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倚蝶款款走到芥初冬和千飏面前时,三个人都产生了不舒服的感觉,这种不舒服来自于空气中隐隐流动着的压力,不知都是谁在轻轻屏住呼吸,眼神相接触,都是十分漂亮的眸子,却含着沉重的猜忌。
“苏小姐。”先开口的是芥初冬,毕竟按照礼数,是他要求见人家的。
“少帅大人。小姐。”苏倚蝶身上还穿着之前演出的戏服,宽袍大袖的十二单,腰带收紧,硬挺的领口向后弯折,露出锁骨和雪白的后脖颈,若论花色图样,这件比蓉西街上那家和风小店——“源稚”所出售的十二单要大胆和漂亮,也符合《京路子娘道成寺》这出戏中“清姬”的歌舞伎形象;但是若论面料,那戏服可就远远比不上店里的了。
苏倚蝶虽然知道自己本身是男人,但是装成女性是从进入戏班就开始的,算下来也有不少年头,所以也不相信他们能一眼识破他,深吸一口气,打算让自己的心绪平静下来。
他说话的同时躬身行礼,大概是出于对身上戏服和扮演的角色的考虑,他用的是典型又传统的大和民族“真礼”:
进门时并在一起搭在腿上的双手分开,贴着大腿下滑,纤细的、有些红晕的手指尖触至膝盖上沿为止,同时上半身由腰部起倾斜,头、背与腿呈近直角的弓形,略作停顿。
芥初冬愣了一下,考虑如何回礼时,千飏已经做出了对应的回礼动作,还悄悄瞟了他一眼,意思是,你学不学都可以。
千飏也做了一个和苏倚蝶一样优雅的动作,而且速度也尽量做到了和苏倚蝶一致,以示回敬。
芥初冬站着没有动,嘴角抽了抽。
两人行完礼,苏倚蝶又抱歉地朝芥初冬点了点头:“抱歉少帅,因为今天穿了这样的衣服,也很喜欢这个角色,所以现在还是没有走出来。”
千飏歪着头,笑得灿烂:“苏小姐,我好奇一下,您是如何知道眼前这位的身份的?刚才我们见了大概一半的客人,其中不少按理来说都是和少帅曾经见过、或者出现在同一场合过的,但是能认出来的却是其中极少数了。”
苏倚蝶微微一笑:“抱歉,我记得诸位第一次来看我们戏班的演出,应该就在这一段日子里,在恩林剧院;接着,我们又在方大少爷的宴会上再度相见,那次也出了不幸的事情,所以印象很深刻。”
芥初冬接道:“在我的想象里,你们既然精通脸部化妆和表情的控制,应该对面相比较敏感,记住人脸应该不难吧。”
“少帅想得很准,不过,我每天见到的人实在是太多了,就算当时能记住,之后也会很快忘记的。当然,很有特点的除外。”
“我算很有特点的?”
“是的,而且您身边的小姐,也算。”
千飏笑着把面纱彻底掀了下来,露出那张倾国倾城的容颜——既然对方知道她是谁,那她也没必要再带着伪装。
而且,借着揭开面纱的眨眼功夫,她打量了一下苏倚蝶身上的戏服。
千飏对布料很敏感,一眼看出,苏倚蝶的戏服用的是绉纱,虽然是针线最粗的那种,但并不是芥初冬在花瓶里捡到的碎片,那种粗糙平实的织布。
不过,这套戏服,十二单,之所以称为“十二单”就是因为它是十二层不同材质、有轻薄有厚实、有纯色有花色的衣服套起来穿着的。从外面只能看见几层,何况戏服里面应该还有贴身衣物,千飏觉得,并不能判断苏倚蝶有没有嫌疑。
“苏小姐,事情发生之前,你对台下的客人有什么印象?比如说,有没有哪位客人的行为举止曾经引起你的关注,不管什么样的都可以?”
苏倚蝶想了想,微微一歪头,眼眸含情——他这并不是芥初冬那双桃花眼里的自然带情绪,而是戏子最习惯的表情,俗称,抛一个媚眼。
“少帅大人,说起来,我确实留意过两个客人……就是,有一位太太碰翻了侍者端着的一个餐碟,侍者酒洒了一身,还被太太抽了两巴掌。”他说的面无表情。
“另外一位……身份是我知道的,不过,对方应该不会想我说出来,所以,我不想说名字;”苏倚蝶像是想到了什么不开心的事情,皱起眉头,然后他猛地吸了一口气,似乎给自己鼓足劲儿一样,粗声粗气地说:
“那位客人把姗姗带到了一个角落里,要姗姗坐在他腿上喝酒。”
芥初冬点点头,心里却悄悄画了个问号。苏倚蝶是一个戏班的当红台柱,学戏唱戏这么多年,需要常年的刻苦锻炼,而且师傅对越有天赋的学生就越严格,苏戏子接触到的人和事物肯定受限于活动自由,说是在象牙塔里长大的也不为过,应该是一个怯生生的姑娘才对。
但是,苏倚蝶刚才说那句话时,一瞬间情绪外泄,凶狠有戾气,而且那双秋水瞳孔里,盛满了滔天的仇恨。
后来千飏对这个眼神的评价是:“那一瞬间,我在他眼里看到了刚从沉睡中苏醒的狮子。”
两人不约而同地把心里对苏倚蝶的怀疑加深了一层。
就在这是,芥宸又返回了顾太太的白色望江山别墅,小步快跑到芥初冬身边。
“少帅,在下问了姬家的看门人,他们去查了,结果是那个时间段里完全没有人进入。”
芥初冬摩挲着下巴,“哦,知道了。”
苏倚蝶似乎听见了什么奇怪的字眼,迅速抬头瞟了一眼芥宸,又以很快的动作收回了目光——可惜,这一切没能逃过在场的几位人精的眼睛。
他们都想到了八卦里说的,苏倚蝶和“姬家某位少爷”的爱而不得的风流债,还有这位台柱美人从此不愿意踏入姬家门演出的、坚持至今的誓言。
千飏和芥初冬对视一眼,后者桃花眼弯弯,意思是,你问吧。
千飏清了清嗓子:“苏小姐,冒昧问一句,坊间流传,你和姬家……”
“哎,就是不想去他们那里演出而找的借口而已。我对那个地方确实没什么好印象,但是和现在的那些少爷们无关,年轻有为的少爷们要是因为凭空捏造的传言和我有染,导致事业和家庭受损,那多无辜呀,我自己其实无所谓,但是不能害了人家的名声。”
“但是苏小姐刚才听见‘姬家’的时候明显更激动了哦。”千飏歪着头,懒洋洋地分析,“小姐的脸色、瞳孔大小和心跳速度、血压都有一瞬间的剧烈变化,然后很快地变回了原样。”
“……”苏倚蝶沉默了。
千飏也没有说话,但是笑吟吟地看着苏倚蝶脸上的油彩,趁这个机会仔细观察“她”精美漂亮的舞台妆。
看苏倚蝶不打算再说话了,芥初冬见好就收,和千飏一个唱红脸一个唱白脸:“好啦好啦,我们也就是好奇。请苏小姐接着回忆吧,枪声想起的时候,你在做什么?”
废话,当然是想办法把枪藏起来然后趁机溜出去。
可惜的是,目前还没有同学知道她还会射击、隐藏这些玄妙的功夫,理论上要是在这些中精通一个,打遍江湖,被收拾的次数都少了。
苏倚蝶想了想:“我记得当时要更换布景的吧?那我应该在忙着走位、配合班子里其他工作人员。”
千飏转向芥初冬:“这倒不假。据我所了解的,在戏台上换布景是个大工程,为了保证演出正常进行,一般需要很多人抬着道具,一窝蜂地上去换,顾不得演员当时在哪个位置,所以需要演员自己调整步伐,避开道具。”
突如其来的科普让芥初冬愣了一下,但是很快反应过来千飏的意图,开始给她递话:“那戏台上应该很乱吧?”
“是的,而且咱们刚才不是去大厅了嘛,顾太太那个台子是临时戏台,地方更小,上下也不方便,现场应该相当忙乱。”
苏倚蝶点点头道:“是的,简直乱成一锅粥,所以我完全没有注意到郭先生遭遇的枪击。”
千飏嘴角的笑意深了一些,言语间布局着一张大网,想要让苏倚蝶上钩:“所以我倒是觉得,趁舞台很乱、布景很多这个机会,如果台上有人搞破坏的话,应该是不会被人发现的,对吧?”
苏倚蝶眉毛一扬,用全身力气保持面部肌肉的镇静:“恕我直言,小姐,我认为今天台上演出的诸位同仁,没有谁会去拿枪杀害一个无关的、素未谋面的先生。”
“啊呀,我不是说枪击啦,不如,会不会有人嫉妒苏小姐你完美无缺的扮相,想要在换布景的时候,趁乱,对你搞破坏呢?”
千飏眯起眼睛,直视着苏倚蝶越来越难以掩饰的露出恐惧的眼神。
“看来苏小姐还是没有明白,那我再提醒一句,你脸上的化妆始于额头,那一部分被擦掉之后,就会露出妆容所竭力掩饰的东西,比如说,性别!”
苏倚蝶感觉内心有一根弦,“咔”地一下,崩断了。
他感觉自己应该是露出了失态的表情。
因为眼前,芥初冬和千飏,对视一眼,看向他的眼神里满是计谋得逞的慧黠奸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