径直朝这个坐满戏子的包间走过来的,确实是今天宴会上一直没有露面的方道羽,还是穿着标志性的黑风衣,白衬衫的硬领锋利熨贴,沉着脸推开了包间门。
虽然和哥哥的脸有七八分相似,但由于气质的不同,两人现在差异明显:方道言的丹凤眼是时常笑着的,弯弯的弧度里有让人如沐春风的温柔儒雅,而方道羽的眼睛很少流露出“开心”这种情绪,所以看起来都冷了几分,他沉默的时候喜欢半敛眸子,天生漂亮的丹凤眼长睫毛,是他最好的遮掩;而且距离上次露面,他似乎又消瘦了一些,脸部的骨骼线条十分明显,好在不难看。
“方二少爷!您贵安!”
戏班老油条嘴里有说不完的客气话。
方道羽眼睛都没抬一下,径直走向了角落,迎面看着苏倚蝶。
苏倚蝶哪里知道他要做什么?一时有些惊慌。
就在众人目瞪口呆的注视下,方道羽左手一伸,把苏倚蝶固定在了墙角,用身体和左臂形成了一个几乎闭合的空间,迎着面前的名伶惊慌的眼神,凑上去,脸几乎贴着她的,薄唇微张,在她的耳边似乎是要说什么的姿势。
这是个暧昧的姿势,众人都震惊不已——不是八卦里常说苏戏子和姬家的少爷有什么风流情史吗,怎么又勾上了一向冷漠孤僻的方家少爷?至于他到底说没说话,距离太近,没有人看清,刘峰和王子凌这些人已经开始控制表情,做出正常和“我什么都没看见”的样子。
苏倚蝶的脸渐渐泛红,隔着白粉涌上面颊,粉里透红,像饱满成熟的水蜜桃,甜美诱人。
方道羽目的达成,和来的时候一样干脆利落地走了,留下苏倚蝶面对戏班众人或八卦或惊讶,还有些艳羡地目光。
乘车返回住处之后,苏倚蝶才悄悄地从衣服里拿出一张小纸条,那是当时方道羽拿自己的身子挡住了人们的视线,左手撑着墙,右手悄悄放在她的衣服里的。
打开一看,上面写的简简单单五个字,却让“她”瞳孔瞬间放大:
“人是你杀的”
“她”卸了戏妆和日常的伪装,重新变成了苍白纤细、五官平淡的少年,少年对镜自照,悠悠地伸出手,那手白皙纤细,在镜子里,少年看见它沾满了血。
没有人会怀疑娇贵的台柱名旦会持枪杀人,连那个林二少爷的排查,自己都可以摆架子不去——其实但凡有人能突破思维限制,把“她”列入怀疑范围,就会发现她的杀人条件简直完美得无可或缺。
当时舞台上有大量的绢花布景,尾声那幕戏更是需要所有人都站上台来,人多动作杂,而且她饰演的旦角穿着宽袍大袖,整个手部都是一直藏在袖子里的,水袖长长,想藏个什么东西太简单了;而且,大家都没有注意到,枪响的时候,《点绛唇》的旦角正演到赏花的动作,当时苏倚蝶整个人是埋在一大簇花里的,“她”就在那层保护下开枪射击,打死了那个黑市的军火商。
魏生是他杀的又何妨?
他恨看他表演的每一个人。
没错,在每一次堂会和宴会上,满座宾客看着苏倚蝶的同时,苏倚蝶也在观察着宾客。这几年“姣梨”很红火,现在又和白家合作,黑白两道都有了担保,几乎垄断了银陵城所有贵族商贾的戏剧活动,苏倚蝶也就有了很多机会,可以观察恩客们。
他知道方大少爷方道言的儒雅随和像是给自己设定的一条界限,他必须要这样做,才能得到堂堂正正的少爷身份,还有将来的家主位置;他和其他少爷都不一样,因为别人所拥有的一切来自于天生血脉,而他天生一副烂牌,想要什么,只能靠后天争取。
而林二少爷林安立,是他不太看得起的类型,哪怕那人近几年的成绩斐然,已经成为了预定的林家下一代家主,他总觉得林安立的表情不真诚,无论是笑容还是怒容,都给他以虚假的感觉。
论表情控制,苏倚蝶可是行家,当年学戏的时候,师傅在他面前竖了一块镜子,每天对着看,什么时候对着镜中的自己做出自己能看得下去的表情了,才能进行下一阶段学习;那段时间他观察遇见的每一个女孩,她们的表情、体态、动作,都被他刻在脑海里,回去对镜模仿;久而久之,才有了今天出神入化的表演,还有天衣无缝的男扮女装。
所以,他觉得林安立的表情不真诚,那就一定是不真诚。
还有芥初冬——这是他第二次见到芥初冬,第一次,是在恩林剧院,那时他带着一个圆乎乎戴眼镜的人,一个女孩,还有,姬秀,姬家的秀少爷。
想到这里,他的心就一沉。
那次还给他们临时加了半场《杨贵妃》,不知道有没有听懂呢……
第二次见芥初冬就是今天,身边的女人换了,而且换成了一个格外漂亮的,听王子凌他们说那是华璎轩的头牌,确实对得起这个名号。但是他看见芥初冬就来气,一是因为姬秀没有来,二是堂堂江北总指挥官,一方少帅,用兵百万雄踞江北沃野千里,为什么还要和银陵城这四大家族扯在一起,沾染那些勾心斗角和丑陋的罪行?
魏生他之前就知道,是倒卖江北军部的边角枪支发家的,说详细了,无非是拿钱塞给江北军部的某些武器管理人,从他们手下拿到枪,让他们对上级瞒报数量,既能侵吞一波军费,又能收取魏生给的提成,那些人何乐而不为?
而芥初冬身为少帅,放任利欲熏心的属下如此胡作非为,他算什么少帅?
正好,今天的演出篇目《点绛唇》中最适合动手的一场,就叫尾声;魏生死于尾声,也算是一种戏剧性的死吧。
整个行动干净利落,就是不知道为什么,被方二少爷看出了问题——奇了怪了,明明方道羽今天完全没有露面,表演的时候他在哪里?又是从哪里看出苏倚蝶是凶手的呢?
“你到底在想什么啊?”
宴会结束时已是深夜,仙林饭店安排了车子送客人回家,一下车,还没进芥宅的大门,千飏就急得要问芥初冬。
芥初冬在车上一直闭目养神,下车后也一直没说话,看了一眼千飏在月光下莹润的脸,在心里叹了口气:“我并不能证明自己不是凶手,哪怕我真的不是。那个推理算是有理有据,有能力杀掉那个魏生,身边又有喜欢戏剧的人,完美地符合我的条件。”
“那你也没必要那么嚣张吧?还说什么,等他来找你要补偿?你喝多了?不知道这话相当于公然挑衅吗?”
“哎,”芥初冬说话时不自觉地扬起了嘴角,像个和女朋友开小玩笑的少年,但说出来的话却相差甚远:“不是肖祎的见面还没决定去不去嘛,刚好借此机会试探一下方道言的实力,然后站队。”
千飏睁大了眼睛,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因为她看出来,这个人每做一个决定,他思想的长度和深度都远胜常人,能想到很远很全面的地方,而且,他也是真的傲慢大胆。
“你……你试探方道言的实力?万一你现在的队伍受到他重创呢?”
果然,芥初冬不但没有被这话吓退,反而更有兴致了:“那他就是我值得尊重的对手,我会用全力与之对抗,希望方道言和他的方家真的用那个水平。”
千飏还是觉得,能把这么傲慢的话说得义正词严,芥初冬应该确实是喝醉了。
在说这些话的时候,芥初冬的眼睛明亮了一些,鸢色在黑夜里看不分明,暗如陈渊的底色上跳跃着光点,一如他们头顶的天空,黑色的幕布里有繁星。
“嗳,”千飏不自觉地柔和了声音,带着清浅的温柔诗意,“你可真是不靠谱。”虽然是谴责的内容,语气却轻飘飘的。
芥初冬笑了笑,两人走进芥宅三楼的走廊时,他冲着千飏摆了摆手:“晚安,姑娘。”
与此同时,他的书房门被推开,姬秀和芥宸正站在门口,刚好看见这一幕。
“初冬,”姬秀的语气充满了恨铁不成钢的无奈——芥初冬一进书房就特别利落地倒在了皮沙发上,双手摊开,几乎摆成了“大”字形,俨然是不准备再听他说工作的事了,“范启已经知道你在仙林饭店搞了什么了。”
“芥宸今晚要连夜回一趟江北,再带点人过来,不然怎么经得起你折腾!”
芥初冬把手压在唇上,声音闷闷的,“芥宸?”
“在下在。”芥宸已经换上了赶夜路的打扮,厚实又紧身的黑衣。
“回了军部记得看看小骐,他要是最近不忙的话就帮我告诉他,没事拣一拣武器部那些人,把所有手不干净的人都查一遍,注意,不一定是跟银陵城的交易,江北的几个港口、银行,江南的各种工厂,都查一下。”
“是,在下遵命。”按照芥宸对自己上司的了解,能这么说,应该已经抓到了足够多的把柄,准备收网了。
芥宸想了想和自己同为副官,现在留在本部镇守的芥骐,那小伙子最近可有得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