卢特比酒吧就在蓉西街上。
蓉西街可是以散户经济为命脉的林家的大摇钱树,由家主直接经营的。想必林安立跑到这里来,也是第一时间让父亲知道了自己的行踪,不至于兴师动众地满城寻找——他二十七岁了,到底没有叛逆到家,再怎么疯狂也要留一丝理性考虑。
芥初冬来到这里的时候天已经快黑了,夜场似乎马上就要开始,灯光昏暗,人们三三两两地坐在角落里,静静地喝酒的人大多神色寂寥,盛在玻璃杯中的液体细细浅浅,轻轻一摇,顺着杯壁慢慢滑下去、沉下去,颓废和彷徨在空气里,悄然弥漫。
林安立的长相和气质其实很贴合酒吧,他自带洒脱不羁的风流,又留着长发,消瘦阴郁,现在坐在靠里的地方,长腿交叉,面前摆着一杯深色的酒液,连芥初冬都要承认他的低迷颓唐的美。
不过,现在就上去搭话,就暴露出他的情报网有多快了,芥初冬深谙藏拙的道理,找了另一个角落坐下,决定等人多起来的时候再上去。
刚坐下,侍者就端上了一杯浅蓝色的酒,说是“那边那位小姐送给您的。”
芥初冬见过的女人不少,情场作戏的情况不在少数,熟练地举起杯子朝那个头发漂成白金色的小姐示意,在她包含欢喜和憧憬的眼神中一口喝下半杯。
在接下来的一个小时里,他把这套流程重复了无数遍;没办法,他长了一张实在耀眼勾人的皮囊,桃花眼眨一眨,瞳孔是罕见的鸢色,像是流淌着潋滟的春水,眉目深邃,唇边笑意似有似无,天生就有持靓行凶的资本,足以迷住每一个酒吧里饥渴又需要安慰的心灵。
送出酒之后,有胆子比较大的女人上前搭话。无一例外是以酒做开篇话题,然而她们眼中这个俊美挺拔的少年,无论她们怎么舌灿莲花,只是带着笑意答几句,无非是“感谢您的酒祝您有个愉快的夜晚”这样的话。
天已经完全黑了下来,华灯初上,五光十色,灯影明暗交织,让人目眩神迷,充满动感、震耳欲聋的重金属音乐也响了起来。
人群聚集之处即为舞池,妖娆的寂寞的男人女人,在闪烁的灯光、沸腾的音乐里狂乱张扬地舞动,挥洒着热情的汗水,调笑声,吵闹声,聒噪,强势,兴奋。财大气粗的卢特比酒吧购入了最新的灯光设备,一道道镭射光束纵横闪烁,让全场气氛更是高涨。
芥初冬径直穿过人群,走到林安立身边——过去一个小时了,这位二少爷还是龟缩在角落里,姿势一动不动,冲他的脸要给他送酒的人也不少,但看样子他全都拒绝了。
“好巧啊,林二少爷。”他拍了拍林安立的肩膀。
“哦——是少帅啊。”在芥初冬的印象里,林安立的眼睛里时刻是闪着光的,那是一种发自内心的亮光,炯炯灼人;而现在不同,他的黑色瞳孔折射的是舞池的五颜六色,虽是彩光,却是冷而没有生气的。
“怎么在这里遇见林二少爷一个人呢?”
明知故问,林安立也懒得隐瞒:“心情不好。”
芥初冬招手让调酒师送来两杯鸡尾酒,推到他面前:“我刚才几乎把菜单上所有酒都尝了一遍,感觉这个是最好喝的——你下次可以给令尊建议一下,酒吧里调鸡尾酒用的伏特加品质实在掉链子,凡是加了伏特加的,都一股难以言喻的怪味。”
“少帅真是好兴致,多谢了。话说,你是被请着喝了所有的酒吗?”
“是啊。”芥初冬还很风流地勾唇一笑,“可惜请我的小姐里没有漂亮的。”
“哈。”林安立当然听得出,他在把话题朝着男女爱情的方向引导,想必是要谈关于小柠的事情。他是真的不想让小柠成为他的弱点和把柄,但是现在,似乎由不得他了。
“漂亮哪是最重要的啊,喜欢就好,不喜欢,再漂亮都没辙。”
“喜欢也不一定非要那一个。漂亮的多了,喜欢的也多了。”芥初冬难得好心地安慰了一句。
林安立听了,咧嘴想笑,“少帅,冒犯问一句,你有喜欢过人吗?”芥初冬刚想回答,他又补充道:“是认真的‘喜欢’,不是床伴,不是舞伴,不是逢场作戏闹着玩,是认真的动了心,是失去了会难受会来喝酒的那种?你真的有吗?”
“好啊,看来林二少爷也已经调查清楚我的情史了。”芥初冬不怒反笑,桃花眼里笑意如春。
“少帅,迟早有一天你会遇到一个人,然后你会想起我今天说的话的。”
芥初冬没有立刻回答,摇晃着酒杯,仰头把最后一点酒液喝尽,然后看着杯底愣了片刻。
“非她不可吗?”
林安立完全没有犹豫,“非她不可。”
“那你准备怎么办?跟你那个盟友一样,篡位夺权?”
“再说吧。”林安立也喝完了自己的酒,拍拍杯子站起身来,“感谢少帅款待。没什么事的话,先走一步了。”
“嗯,再见。”
芥初冬回到家的时候,一进门先看见的是千飏,她坐在前厅,整个人缩在沙发的一角,膝盖上放着书,显然是在等自己回来;听到脚步声时她抬头张望,墨染的美丽眼睛四下张望,憨态可掬,像小猫在四处找寻它的主人。
他为自己的想法感到有些好笑。
“你笑什么?”千飏感觉他在笑自己。
“没什么。在这等我?就这么想要林家的信息?真是尽职尽责的‘燕子’,等你回去我一定要给‘倾宴’去封信,让他们给你升职。”
“混蛋!”千飏挑着眉毛娇叱,因为刚才的联想,芥初冬不由得觉得现在是炸毛的猫。
“所以林安立到底怎么想的啊?他真的喜欢小柠?被家人反对就要造反?不是我说诶,少爷为了女仆反抗家族,最罗曼蒂克、鸳鸯蝴蝶的小说都不会这样写。”
“看样子,似乎是的。千飏小姐,你的阅读储备该增加啦。”
两人这样斗着嘴朝里屋走去,范启和姬秀在里面对坐说话,看范启得意的笑脸和姬秀气却对无赖无可奈何的表情,似乎也在没营养地斗嘴。
“范启,你就知道欺负姬秀。”
“少帅,你就知道啥都赖我!”范启眨巴着眼睛,凭空出现一层朦胧的水雾,显得委屈极了,“不信你问秀儿,我有没有欺负他!”
姬秀被他气得满脸通红,又实在拿他没办法。
“好啦你别逗他了——说正事,感觉林安立是下定决心为了他所谓的爱情,要和家族抗争了,而且他话里话外还有一点,要隐忍几年、打持久战的意思。但是我觉得林安立想要从林泉手里抢位置,比方道言造一次反要难得多,我不确定他能赢。”
“所以呢,你观望?”
“林安立也完全没有要拉我入伙的意思。”
千飏在一旁冷不丁提醒道:“少帅,别忘了,江北军部的一部分资金链是由白家担保的。”
“奥——”姬秀露出恍然大悟的神情,芥初冬也赞赏地抬了抬眉,怪不得林安立完全没提半点要拉他入伙的事,原来自己早就被他绑上了贼船。
范启在一旁不知从哪里摸出来一只灰鸽子,抱在怀里摩挲着柔顺的鸽毛,皮笑肉不笑地说:“没想到林安立从这么早就开始算计我们了,胆子倒是很大。”
千飏在心里一惊。
见惯了范启这个乐天派的医生和情报贩子终日乐呵呵的笑模样,而且他似乎就算嘴上不带笑容,圆圆的眼睛里也总有笑意冒出来,而这是第一次,她看见了范启的另一面,没有乐天安命的伪装,驯鸽人的阴冷和强大才真正显现出来。
芥初冬也显然没想到,当初林安立以白家家主的身份邀请自己合作,是有这么一层意思在。他眯了眯眼睛,气场明显地冷了下来,周遭的空气都仿佛沉重了一些,显示出他作为最年轻的江北军部总指挥官的霸气:“芥宸。”
一直跟在他身后的副官向前一步走出阴影:“在下在。”
“让小桃和李敦去林安立管的商铺底下挑个事,不用太大——就想办法让人把林安立为了女仆放弃家族的事编一编,怎么惊世骇俗怎么来。”
“是,在下这就去通知。”芥宸冷峻的军人作风无可挑剔,他穿的黑色马丁靴迅速调转方向走到楼上,传达少帅的命令。
芥初冬又转向范启:“方家今天有消息吗?”
范启翻看着纸条:“没什么大的消息,就窝在办公室里见了一天的人——什么江北支行行长,江南支行行长,各种商户,家里的管家,田地的代地主……从我收到的消息来看,交接很顺利。”
姬秀在一旁补充了一句:“其实,能在家主继位仪式还没办,只是发出消息的第二天就从全省各地跑回银陵的人,必然都是赶着来表明忠诚的;接下来几天才姗姗来迟的,都是摇摆过的,至于是惩戒还是争取就看方道言怎么考量了;而继位仪式结束之后还没有来拜见的,都是要造反的。”
芥初冬点点头,对范启说:“接下来几天还要多盯着,记得统计一下已经前来的人的比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