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现在，林二少爷怀疑是我杀了这个魏生？”
芥初冬的声音平稳，话尾故意挑起，反讽之意昭然若揭，却还不显得讨厌；他双臂随意地交叠在胸前，进包间之后直接找了个沙发坐下，西装裤下的长腿随意地伸出来，笔直修长的线条让人眼馋。
千飏在他身旁沉默地站着，冷眼旁观，也不得不承认，芥初冬的气质和林家方家这些少爷都不一样，铁血战场凝练出来的气息和眼神，远不是城市里勾心斗角的少爷所能有的。
“少帅，我只是在说我的推断。”林安立保持着面无表情，“刚才我已经把这一段分析给少帅您讲清楚了，爱戏剧的，有能力杀掉魏生的，和他有利益冲突的，这样的人不多，尤其是第二点。”
他也坐下来，不知从哪里摸出来一柄小手杖，在自己的皮鞋鞋面上敲打着。
“少帅可能不如我们这些一直走不出银陵城的人那样，了解这个地方的情况，而我，可以凭我的姓氏发誓，今晚所有受邀的客人，其中有能力这样天衣无缝地杀死魏先生的，最多五个。”
他说得信誓旦旦，让芥初冬看着好笑：“最多五个？那你们确实不行。”
林安立不确定这是不是他承认的意思，楞了一下不知道怎么接，就在这时，方道言摇摇晃晃地推门进来，带进来一股浓浓的酒味。
他的外套已经脱了，就穿着白色的衬衫，领带也歪着，蹒跚地晃荡了两步，就倒在了芥初冬所在的沙发上。
“好难受……”
跟着他跑进来的侍者赶忙去端水，芥初冬也帮着把他扶正。
“怎么回事，让你们少爷喝成这样？”他冲着方家的家仆说话时，不自觉地带上了对手下的新兵训话时的语气，威严沉重，把那个优柔寡断的仆人吓得不轻，脸都白了：“少爷……少爷是自己喝的，我们也没有劝住。”
“我也觉得，这里可都是他的客人，谁敢劝他喝酒，都是他灌别人的。”林安立坐在原地没动，冷不防插了这么一句。
那他发什么疯？在自己主办的宴会上喝成这样？
芥初冬抬眼要看千飏，千飏却早已想到了他的意思，侧身出门去大厅看了一眼，回来说道：“大厅的客人基本上已经走完了。”
“哦，那还好。”
银陵城贵族阶层的社交礼仪十分奇特，半中半洋，是各种民族文化讲究的大杂烩；现在通行的关于大型宴会的讲究是，主人送完客人之后，客人若还相互之间有事想谈，还可以留在这里，但是只能在包间，大厅必须要空出来，方便侍者打扫场所。所以现在，仙林饭店金色的大厅已经空空荡荡，千飏一眼望到头，一个人影也见不到，侍者们也下去休息了，过一会儿才来收拾。
大厅里的桌子比较简单，是方便大家把手上的东西暂时搁着的，旁边也有几个小凳子。千飏在那里看见了两瓶已经喝干的伏特加，还有三四个空高脚杯，不知之前里面是什么酒。
所以，方大少爷刚才就坐在这里，一个人猛喝酒，把自己灌醉了？
千飏回到原来的包间，恰好方家侍者拿来了水、醒酒药和毛巾，见他们手忙脚乱的，她就很自然地拿过毛巾，擦了擦方道言因为头发凌乱而露出来的额头。
芥初冬眨了眨眼睛，看着千飏白皙的手捏着毛巾，轻而礼貌地擦着其他人的脸，他的心痒痒的，又有种难以言说的不舒服。
不过，他克制着自己移开目光，没有盯着再看，也自然不会让林安立感觉出什么不对劲。
结果，方道言醒过来了。
“啊，方大少爷。”千飏扶他起来。
方道言一睁眼就看见自己喝闷酒时苦苦挂念的人就在自己眼前，而且手里还拿着毛巾，也就是说刚才还帮自己擦了脸？
第一次这么近地面对喜欢的女孩，是什么心情？
方道言的答案是，像怀里揣着一只小兔，七上八下地跳个不停，像心中有着一面巨鼓，敲响的时候有一层薄壁一颤一颤。他想大笑，想大声叫出来，情绪挤满了身体。
“千飏……”
一开口，就是喷薄而出的情绪，方大少爷虽然已经二十六了，但在初次喜欢上的女孩面前，还是不折不扣的少年，怎么会懂得遮掩？
情场老油条芥初冬在一旁安静地看着。
千飏赶忙身子往后靠了靠，“方大少爷，您之前喝醉了。”她转向一旁的侍者：“醒酒药呢？我记得让你们也准备了的。”
“是的，小姐。”
完成任务的千飏即可站起来重新回到了芥初冬那一边，避免了侍者让她喂药的可能性；芥初冬的眼神意味深长，似笑非笑，似嘲非嘲，其中又有她懒得再看的鬼点子。
就算方道言喜欢她又有什么关系？对她不会产生丝毫变化。
至于芥初冬……
她倒是没有在芥初冬身上看见什么吃醋或者不爽的表情，而且就算有，也可能是占有欲作祟，毕竟她现在总还是跟他绑定的，刚才应酬那些老爷和夫人，也大多说了是少帅救了自己，然后默认他们默契的八卦表情。
“方大少爷酒醒刚过，再休息一会吧，外面要是还有什么需要收尾的，可以让我们代替。”
芥初冬慢悠悠地说道。
“嗷不用了，谢谢少帅。”方道言对沙发那边的林安立投去询问的眼色，想要知道这对话进行到哪一步了，有没有问出来，是不是他杀了魏生？
林安立点了点头，动作幅度近不可查，但是在这个包间里的哪有普通人？不仅他们两个，千飏和芥初冬想看出来还不容易？
不过，千飏始终装作看不懂的样子就是了，除了芥初冬的人，现在还没有人知道她的第二重身份是女间谍呢。
林安立咳嗽了一声：“刚才我已经跟少帅说了我的推测……”
“不，我觉得那不是推测，只有不确定的事情才需要推测，现在这不是，很确定吗？”大家都没想到芥初冬竟然如此直接地变相承认了，在方道言和林安立的想象中，双方都要拖着疲惫的身体和困乏的脑子，跟这位天才军事家辩论三百回合，还得抓住机会，才能逼芥初冬承认。
不过他们的素质和反应能力也完全不差。方道言迟疑了半秒钟就开口道：“那既然如此，少帅知道这样一出精彩绝妙的暗杀，出现在我即将成为家主的见面宴会上，会对我产生多大的影响吗？”
芥初冬保持着优雅的微笑，这笑脸虽然俊美迷人，但是眼中没有笑意，这浮于表面的漂亮表情像一张小丑面具，看多了甚至觉得恐怖：“我知道会有，但是懒得评估会有多影响，不如方大少爷，或者说，方家主，自己算个影响出来，我照着赔付就行。”
千飏一下子睁大了眼睛。
这家伙到底知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还是酒喝多了以为自己厉害得能打败四大家族？
方家和林家的人不知道芥初冬的实力和手段，千飏可是一直在宴会中跟在芥初冬身边的，她可以拿自己的心理评估课的高分做保证，枪击发生的时候，芥初冬的情绪是真实的震惊，不会有假。
魏生的死肯定不是他策划的，那么为什么要如此积极地背这个锅？
千飏承认，自诩聪明的自己，在脑回路上还是跟不上这个战术天才。
方道言这边已经绷紧了脸——当然，是尽力绷紧，但实际上还没有完全酒醒的他，其实做不出多么严肃和咄咄逼人的表情。
“是否可以理解为，少帅是要我自己来要补偿了？”
芥初冬的嘴角扬起，拉出一个大大的笑的弧度，没有说话。
林安立觉得，自己虽然全程查案，现在还坐在这里感受着压抑的空气，但实际上，这件事已经跟他没有什么关系了——芥初冬在方道言的宴会上杀了个人，就这么简单的事儿，至于正好帮他杀了魏生，芥初冬动手的时候并不知道自己跟魏生有仇，这份人情也就不是故意卖给自己的，不用记在心上。
与此同时。
“姣梨”戏班正准备包辆大车返回住处。
其实戏子们平日出行是不舍得坐车的，他们的身份也不适合；但是今天从仙林饭店里出来，又是穿戴着全套浮夸戏服，要是沿街一路走回去，怕是被围观民众看得走不动路，正好唱堂会时出了命案，方家临时加了他们的报酬，有多余的钱可以来奢侈一回。
刘峰和王子凌他们都在包间的门口站着，随时眺望饭店的大门，看气派的黑色大车什么时候开过来；其他人抢不到门口的位置，就在沙发里坐下，三三两两地说这话，感慨这里的沙发真软和，比家里的好多了，那个二手家具拆开里面都是破棉絮……
在舞台上，他们穿红着绿，饰演众生百态。
在舞台下，他们或许没有那么戏剧性的身份和故事，却依然带着浓郁的人间烟火气。
唯一不同的是他们的台柱苏倚蝶。
苏倚蝶独坐在角落里，一句话不说，沉默如死水，不知是在想心事还是在发呆。或许就是因为她如此安静，所以在别人的妆都褪色了的时候，她的白脸红胭脂还是完好无损。
当然要完好无损了，在外“她”总是时刻警惕，妆不能掉，怕有人眼尖，看出“她”的性别来。
刘峰突然大叫一声：“方二少爷！”
啊？是那位传说中性格孤僻、有自闭症、十几年没有张口说话的方二少爷？
他怎么会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