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安立走出仙林饭店的时候,还是白家家主白卿的样子。
他身边悄悄出现了一个一身黑衣、戴着面纱的人,看身形像是女子,“首领。”她的声音有些嘶哑。
白卿头也没回,“白乙,”这是女人的名字,“我不是要你们今天在说好的地方等我吗,你怎么自己先跑过来了。”
白乙低声说:“大家都不放心首领的安全。”
白卿没再说什么,两人走到马路上时刚好开过来一辆车,他们跳上车走了。
白家作为一个不靠血缘关系、而靠利益关系结合起来的组织,是没有明面上固定的据点的,防止有敌对组织围攻。谨慎的白卿甚至规定,白家的下级成员只能知道如何联系自己的上一级,而不能知道任何其他成员。
这个处心积虑搭建起来的组织,结构如同金字塔,一层一层,而且当你身在其中时,只能看见自己的上下级,完全不知道整体结构,“只缘身在此山中”,正是如此。
所以,只有很高的白家成员才能接触到地位仅次于首领的干部,但他们也不清楚白家到底有几个干部,干部又如何联系首领。
其实,白家首领联系干部的固定地点就在白家自己的昇血轩里。
白卿和白乙大摇大摆地走进昇血轩的正门,没有人注意他们,因为下层工作人员压根不知道首领和干部的长相。其他青楼,包括华璎轩和落莲轩,在侍者的选择上也是要费些心的,不求各个都是好相貌,但至少要端庄顺眼;而昇血轩反其道而行之,穿红衣的侍者大都长相狰狞凶狠,或畸形,或丑陋,或伤痕累累,令人望而生畏,见之即冷汗直冒。
一进门,白卿,或者说林安立,就听到了女子嘶哑的叫喊声,似乎遭遇了巨大的痛苦,她喊的是“要我死吧——”。
何谓地狱?在昇血轩里,生不如死即为地狱。
这里的人早都习以为常了。白乙从袖子里掏出一张小卡片扔给侍者。那个侍者个子很低,脸上从太阳穴到腮帮子有一道巨大无比的刀疤,还没有完全愈合,皮肉紫黑,看了一下小卡片上的字,冷冷地瞥了一眼来人,把他们带到了最顶楼的包间。
顶楼只有一个包间。等到侍者下楼梯回去了,白乙才打开了包间的门,恭恭敬敬地请白卿进去,“首领请。”
白卿走进去,里面坐着的三个人都站了起来,躬身行礼:“首领。”
坐在左边的是白甲,五大三粗的汉子,鼻梁处受过伤,似乎是曾经被人一拳打断过,所以常年缠一圈绷带盖住鼻子,还很调皮地拿绷带在后脑勺系了个小蝴蝶结。他是林安立四年前在一座破寺庙门前捡到的,那时他全身是伤,心如死灰。
只有首领和其他三个干部知道,白甲曾经的身份是,谷微大将军的次子。被冷血的生父斥为废物、逐出家门时,是林安立给了他另一个开始。
现在白甲总管着白家手下的几座典当铺,还有和“姣梨”的合作也是他促成的。他是对外露面最多的白家干部了。
“首领,和江北军部的那个芥初冬谈得怎么样?”他本就是个急性子,而且资金链供应这种大项目主要涉及他手下的项目,他需要提前安排。
“谈成了,你尽快安排,最晚后天跟我去和他们的军师对接。”
“哼!”白甲被逐出军人家庭,现在格外看不惯军方,一听要接触的是军师而不是少帅本人,轻蔑地说:“那些高高在上的军爷,什么事都要手下人做,还以为自己多牛逼呢!”
“嗳,听说那个芥初冬本人挺有能耐的呢,下次把他引到我的落莲轩来,我也想见识一下呀。”一个甜美的声音响起。
说话的是白甲身边的白丙。她长着一张娇媚的尖脸,双瞳剪水,修眉镂月,发髻裁云,朱唇皓齿,眉眼间带着令人心神摇曳的动人妩媚,寻常男人看她一眼就连骨头都酥了。
这样一个女人,放在哪里都不会平凡,在加入白家之前她的过去如何,只有首领本人知道。
她掌管着和她气质迥异的落莲轩,嫖客们也不把她当正经女人,开玩笑请她来陪的客人也有,但据说她一次也没有接过客,也不知那些客人最后都怎么样了。
白甲挑了挑眉毛,粗声粗气地回答:“姓芥的要是真来呢?你真去陪?”
林安立已经坐在了主位上,说:“我估计芥初冬不会主动去青楼的。对了,”他看向角落里一直没说话的男人:“白丁,想办法查一下芥初冬接触过的女性,我觉得今天赴宴时他带的那个女伴不简单。”
白丁的声音很单调,语气平直,给人的感觉十分枯燥:“我提前查过了,他很招女人喜欢,在大型聚会上几乎每一次都能钓到一个贵族小姐,玩上两天就会甩,是不太会走心的那种人。”
“那赴宴带的女伴都从哪里来?”
白丁微微抬起头,露出一张白净普通、五官毫无特点的脸,他说话前会习惯性拿中指扶一下眼镜,显得有些学究气质,但大多数时候都面无表情:“抱歉首领,我查到的宴会资料里他基本没有携带过女伴。”
白丙也说:“对啊首领,他既然每次宴会上都要勾搭一个新的,那自然不能带旧的来。参加酒会,哪有自带啤酒的?”
林安立皱了皱眉,他还是一副古稀老人的样子,所以布满皱纹的脸皮一做表情甚至有些许颤抖,他回忆了一下今天仙林饭店里千飏的样子,对白丁说:“查一下他宅邸里有没有常住的女人。”
白丁又扶了扶眼镜,表情波澜不惊,“好。”
白丁是干部里年龄最小的,在加入白家之前,是银陵城里一个大布料商的小儿子。他被林安立注意到,是在一次林家商铺的失窃案里,当时只是路人的他精准地根据衣料和微表情,在几个可疑的人中毫不费力地挑出了真正的犯罪者。
现在他是白家的情报总管,还经营着白家手下的赌场,凭借着极高的智商和赌技,让赌场转得盆满钵满。
“咱们进行下一个问题吧。”林安立摁了摁自己的额角,感觉有些疲倦。
他想起离家之前嘱咐小柠为自己做糕点吃。
百依百顺的年轻女孩,她纤细娇俏的身影浮现在脑海里,令林安立不禁失神,想早点回去见她。
几个干部轮着介绍了自己近些天的工作。
刚才去接林安立、然后在房间里一直没再说话的女人,此刻已经取下了面纱,她的脸颊上有一块暗红的蝴蝶形胎记,一双狭长上翘的丹凤眼,和她浑圆的下巴不是很协调,给人一种怪异和不舒服的感觉。
她的声音嘶哑破碎,像是嗓子被毁坏过,“最近和双龙起过一次冲突,不过没有闹大,昇血轩又收了十来个人,没有来历特别的,只挑出来一个留在牙行,其余的已经在接客了。”
“白乙啊,”林安立装出来的白卿的声音老而深重,语气无奈,像是老父亲不得不管教溺爱骄纵的女儿,“都给你说过多少次了,不要打着昇血轩的名义跟人起冲突——你是昇血轩的总管,不能随便让人看见,实在咽不下这口气,回来找我和白甲他们。听见了?”
“是。”白乙乖乖底下头来。
干部会议结束时,天已经黑了。
白卿绕了个远路,钻进一条巷子里,从另一端出来时,已经变回了林安立。他找到了自己从林家大宅开到仙林饭店的车,一边自己开着回家,一边盘算白家下一步的发展计划。
正如千飏和芥初冬从他的话里发现的破绽一样,林二少爷创建白家并不是因为什么利益漏洞,而是因为搜罗的一些人才因为身份敏感没有办法安置,才有了白家这个组织,把他们变成白家的甲乙丙丁。
四年前,林安立二十出头,最渴望的东西就是力量,权力,智力,武力,绝对力量带来的压制和征服的快感让这个风流的青年欲罢不能,追求得近乎上瘾。现在他虚岁已满二十六,在林家年轻一代的内斗中大获全胜,成为预定的下一任家主,他就更需要力量带给自己安全感了。
当时他和二叔林洋的两个孩子竞争进入白热化,紧张得终日不得歇息,不得不冒着风险让白甲伪装进入他房间里,才能获得短暂的安心,然后在小柠温暖的娇躯上短暂地睡着。
现在,那些都过去了。
但是林安立的野心仍在扩大。他发现方道言有意从方家叛变,立马设法与他联合,想吞并方家的势力,得知江北军神芥初冬回到银陵城,又马不停蹄地布下华璎轩一局,想把他拉入争斗。
有时候,林安立觉得自己已经成了力量的奴隶。
他活着的每一分每一秒,都在为了力量而斗智斗勇。他绞尽脑汁,机关算尽,头破血流,最终必然死在追求力量的路上。
这样是不是过于病态了?
但是他不能停下来。一旦力量削弱,他必然会被群起而瓜分,争权夺利的路一旦开始,就唯有死亡才能结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