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林家的长辈们当做茶话会话题的两个年轻人，方道言和方道羽，这几天可就没有时间和精力悠闲地喝茶了。
方道言今天穿的是西装，外料材质是深蓝色天鹅绒，黑底绣暗花的领带打成温莎结，是比较正式的款式，很配他现在正襟危坐、脸上毫无笑意的样子。
方道羽则是万年不变的白衬衫黑大衣，不同的是，这些衣服都是由好几个新面孔抢着熨烫准备的——自从那晚方朔被他们两兄弟关进有红酒的小休息室，无人问津十几年的他们的那栋小楼，又一夜之间出现了热闹红火的仆役，来来往往，卑微又熟稔，仿佛自己是在这里兢兢业业伺候两位少爷十几年。
哈，人不都是这样嘛。方道羽这样想着。
他是一个不喜欢掩饰的人，不然也不会宁愿自闭多年也不想做戏——像哥哥那样，伪装成谈笑风生，儒雅端庄的翩翩公子；他不会演戏，所以活的一直很真实。现在他对于趋炎附势的家仆的轻蔑和嘲讽就赤裸裸地写在脸上。
常年不见太阳的他有着白皙的皮肤，方太太曾经说那太不吉利，像鬼似的，他却很喜欢；现在他伸出白皙的手指一下一下敲打着黄檀桌面，听哥哥跟交接的方家各级管家们说话。
方道言刚听完方家银行江北分行行长的汇报，总结到：“所以你们这几年做的事，就是不遗余力地给芥初冬的港口找麻烦，想办法捞钱？”
江北行长名叫王浔昆，今年刚过三十五，消瘦苍白，完全不像手握巨款的银行巨鳄，现在雇主家出了变故，他连夜返回银陵，站在从前的大少爷、现在的家主面前，吞吞吐吐地讲了自己这几年干的事，被家主概括成“找麻烦想办法捞钱”，其实也没什么错，于是点点头，嘴上还客套着说：“在下不才，能取得这样的工作成绩也是靠大家一起闯出来的……这份荣耀……”
方道羽噗嗤一身笑了出来。这人真是，连嘲讽和夸赞都分不清，怎么当上的支行行长？怪不得方朔倒台了。
王浔昆抬头去看他，都知道二少爷脾气古怪、性情阴暗，他这样的精明人自然不愿去招惹，冲方道羽欠了欠身就准备接着说话了。
方道言虽然内心也在疯狂吐槽，但表面上总还是熟练得微笑着，没有撕破脸皮，从面前的文件里翻出来一份，递给王行长：
“这是我买到的关于林家散户今年入冬的毛料订单情况，你们找个合适的时候，缴纳保证金做仓单，把江南地区那些绒和毛料产品的价格再压下来一些。”
王浔昆接过来，虽然不太懂，但还是煞有架势地猛点头，一副“我愿为你赴汤蹈火”的表情；而他身旁另一位，方家的江南分行行长，米译，却明白个中情由，内行地追问道：“但是，咱们这样做太明显了，一直紧紧咬着咱们的姬家券商会察觉吗？要是他们也跟着加仓，把价格炒上来，怎么办？”
方道言微微一笑“姬家？姬家上一辈那个金融天才不是已经没了吗？现在他们家金融市场上的的全盛时期已经过去了，现在是谁在处理这个烂摊子？”
“是个女人……姬小越。”
“是参与姬家下一任家主竞争的热门人选吧？我记得这个越小姐。米译行长，整理一份关于她管理姬家券商的报告给我。现在就去办吧。”
米译应了一声，退下了。
方道言翻着近几个月的财务数据，微皱眉头，对王浔昆说：“之前答应给江北少帅提供军费担保的单子应该是做不成了，芥初冬回银陵最初就是为了这个事，他应该还会找其他家合作，你回去留意，多查一查，看是谁在接这个单子。”
“是的。”
“嗯，你先下去——”方道言看他站在原地没走，似乎欲言又止的样子，“还有事吗？”
王浔昆吞吞吐吐地说：“在下有一事不知当不当讲——”
方道言没有掩饰地一眯眼睛，原本就狭长俊俏的丹凤眼被眯成了若有所思的线条，方道羽则是嘲讽地笑了笑。又是这种讨厌的客套，明明已经做好决定要说出来，还非要上司再说一句话请他说。
不过方道言当了多年大少爷，现在更是即将身为家主，对这种生意场上常有的拿腔作调，忍耐度比弟弟高很多：“王行长你讲吧。”
“就是……在下连夜来到银陵，曾被肖、肖祎兄妹联系，说要、要造、造反。”
肖祎是方家的典当铺的总管，而肖婷婷虽说是他妹妹，但实际上两人毫无血缘关系，大家都明知肖婷婷本是咖啡厅的女招待，被肖祎相中，带回家按照自己的喜好培养出来的女孩。
所谓按照自己的喜好，就是肖祎喜欢女子开放爽朗，带异国风情，而肖婷婷刚好五官深邃，有一双大眼睛，当时年纪又小，可塑性很强，是他“培养”的合适人选。她贫穷的家人得知女儿被位高权重的方家管家看上，跟天上掉馅饼似的喜出望外，欢天喜地地收了一笔钱，让出了女儿的抚养权。
肖祎亲自教授婷婷外文，又请老师培训她音乐和舞蹈，竟然真的把这个幼小的苗子培育成了自己想要的样子——现在肖婷婷十八岁，窈窕娉婷，前凸后翘，言行举止舒展张扬，长相、谈吐、品味和生活方式都是西式的，肖祎一边自豪，一边被这个完美的作品迷得神魂颠倒。
美人在怀，年过四十的肖祎也重获青春，这几年在事业方面生龙活虎，表现出彩，方家的典当铺成为银陵城最大、最成体系的金字招牌。
现在他要造反？
方道言心思转了一圈，表面上却让王浔昆完全看不出想法，“你能给我说，说明你没答应，对吧。”
“在下忠心耿耿……绝不会造反，在下的一切都是方家给的。”王浔昆掏心窝子地大表忠心。
“肖祎怎么说的？”
“他只给在下说，他有五成把握，要赌……因为在下当场拒绝了，所以他没有再说。”其实王浔昆知道更多，但是他觉得说多了就暴露出他和肖祎谈了很长时间，没有当场拒绝，容易被怀疑忠心。
方道言摆了摆手，让他退下去了。
一直沉默地立在他身后的，也是他智囊之一的仆从，低声问他要不要叫那个胆大包天的肖祎来见他。
“算了，现在我连位置都没坐稳，他想些其他的也正常，等等吧，看看他能出什么招。最近要忙的事太多了，还真的顾不上他。”
说完他回头去看弟弟，却发现方道羽在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悄悄走出去了。
方道羽天生自带一种不易察觉的气质，可以悄无声息地潜入一个地方而不被发现，可能因为他可以完美地融入阴影，而任何一个地方都难免有阴暗的角落。
就像每个人心中都有一处不轻易示人的阴影，大家都能在方道羽身上找到自己的影子。
从方道言忙碌的办公室里信步而出，方道羽走到街上，正好看见林安立从林家大门跑出来。虽然林安立是那种比较潇洒的公子哥，但是以跑步这种方式出门确实古怪，衣服也不像是要出门的，何况林二少爷竟然没有做家里的车，而是在马路上拦了辆的士。
方道羽远远听见林安立说“去卢特比酒吧。”
大白天，去那种以夜夜笙歌、放浪形骸闻名的地方？
种种奇怪情形让方道羽思考了不到半秒钟，然后从地上捡起一块石子，随手一扔，不偏不倚砸进了方家沿街的一栋楼三楼的窗户。窗帘动了一下，里面的人探头出来，正好看见林安立坐的出租车开走。
他又在原地等了一会，直到看见一只鸽子从被他打烂的窗户里飞出，才调转身子离开。虽然目的达成，但他面无表情，仿佛什么也没做。
范启拿着来自林家线人的鸽子的纸条，找到在书房里和姬秀对账的芥初冬，纸条上说林安立和女仆小柠的关系被家主反对，愤而离家——毕竟大多数人只看到二少爷和小柠在花园接吻，而后不久小柠被家主谈话，二少爷跑出门，不知道是女仆先拒绝了少爷。
情报贩子笑得有些欠揍，“嗬，好家伙，简直像是青春期的叛逆小男生！”
一想到林安立都二十七八了，还为了“爱情”而反抗父母离家出走，这样滑稽的戏码让芥初冬的鸢色眼睛里也浮现出笑意。
又一只鸽子飞进来，这次是方家线人的，“林安立 出租车 卢特比酒吧”。
“卢特比酒吧可能不是银陵城规模最大的酒吧，但一定是玩得最开的。”范启笑的有些荡漾，意味深长，“就像所有青春伤痛文学一样，情场失意的少年都要去一个最为声色犬马的地方。他可能会喝得烂醉，或者在里面找一场艳遇——总之都是日后一定会后悔的事情。我之前也不相信林安立真的喜欢那个女仆，现在看，是喜欢得不得了。”
芥初冬站起来，拎起搭在椅背上的外套：“我去会会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