似乎不遗余力地想看透这位高权重的少帅的心思:“您是怎么知道他的?”
芥初冬觉得告诉他也无妨,耸耸肩:“我的军师也是姬家人,他给我讲过这个被逐出家族的姬家少年的故事。”
出于直觉,他觉得苏倚蝶和姬女臣应该有过很深的羁绊,所以他决定尽可能多地抛出一些姬女臣的事情,看能不能再从苏倚蝶这里问到写什么。
“我的军师讲,那个少年长得漂亮,是一群同龄孩子里最受欢迎的,而且很喜欢戏剧,还曾经——”芥初冬观察着苏倚蝶波动的神情,讲出一件猛料“——和他,我的军师先生,约好,长大之后一起游历世界,听戏唱戏。”
悲情难掩,深情难忘。
千飏看到,戏子的眼睛里涌出晶莹的泪水,划过脸颊,把脂粉冲出两道痕迹,洗去浓妆而露出的皮肤惨白萧索。
差不多到临界点了。
再多一些话,估计苏倚蝶只会更加崩溃,有效信息也不会得到更多,不如让他回去然后自己再想想,恢复冷静之后再做他自己的决定。
芥初冬深谙审讯犯人之道,只是没有忍心对可怜的戏子进行更大的精神摧残,“你先回去吧,之后有机会,咱们还会再见的。”
千飏勾起嘴角:“姬秀先生一定很高兴见到他一直念叨的故友的旧相识。”她这话虽然朝着芥初冬说,但是分明意在苏倚蝶,把“姬秀”的名字摆出来,看他有什么反应。
果然,苏倚蝶的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
芥初冬给了千飏一个“差不多就先收手”的眼神,不过,他们确实收获了很多东西。接下来,应该还会有更多。
与此同时,方道羽找到了“姣梨”戏班在贫民窟的集中居住点。
难得的是,他为了掩人耳目,没有穿标志性的黑色风衣——如果方道言一直养着、弟弟失踪了就派出去找他的那些人知道了,恐怕会拍着脑袋恍然大悟,怪不得他们一直找不到二少爷,原来二少爷是会换衣服的啊,之前光忙着找一身黑的了。
方二少爷从哥哥的办公室里出来,没过多久就有一个穿灰色外套,围着卡其色大围巾的男人从屋子的角落里走出来,绕了两个圈子,走出了方家的大门。他的围巾包住了半边脸,加上长度过眉的刘海,他露在外面的只有一双线条流畅、弧度妩媚的丹凤眼了。
“姣梨”今晚的京剧戏子们只有一场小堂会,给一个才经营了两年、攒下些体己的粥铺老板唱上几句,在亲戚朋友面前充个面子——正常情况下他们才看不上这样的小活,但是今晚台柱不在,他们撑不起大的台面,所以也只能“屈尊”了。
因为唱的少,他们收工也早,方道羽趁着夜色来到他们的一片屋子时,大家都已经卸了戏妆,累了的已经盖上了被子,不累的刚坐在屋外三五成群地准备聊会闲天。
常年饰演武生的刘峰是这一群闲人里资历最老的一个,爱喝些酒,但是没钱买,所以端来的是一碟子酒味浸润的花生米,品咂有声。
美丽的异性是男人聊天时永恒的话题。
“今晚苏倚蝶在顾太太的晚会上表演能乐,人家顾太太可是第一贵妇,有钱招待整个能乐班底,想必他们今晚不会回来了。”
“他们今晚演什么?是那出苏倚蝶要穿一层一层套着的衣服的吗?”
“那是十二单,”刘峰往嘴里丢了两颗花生米,尽力回想着之前有幸看见的苏倚蝶穿十二单的样子,“虽然漂亮,但是今晚应该会故意收敛着,总不敢盖过顾太太的风头,不过话说回来,顾太太可是第一美人,养尊处优、泡在金银财宝里的贵太太,应该也不怕咱们的姑娘吧。”
身后突然响起两声咳嗽。
是陌生的男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