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回到林安立刚离开家的时候。
方道言神不知鬼不觉地出现在林家花园,说要小柠为他通报一下,下人要服从一切命令,没有选择的余地,所以小柠放下盛着刚采的桂花的篮子,对方道言鞠躬:“请方大少爷在此稍等片刻。”
方道言点点头,目送女仆小小的身影一路消失在林家主楼里。为了显示他拜见林家家主的正式和庄重,他特意穿了长衫,领子处有些紧,天也热,隐约感觉好像出汗了。
小柠匆匆爬上楼梯,遇到了易太太和她的女仆聪儿。
刚才全家一起吃早饭的时候,易太太被林安立几句话整得如泰山压顶,吃完饭后她带着聪儿走了好几个房间,好言好语地恭维几个旁系主事人,那些老爷也确实看她不被待见,所以她说的漂亮话照听,她送的礼物照收,到她说名下的孩子的时候,就回一句“二少爷做的决定我们怎么敢改。”,拿林安立当挡箭牌。
求爷爷告奶奶反碰了一鼻子灰,易太太现在脸色青紫。
又恰好碰到了林安立的女仆——对付不了主子,在他的仆人身上找点面子也不错,何况林安立不是很喜欢这个小柠嘛。
这样想着,她身子一横,正挡住了小柠面前的楼梯:“嗳哟,这不是咱二少奶奶嘛,怎么这么急匆匆地,当心摔伤了讨喜的脸!”
话音未落,她猝然伸手猛推了一把,小柠本就站在打了蜡的楼梯上,猝不及防被这样一推,重心一倒,尖叫了一声,人就滚下了楼梯。
易太太俯视着小柠:“啊,瞧我这乌鸦嘴,怎么怕什么来什么,真是该打!我掌嘴!”
聪儿听明白主人的命令,环顾四周发现没人,几步走下楼梯,对着小柠的巴掌脸猛扇了几下。
小柠滚下楼梯,全身上下生疼,又被卯足了劲扇巴掌,一时眼冒金星,想推开聪儿却发现胳膊动不了。
楼上传来脚步声,有人走下楼梯了。
易太太赶紧带着聪儿走了,走之前还抬起穿着精致皮鞋的脚,在小柠裙子上踩了两下,带着满足的笑消失在走廊里。
下来的刚巧是林泉的贴身男仆林小书,他手里端着刚从老爷桌上撤下来的药,见一个人倒在地上,赶紧撂了药碗把人扶起来,一看,小柠脸肿得高高的,露出来的胳膊有大片青色的磕伤,裙子上粘着一块一块的土,似乎是鞋印,心里明白了个大概,赶忙呼救。
千飏尽力睁开眼,只能看见模糊的影子,还有成群结队在眼前乱晃的黑点,她试着发出声音,咳了两声后伴着血沫说出来:“方……方大少爷来见老爷……通、通报……”
林小书皱了皱眉,对闻讯赶来的下人们喊了一句:“去找方大少爷!”
作为林家主多年的贴身男仆,甚至得到了以“林”为姓的殊荣,林小书的办事效率一向很高。
小柠在充满消毒水的空气中醒来时,眼前恼人的黑点终于消失了,面前站着林泉、方道言和林小书。
见家主亲临,她试图撑着胳膊从床上坐起来,手还没动,先传来一阵入骨的疼,她不由得吸了口冷气。
林泉说:“不用起来了,你的胳膊骨折了,还有轻度脑震荡,好好休息吧。”
“老爷……”小柠忍着痛说,“谢谢老爷!”
方道言十指交叠抱在胸前,关切地看着小柠,他想说几句安慰的话,但是他现在的身份是方家的大少爷,在林家家主面前,不能表现地太近人情,而且虽然他听林安立说了很多回小柠,事实上这是第一次见到,他和她本就不亲近。
所以他斟酌良久,说道:“感谢姑娘遭遇不测还记得为我通报。”
“不,这是我应该做的,方大少爷。”
林小书看准时间走过来:“方大少爷,老爷,既然已经探视过小柠姑娘的情况了,王医生和护士也会悉心照料她,要不二位请移步客厅?”
林泉转身走向门,突然又想起来什么,回头对林小书说:“林安立什么时候回来,让他也来见我。还有——”
“请老爷放心,我一定查明是谁在下人身上动手的。”林小书一颗七窍玲珑心,早明白主子要查什么,而且堂堂家主当着客人的面吩咐家室总不好,所以需要由他把话说全。
林泉带着方道言来到了林家大宅里最大的一个会客厅。
“方大少爷,请坐吧。”
“林老爷不必客气。”
嘴上客套着,两人在包着柔软山羊绒的沙发椅上相对而坐。方道言抬头看了看会客厅,不愧是好几代人传承下来的建筑,高拱顶,绘雕梁,敞亮,优雅,有一种王者般的雍容大气;他在脑海里对比了一下自家的房子,不由心中苦笑。
“真是羡慕贵府呢,有这么漂亮的房屋和花园。”
林泉从一旁的红木抽屉里取出来一把扇子,拿在手里轻轻摇晃着:“您府上也不差,各有风采。”
在整个浦口别墅区,方家的建筑是最有特点的——不是“主楼+花园”的常见构造,而是很多栋独立小楼坐落在院子里。老爷和夫人住最大最豪华的一栋,方道言方道羽住一栋,方道文一栋,其他的旁系一支住一栋。
方道言想起自己和弟弟住的那个小楼。当时方太太一心想让他们在最偏远最破落的房子里自生自灭,但是碍于他们的少爷身份,没能成功;但还是尽力分给他们一个阴森和不吉的地方——那个房子的一层很高,只有走楼梯上去,而楼梯的下半段通向地牢;两个蹒跚学步的孩子好几次摔跤滚下地牢,那里阴森恐怖,铁栏杆上暗红色的不知是锈还是血,最深处还有锁链牵动的哗啦声——他们一直不知道是谁关在那里,没人告诉他们。
那时方道言也不过五六岁,却记得把弟弟抱在怀里,弟弟的眼神直勾勾地盯着地牢深处,流露出他至今看不懂的情绪。
方道言回过神来,正听见林泉说:
“方二少爷近来怎么样?还是……原来那样吗?”
他点点头,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道羽还是什么都不说,但是……我知道他都懂。”
在方道言十五岁那年,他从小照料到大的小两岁的弟弟方道羽突然变得一言不发。他不是变哑,发声系统正常,生活举止也没有改变,只是突然不再说话了。方家请了很多医生,最终的诊断结果也只有一个抽象的名词“自闭症”。
方道羽钢铁般的沉默如同冷冰冰的利刃扎进哥哥心间。
方道言曾经温柔明亮的丹凤眼被折磨得温暖尽失只剩世故,弟弟也看在眼里。
林泉也可怜这苦命的两兄弟,叹口气说:“不如给二少爷找个体己的喜欢的人照顾着,看能不能把人暖回来。”
方道言露出苦笑,“我暖了他十年,又是这天下最了解他的人,真不相信如果有人能让他敞开心扉,那人能不是我。”
林泉感同身受般叹道:“是啊,是家人,再怎么样也是知根知底的、最亲密的人。”
这话似乎除了安慰他,意有所指。
方道言愣了一下,快速地把弟弟引起的悲怆堆到脑后,切换到代表方家的少爷;他猜测林老爷子是想到刚才的事情了,于是试探着说:
“林老爷,家人也是有亲疏的,疏远的人不必强求。”他能猜到,欺负小柠的人就是林家某个和林安立不对付的人。
林泉呵呵地笑了。
“你以为我在想那个女人?”看方道言疑惑的表情,他摸了摸胡子解释了一下:“我敢肯定,拿林安立的女仆撒气的是我一个远方堂嫂——今早的餐会上出言不逊,刚被林安立教训。害,这种小家子气的笨女人,我理都懒得理,也不想管她作什么妖。”
“方大少爷,将来你管家的时候就会发现,庞大的一个家族,有各种各样的人,各怀不同的心思,不可能每个都放在心上。”
方道言点点头,这个他懂。
林泉接着说道:“林安立是我的最争气的孩子,我对他和林师立一直很严格,现在他长了点本事,就让他锻炼锻炼吧。方大少爷,我相信你的能力和人品,也希望林安立和你合作愉快。”
他高坐家主之位,对两个儿子一向严厉无情,包括连名带姓地称呼他们,检查他们的功课和工作时比最严格的老师还苛责。但是,那到底是他的孩子,血浓于水,他看着这两个孩子长大,看着这几年林安立屡屡对弟弟暗中下手,他心痛不已,却不得不安慰自己,二儿子是优秀的猛虎,不容与他人并驾齐驱。
林泉不得不承认,林安立已经渐渐脱离他的控制了。
包括那个小柠。
每每想到或见到这个女仆,他和太太都要在心里叹气。上次他难得忙里偷闲,陪林太太去自家花园散步,刚巧看见小柠在花圃里采花,她带着精致的大遮阳帽,裙子缀着精美漂亮的蝴蝶结和花边。
林太太转过头对他说:“你……不打算做些什么吗?”
当时林泉刚从家主的繁忙业务中挣得片刻休息,大脑有些放空,反应了好一会:“你说林安立和女仆?”
林太太冲小柠的背影扬了扬下巴:“哪有女仆穿成那个样子的。我跟她一样大的时候还没有这样好的衣服穿呢,亏我还有名有姓的。”
确实,他顺着太太的目光看小柠,那身裙子用的衣料很考究,带着隐约的细闪,在阳光下分外美丽。林太太出身贵族家庭,出阁之前,父母对她的家教很严格,不像他的二儿子对小柠那么宠溺。
“嗳”他烦恼地皱了皱眉:“只是几件好衣服而已,林安立喜欢就随他去吧。”
“你在心虚。” 太太认真地盯着他:“我们都能看出来,安立的心思是认真的,只是他不愿意面对——你也不愿意面对。”
“怎么面对?让这个下人当二少奶奶?”
“不管怎么说,我能看出来,安立是把小柠当家人的;你若是站在小柠的对立面,安立就要面对艰难的选择。”
林泉没再答话,牵起太太的手,沿着花园的小路往回走,散步结束,要回屋子了。他抬头看了看天空,熟悉的蓝天白云,自家花园里笔直的树,胸中突然产生对“家”、对“家人”的一阵心酸的眷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