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样是夜晚,有的地方明亮温暖,也有地方阴冷不堪。
“姣梨”戏班虽说现在是银陵城最大规模的戏班子,挣钱颇丰,站在舞台上也倍受关注和喝彩,但到底是下九流,不会登堂入室、乱了规矩。班子里成家了的人拖家带口出去住,其他人就集中住在普通的居民区小巷子里。台柱苏倚蝶也是如此。
结束了一天的演出,她回到自己的小屋子,对着镜子卸妆。
镜子是曾经的房主留下的家具之一,历史悠久,磕磕碰碰,上面有擦不掉的污渍和斑驳的裂纹;谁能想到,这么寒酸的物件,现在里面映照着的,是银陵城第一名伶的脸蛋呢?
苏倚蝶记得自己曾经读过一本书,是某个已经忘了名字的大文豪,他说女人化妆是世界上最神奇的场面,她们把种种精美的颜色涂抹上去,手法轻柔得像是为雏鸟梳理羽毛,于是苍白的脸渐渐地精神焕发,丝丝妩媚流淌在眉梢,眼波都变得明亮起来,整个过程仿佛巨匠绘制肖像,你坐在那里看着,感受着时光流逝,心情仿佛天边的白云那样变化。
苏倚蝶化妆时就给人这样的感觉。
她的化妆品只有寥寥几种,只用最普通、最简单、最天然的一点颜色,朱红,石青之流,薄薄一点抹上眉间眼角,却巧妙地把她衬得或清水芙蓉般端丽,或骄阳牡丹般秾艳,有时为了角色需要,她在眼皮上涂满水红胭脂,妖异魅惑,似神似妖。
所以,谁能想到,这位名伶,其实是个相貌平平的男人呢?
“她”面无表情地拿小棉布擦着自己的脸,动作跟擦桌子没有什么两样,全然没有女儿家对自己脸蛋的怜惜。颜料一点一点褪去,镜子里出现的是一个面色苍白的少年,五官平平,毫无特点——可能就是因此才可塑性极强,眼神弱弱的,细看里面仿佛一潭死水。
“她”很瘦,个子也不高,下巴窄窄的,所以经过面部化妆和在胸口、臀部填充垫子,刻意做出娇态,苏倚蝶的脸和身段可以骗过每一个人。
卸了妆之后,他很快洗漱完毕,躺上床,拿被子盖住脸——可能是为了防止有人隔窗偷窥吧。他的真实性别和身份,完全是秘密。
知道的人,已经被他杀尽了。
与此同时,千飏趁着夜色,悄悄来到了芥初冬家花园的最边缘。
她穿着全黑的夜行衣,动作极快地走向花园某一根篱笆,在篱笆的泥土和纤维中间,抽出了一根纤细的纸棒,又塞了另外一根在里面——从动作的熟练程度看,这样的事已经不是第一次了。
然后她把纸棒藏在袖子里,飞快地回到了自己的房间,一路没被人注意到,足见她的藏匿功夫确实了得。
从侧梯登上三楼,她的房间在长长的走廊的另一头,需要经过芥初冬的书房和卧室。对于他,千飏提起了百分百的注意力,屏气凝息,轻手轻脚,快速穿行,像燕子掠过低空,蜻蜓一点水面。
突然好想从门缝处瞄一眼啊,看看他在里面干什么。
这个危险的想法一浮现在脑海里,立马被千飏凭理智压住了。少帅的侦查和反侦察能力都很强,她稍微放松一下都有可能被他察觉到,好不容易这几天朝夕相处建立起来的短暂合作,还有隐约的默契,表面上是嘲讽但实际上带着善意的的对话,包括那天晚上失眠的两人在月下的对话……
平心而论,坦诚地说,她很喜欢这些。
所以,虽然这段相处的日子短暂且不会留下任何痕迹,但她在心中小心翼翼地,想要日子再久一些。
包括对芥初冬这个人……
千飏其实很好奇,关于他的家庭、他的教育背景、他一步一步成为江北总指挥官的路,她想要知道他更多的信息,大到他的三观和理想,小到他此刻在房间里穿着什么衣服在干什么,她都想知道。
千飏小心翼翼地展开了缠得很紧的纸棒,阅读着里面密密麻麻的几行字,熟悉的那个男人的遣词造句,在这么不容易才传递来的情报上,他的语气仍然半戏谑半质问,亲昵的句子下是冷冰冰的命令。
脑海里关于芥初冬的思绪渐渐地沉重下去,下落,下落,落到了记忆深处,黑色的无法触及的彼岸。
林安立在卢特比酒吧告别了芥初冬,最初冲出家门时的汹涌感情被酒精和一下午的冷静时间压了下去,他又变成了平日里冷静精明的林家少家主,心里默默盘算着最近需要做的事。
之前以白家的资金链拉拢芥初冬,本是想在他身上压个赌注:芥初冬卷入银陵城即将到来的一系列斗争,是必然的。而若是初来乍到的他和他的江北军系,在银陵城斗争中一鸣惊人、大获全胜,那林安立和白家就是他的盟友,分享和沾润芥初冬的胜利果实;而若是芥初冬失败了,四大家族和几个势力将会四起而瓜分,到那时,林安立之前埋下的伏线也能帮助白家和林家获得最大的利益。
若单论智商和计谋,他可能不如很多人,包括芥初冬,但是在精打细算这方面,谁也没有林安立圆滑。
就算现在局势朝着他没有想到的方向发展——他不得不提早和林泉作对、争权,但关于芥初冬的这一步布局,至少可以把他绑在自己这条船上,也不赖。
他其实并不想站到林泉的对立面上去,他清楚,自己的父亲和方朔那种尸位素餐的货色不同,是有一刀一枪、一智一谋培养起来的实力的。
想到方朔,不知道方家现在继位的交接情况办得怎么样,
本来坐在出租车上要回家的,他突然给司机吩咐道:“不用去林家了,走到方家门口停下就行。”
“是了,先生!”银陵城的的士司机大多是多代扎根于城里的原住民,乐天安命,大大咧咧,也不为了钱斤斤计较。他们心情好的时候还喜欢跟乘客攀谈,所以知道和无形中传播了很多市井消息,有时也能撬到巨大的秘密。
“先生,您是要去方家吗?”
“啊,怎么了?”
“哎,在下是听说啊,最近方家在闹内乱呢,说是大少爷杀了老爷,要当家主呢!”
林安立嘴角勾起,想打听打听这些市井流言到了什么程度,装作饶有兴趣的样子接话道:“啊,这怎么行?那方家人会愿意?”
“当然有不愿意的了!”林安立在黑暗中眉毛一扬,司机的大嗓门压低了一些:“先生,在下告诉了您,您去了方家,可别见到谁都说啊,我也是听说的小道消息……说典当铺的肖老板,就要造反呢,现在已经在招兵买马了!”
“肖老板?”
“哎,先生您看着就不像是缺钱花的人,可能也没去过典当铺,不知道肖老板也正常,”司机咂咂嘴,对林安立的“不食人间烟火”表示羡慕,“银陵城所有方字号的典当铺,也是最大最成规模的典当铺,就是肖老板全权经营的。”
林安立头疼地皱了皱眉,又怕再追问就要被司机怀疑身份,以一句漫不经心的“哦是吗,反正跟我也没多大关系。”结束了这场八卦的对话。
到了方家门口,林安立悄悄站在大门的阴影处,没有暴露自己的样子——毕竟他在浦口别墅区是每个人都认识的、代表林家的少爷,现在要是传出去他来拜访方道言,外界一定会认为是林家站队要支持新家主了,这总不妥。
他敲了敲铃铛,对探出头的门卫说:“悄悄地,别让任何人看见,去给方大少爷说我来了。”
很快,方道言亲自跟着门卫出来了,从门卫厅亮而高远的白色灯泡下去看,这位少爷眼窝深陷,黑眼圈深得像熊猫,似乎还添了几道皱纹。
林安立打趣道:“这么忙?都累成什么样了。”
方道言笑了笑,疲惫得难以掩饰,“怎么过来了。”他好几天没出那间办公室,车轮战一样处理了各式各样、层出不穷、似乎永远做不完的交接任务,自然也没有得到“林二少爷从家里跑出去”这种消息。
林安立没有直接回答,而是四下打量了一圈,“哪里有比较隐蔽适合说话的地方?”
“唔”看他似乎要长谈,方道言趁着没人,把他带到了自己和弟弟所住的那栋阴森森的小楼。夜晚,些许月光顺着楼梯照进地牢,半明半暗间隐约可见血迹斑驳的栏杆,鬼气森森,令人毛骨悚然。沿着向上的楼梯走进屋,终日不见天日的空间有酒窖般清冷的空气,连最通风的走廊都带着凉凉的霉味。
林安立跟着方道言走,这是他第一次踏进这栋楼,左右张望,不觉诧异:这里真的可以住人吗?眼前这个人和他的弟弟,就从小时候开始一直住在这里?
“你们小时候……会害怕的吧?”他尽力不冒犯地问道。
在前面引路的方道言答道:“会害怕啊,明明住了很久了,我还是经常被吓得瑟瑟发抖,动辄出一身冷汗,那几年宁愿在外面露天睡觉,都不想到这里来。”他顿了顿,似乎在考虑要不要说到弟弟,“道羽也发抖,但他从来不哭,就算害怕也不会像我一样不要命地跑出去。有一次我们摸黑回卧室,看不见路,推开一扇门,都走到房间中间了才看清,那屋子到处都盖着黑布,我当场就吓破了胆,夺门而出,跑了好久,一回头道羽没跟上来,于是我鼓了鼓劲,壮着胆子走回去找他,发现他端端正正地站在原地,身上肌肉都僵硬了,脸吓得面无血色,但就是没有走。”
林安立觉得不愧是方道羽,还是个小孩子就那么阴暗,“感觉道羽他……要是不在这里长大,说不定情况都好很多。”
作哥哥的叹了口气,“是啊,可惜,哪有如果呢。而且现在我也看清了,道羽本来也就是跟咱们普通人不一样的。”
走廊很长,温度低得林安立都开始不住地寒颤了,两人总算穿过了大半路程,方道言推开右手边一扇门,老旧生锈的门轴吱呀吱呀响,好在里面有个小型取暖炉,还有厚厚的被子和毯子。
林安立顾不及客气,靠着炉子坐下,又拿毯子把自己裹成一团,不住地哈气,看着在他对面坐下的方道言:“你真耐冻——我夸你的。真的,叹服!”
“哈,你要是从小被扔在这里自生自灭,连取暖设备也没有,也能有这种厚实的皮。你找我是有什么事吗?”
方道言对林安立的情绪很复杂,不知道该如何面对,也不知道他会带来什么消息——“相消计划”已经几乎完美地完成了,他能有如今的位置确实要好好感谢林安立的鼎力相助,但他同时满怀不安,不知这个曾经的、实力强劲的“盟友”会如何向自己索要代价,不知自己的能力能否满足这个意气风发的少爷,不知道他们的关系会走向何方。
“我从林家跑出来了,当着我父亲的面,反抗了他的意思。我要开始计划,从他手里抢东西了。”
一句话惊起千层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