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回到芥初冬和千飏走出仙林饭店的时候。
芥宸已经把车开出来稳稳地停在了饭店门外的车道上,两人朝那边走过去,千飏戴着长手套的小手还配合地搭在芥初冬的胳膊上,两人很默契地没有放下来。
等坐到了车里,芥初冬问千飏:“有什么发现吗?”
千飏想了想,“林安立用的易容技术相当好,我几乎没有看出破绽,不知是他自己做的还是他手下有厉害的人。”
“你的易容是在哪里学的,‘倾宴’统一培训吗,老师是谁?”
“唔,”千飏扯了扯手套,把皱褶拉平,手套的高级织料勾勒出她纤细而线条优美的手臂线条,“是‘倾宴’教的,但是我不知道老师什么来历。易容水平达到林安立刚才那样的话,完全可以从不以真面目示人,很难查。”
芥初冬把头斜靠在座椅的靠背上,眼神时亮时暗,“那关于白家的两个青楼,你有什么消息吗?”
没等千飏回答,他脸上出现一丝不怀好意的笑:“顺便提示一下千飏小姐,林安立说的话不全是真的,不知道能不能骗过‘倾宴’的‘燕子’呢。”
千飏扬起了眉毛:“你在考验我?”
芥初冬嘴角的笑更深了,饶有兴趣地等千飏分析。
他不惜破例,没有惩罚这个本该在地牢里严刑拷打还试图逃出来的俘虏,反而把她带了出来,说是为了从多个角度观察林安立,其实主要是想试试,千飏到底有几分水平。
千飏冷哼了一声,“不就是白家的初始建立嘛?明显的不合逻辑,是人都能看出来,少帅还以为自己能看出来很厉害吗?”
“我当然不觉得自己厉害——这是根据你的水平做的考验呀。”芥初冬非但没有生气,而且鸢色的眼睛弯出柔和的弧度。
芥宸沉默地开着车,心里不由腹诽,这个千飏真的有魔力,少帅之前只有在和姬秀军师、范启医生相处的时候,语气和表情才会这么放松,而千飏不仅身份是俘虏和间谍,还只见到少帅很短几天,却能让少帅这么放松,还有心思开玩笑。
芥宸虽然表情严肃,其实内心已经画出了无数个疑惑的问号。
千飏没再回怼,而是回忆了在席间,林安立,或者说白家家主,说过的话。
“他说自己是发现银陵城的青楼有利益空间才建立的白家,但是从零开始建立和经营一座青楼是需要很多的人脉和财力的,尤其是像白家的落莲轩和昇血轩这样特殊的,更需要强有力的支持。”
芥初冬摩挲着下巴接道:“但是他说自己当时是一个毫无背景的老人,这当然不可能。应该是先有了初代白家人,后有的这些白家产业。”
“是的,而且这些白家人中有厉害的角色。我建议查一下落莲轩和昇血轩建立之前一年内,死亡或者失踪的各大势力中层以上人员,嗯,那时候‘双龙’和‘南广’都还没有起来,应该主要查几个家族——还有,‘双龙’的创始人之一,干部龙一帆,他在‘双龙’之前是独立情报贩子,可能知道一些初代白家人的来历。”
芥初冬坐直了,眼神严肃起来,目光炯炯:“龙一帆?”
“嗯。”千飏也满脸认真。
没想到芥初冬下一句话是:“当初帮你抬身价的那个人?”
要是当时千飏在喝水,一定会一口喷出来“傻啊他当时明摆着是恶心楚家的和我有什么关系!”突然想起来什么,千飏眨巴眨巴眼睛,笑着说:“少帅不说我还忘了,我可是一千万卖出去的,现在人在少帅这里,你说楚家会不会来找你要钱?”
芥初冬有点不屑地撇嘴:“就那些人?想问我要钱,还得掂量一下自己的斤两吧。”
“我觉得楚坤的斤两挺够的,哈哈哈。”
两人不约而同地想起了那个一身悍膘、脑满肠肥的老爷,然后默契十足地笑了起来。
“你笑什么?”
“没什么——你自己笑什么?”
“我没笑!”
这样没营养的对话两人乐此不疲。都快回到芥初冬位于中心区的住宅了,芥初冬才想起来吩咐芥宸靠边停车。
“是,少帅。”芥宸听了一路自家少帅百年难遇的轻快声音,现在全身都在颤抖,尽力控制着表情不要失控,所以有些僵硬。
“你不用等啦,先回去,然后给范启和姬秀都发消息,让范启查白家人——就按千飏说的来,然后让姬秀悄悄来银陵一趟。”
“是,在下一定办妥。”
于是芥初冬和千飏下了车。
这里是银陵最奢华的商业街之一,也是林家所有产业里估值最高的一个,蓉西街。长约两公里的主干道上,商铺密密麻麻地挤在一起,招牌和广告牌五花八门林林总总,店门口大多摆着符合店家特色的小装饰:“木头人”蛋糕店的木偶挂件,“汉风堂”饭店的华丽凤冠,照相馆的胶片模型,诸如此类精巧又别具匠心的小物件很多。
此时正是下午,蓉西街一天中人最少的时候;到了夜晚,华灯初上,人海熙熙攘攘,每个人脸上都洋溢着快乐和幸福,进可为喜爱之物一掷千金,退可远观画舫舞姬身姿曼妙。有诗曾写到,东南形胜,三吴都会,钱塘自古繁华,到如今,繁华尽在蓉西。
林家在蓉西街上也投入了大量人力物力,而且不同于其他商圈,蓉西街上的商铺运营和街道装修、活动举办等事宜,都是由家主林泉直接负责的,可见其重要程度。
因为赴宴穿的黑大衣带着彰显身份的肩章和绶带,芥初冬早在车上就把它脱了下来,现在就穿着配套的西服马甲,衬衫袖子挽起,细细的金链仍挂在扣子上做装饰。能来蓉西街购物的人大多非富即贵,他这身打扮也不算哗众。
千飏也配合地摘下了过于正式的齐臂长手套,看向芥初冬:“你来这里干什么?”
“给朋友买个东西。”
蓉西街上有银陵城超过百分之九十的奢侈品店,珠宝首饰、服装皮具、花鸟酒茶,应有尽有。
芥初冬似乎不是第一次来这里了,他在前面走着,很快停在了一家招牌写着“源稚”的小店门前。
千飏看店门口的小装饰是一件小小的人偶,穿着精致的和服,一层套一层,显得有些臃肿,颜色却格外绚烂,由内而外像是天边一层一层的云霞。
“那是十二单。”
“我知道,最隆重的礼服。”
两人并肩而立,仔细地看着那个偶人,芥初冬眼帘半垂,从千飏的视角能看见他长长的睫毛遮住了鸢色的瞳孔,比偶人那画在布料上的眉眼还要好看。
芥初冬推开门。
“欢迎光临。”
一个曼妙的声音响起,门边盘坐的女招待穿着和偶人一模一样的十二单和服,漆黑的长发盘成高高的发髻,斜插一支山桃花,还是江户时代的式样。
认出来客是芥初冬后,女招待脸上的笑容更加温柔了:“恭迎少帅大人。”她又转向千飏,恭恭敬敬地行礼:“小姐您好。”
一个声音从后台传来:“少帅您来啦?”千飏朝声音的源头看过去,是一个戴着方框眼镜的中年男人,一身长衫,打眼看过去,材质和剪裁都很考究。
芥初冬答道:“老板,好久不见。”
“是啦,我也不知道你什么时候回来的,上次走也是悄无声息,一走这都过去三年了吧。”老板冲千飏点了点头,似乎对这种充当花瓶的女伴没有兴趣,压根没有多看几眼。
“上次走的确实很急。”芥初冬无意多寒暄,“很快军师也要回来的,我来老板这里给他准备个礼物。”
其实他们之间知根知底,出于默契和谨慎,相互提起都以“少帅”、“军师”、“老板”来代称。
老板也懂他的意思:“奥,是好几年没见您的军师了。”他回忆了一下店里的东西,“最近店里新东西还蛮多的,您看这个如何?”
他拿出的是一个人偶,比挂在店门口的那个要大两圈,而且是用某种坚硬的材料做的人身,工艺精巧,完全是缩小版的真人;他也穿着一层一层布料精良的黑底红花和服,脚踏木屐,腰间插着红鞘的长刀,像江户时代的浪人那样敞开衣襟,甚至隐约可见清秀的肋骨。
店主又叫女招待从柜子里拿出了一张能剧面具。
面具上是一张公卿的笑脸,脸色惨白而嘴唇鲜红,眼睛描着粗黑的眼线,牙齿也是黑的。
“我记得您的军师很喜欢收集能乐面具,不知这张他是否会喜欢。”
芥初冬轻笑一声:“他就是喜欢收集所有和戏剧有关的东西,不管西方东方,净琉璃还是京剧花鼓戏。”脑海里浮现姬秀收到礼物后,谨慎地端在胸前,小心翼翼地摆在书架上,消瘦清秀的脸上闪闪发光,他有些想笑,又有些怅然。
他是知道为什么姬秀会喜欢这些东西的。
那是一种寄托。
一种向失去的人和事寄托刻骨思念的方式。
“老板的店一向宝藏频出。”他洒然地接过包好的礼物,挥手走出小店。
千飏一直一言不发,也没有凑上前看芥初冬买的东西,全程完美地扮演着没有话语权的女伴,出店门之后,芥初冬问她:“好奇吗?”
“其实还挺好奇的,但是你要是不想给我看也没关系。”不自觉地,她的语气带上了失望和疏离。
她是出类拔萃的“燕子”,习惯了一个人挑战各种复杂艰难的任务,她不怕身入险境,不怕任务高难,但是她惯于强大,不喜欢站在别人身后。之前为了见林安立才伪装成京子,而在“源稚”这家和风小店里,她明明不需要伪装,她是以千飏的身份被芥初冬带在身后的。
她可以伪装成完美的傻白甜女伴。
但是刚才被冷落被忽视毫无话语权的不是她伪装的人,而是真实的千飏。
芥初冬敏锐地捕捉到千飏眼底被挫伤的骄傲,在心里做了个无可奈何的表情:真是倔强又骄傲的人。
千飏接过他递来的偶人,捧在手里看:
背景分明是条招牌林立、灯红酒绿的商业街,可这个做得十分逼真的穿和服的年轻人从视野里漫步而过,空气中似乎弥漫着武士年代的气息,早樱已经开到了极致,落花像是暴雨,木屐落地无声,像是幽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