预订好的午宴已经上桌了，林安立做了个“请”的手势，按照宾客优先的原则，芥初冬第一个举起酒杯：“敬林二少爷，敬白家主。”
林安立其实并不想暴露身份，被芥初冬这样摆在明面上说，有点缺乏安全感；他勾了勾嘴角聊表敬意，这样洒脱放荡的表情在他原本的脸上十分相衬，出现在白卿衰老的脸上却十分怪异：“敬少帅，敬京子小姐。”
千飏早在侍者把酒摆上来的时候就已经悄悄检查过，酒没有问题，是一瓶新开的啸鹰，价格高昂，可见主人对会面的重视。
“敬林二少爷，敬白家主，敬少帅大人。”
三人举杯对饮，一口入喉，芥初冬的眼睛亮了起来：“啸鹰？”
“是，少帅见多识广。”
林安立举着杯子，轻轻摇晃里面深红色的液体。
“膜拜酒庄最近很少喝，还真的很想念，单一品种赤霞珠独有的平衡感，今天能喝到真是太好啦。”
“少帅客气了。”
芥初冬放下杯子，往椅背上一靠：“作为加州赤霞珠里公认的佳品，这款的酒体并不厚重，有些举重若轻的感觉，是不是来自比较凉爽的高海拔山区葡萄园？”
林安立笑得更加漫不经心了：“我不如少帅懂这些。舍弟很喜欢品酒，这些酒都是他收藏来的。”
“哦？”芥初冬嘴角笑意更浓了，“酒友难得啊，不知可否给我介绍一下？”
千飏在心里赞叹了芥初冬的一系列操作：喝酒品酒，不停地抛出各种高深的词语让林安立没办法不懂装懂，只好搬出弟弟，然后顺理成章地得到林师立的信息。不愧是一代军神，在这种勾心斗角的场合里，一套战术打得完美无缺。
林安立怎么甘愿被芥初冬套信息出来呢？干脆就直接少说两句吧。
“舍弟名叫林师立。人挺好的，也很善良，就是太善良了。”
故弄玄虚的话，要配一个高深莫测的微笑；可惜，今天他面对的可是芥初冬和千飏。
千飏眨巴着水灵的眼睛“是林三少爷吗？京子曾经听说，林三少爷特别平易近人，还亲自设计林家商业街的彩车和小吃摊呢！”
是有这么回事。林安立想起今天早饭时弟弟给父亲汇报自己最近做的事，就是把归他管的商业街的布局调了调，更换无关痛痒的配饰——他那个弟弟就会做这些，当然，他也只允许弟弟做这些。
林安立虽然只比林师立大一岁，心理年龄和成熟程度却天差地别。不同于自幼精明能干的哥哥，弟弟总是傻乎乎地跟在别人后面，脸上永远笑容可掬，林安立一直想不明白，那家伙觉得有什么好笑的。后来，兄弟俩长大了，读书识字，品酒喝茶，学习如何当好一个贵族少爷；林安立早早地定下目标，要当下一代家主，而在他一步步摸索着立业管家，因为人心险恶而栽尽跟头时，林师立却仿佛温室里的娇花，不见狂风骤雨，也不见自然的阳光与蝴蝶。这也是为什么，现在，弟弟被他安排的明明白白的。
“京子小姐，少帅，您们能理解我吧？”难得说了一大段真话，林安立靠在椅背上似笑非笑。
虽然从范启那里知道林安立好几次试图杀掉弟弟，但是芥初冬相信林安立刚才说的话应该不假，审讯敌人多年，他自恃足够敏锐，可以看穿谎言。
“当然。”芥初冬又喝了杯酒，没有再追问林家的事，而是岔开了话题。
“话说，被刺的楚家老爷现在怎么样？”
千飏保持着文雅的吃相，不动声色地竖起了耳朵——芥初冬在话题要引向华璎轩和她本人，不知道林安立知不知道，她当晚被芥初冬带走了。
林安立耸耸肩：“鬼门关里走了一遭，没有三五个月很难恢复彻底，毕竟楚老爷年纪摆在那里。”
“那楚家什么反应？钱和人都没拿到，还害得家主受伤，这账不容易揭过去吧。”
两人隔着餐桌，互相试探，明明对视着，却看不透对方眼底。
“少帅其实是想问我，头牌去哪儿了，对吧？”
芥初冬惯会掩饰，对这种直接的问题也没有显露出不同的情绪，两手交叠撑着下巴：“确实很好奇。”
林安立低头一哂，似乎不想仔细回答。
千飏赶紧接过话题：“听说华璎轩那位头牌姑娘长得特别漂亮……最后拍卖也是天价。”
“京子小姐，”林安立看着她正色道，“看您的用词，您也知道，那种女子的漂亮是一种商品，被人观赏，被人购买，她远不如您幸运。”
他竟然反过来试探京子的身世？真是大胆。
千飏故意看了芥初冬一眼，征求他同意地点头之后，对林安立说：“不，我并不觉得我幸运；林二少爷想听我的故事吗？”
“如果不冒犯，愿闻其详。”林安立大脑飞速运转，准备从京子的故事里识别她的真实身份——到底是有备而来的特务还是普普通通的女伴。
“京子是被少帅从战场的废墟里捡回来的，当时京子只有四岁，少帅把我养大，又给我取了‘京子’这个好听的名字；但是，我没有自己的身世，永远只能做少帅最隐秘的女伴，甚至不能陪少帅去任何大的聚会，只因为一介绍，别人的女伴都是某家的小姐，而我无名无姓。”
她垂下眼帘，长而翘的睫毛在白皙的小脸上洒下密密的阴影，让她的美丽平添几分动人的忧伤，“我比每个女子都先遇到少帅，却注定不能永远陪他左右。”
或许是千飏的话打动了林安立，他安慰地说：“京子小姐，遇到就是缘分。”
芥初冬看时候差不多了，安抚地摸了摸千飏的手：“别难过啦，在外面呢。”语气温柔仿佛情人低语，千飏虽然尽力扮演着痴情女子的角色，心中仍不免泛起涟漪。
林安立又说：“华璎轩的所谓头牌在刺伤楚坤之后就趁乱消失了，楚家现在也在极力寻找，不过楚家元气大伤，‘极力’也要打个折扣，偌大银陵城，想找个人确实不容易。”
想要找人，派出人力是次要，主要投入是高价委托各大情报贩子来找信息，楚家刚卖了些家产，又掏空了多年的积攒，才拿出了一千万，现在全家上下都巴不得一分钱掰成两半花，哪里有钱给情报贩子？
而且，楚坤这么一折腾，好几支旁系已经把不满摆在明面上了，就连他自己的孩子，也只有大少爷楚风云还一心一意听他的调遣；人心思变，若不出现强有力的领导者，把整个家族起死回生，那么楚家树倒猢狲散，就在不远的将来。
芥初冬眉毛微微蹙起，“那华璎轩呢，头牌犯了这样的事，不该华璎轩负责吗？”
“据我所知，楚风云出事第二天就带着人去堵门了，但是华璎轩的老板也不是普通人，一番交涉之后楚家乖乖地回去了，华璎轩照样营业不误。”
芥初冬扬了扬眉毛，千飏也感叹了一句“这么强！”。
“对了，”林安立突然想起来，“那天方家也去了，也是碰了一鼻子灰回来；方家老爷的脑子真是越来越可笑了，还想讹一笔华璎轩的赔偿呢。”
芥初冬笑了笑，说道：“他最好来找我要，我给他赔。”
林安立也配合地笑，心里想起，方道言说他今天去找林泉商量合作，不知谈得是否顺利，小柠现在又在哪里；他想早些结束这场会面了，和芥初冬说话真的挺费脑子。
午宴已经到了尾声。
芥初冬放下筷子后，林安立又变回了老人的声音。
“在招待的最后，老朽以白卿的身份请问少帅，是否愿意让白家为您的军队服务？”
芥初冬点了点头，“白家主不必客气，希望能与您合作愉快。”
“那么，关于军费的具体事宜，老朽会派管账的手下……”
“请他联系我的军师吧，姓姬名秀。”一直站在旁边的芥宸走过来递上了姬秀的名帖。
“好的。”
京子在旁边优雅地行礼，然后自然地挽住芥初冬伸过来的手臂，两人并肩走过仙林饭店华丽的长廊，胡子已是灰色的侍者领班亲自走来为他们开门，鞠躬时轻轻地说道：
“先生和小姐真是般配。”
芥初冬不动声色地点了点头，芥宸跟过来，很有眼色地递给领班一枚金币。领班礼数周全地答谢了礼物，转手分给了几个家境比较困难的年轻学徒，其中一个年轻人好奇地问道，“关老师，咱们每天接待这么多客人，只有这一次您主动过去说两人般配，这是……”
关姓领班摸着打理整齐的胡子，目光深远，缓缓答道：“我见的人多了，一眼就能看出结伴的客人的真实关系，多背德的多见不得人的都见过；而今天这对长得很漂亮的客人，虽然是以主人和女伴的身份来赴宴，实际上地位应该是平等的，而且他们彼此欣赏，我看了三十年的爱恨情仇，对人的眼睛里流出来的感情太熟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