芥初冬回到书房,按铃叫人给自己送来了一杯黑咖啡,修长的手指勾起白瓷杯的挂耳,黑色的液体轻轻摇晃,恰似他不为人知的心境。
“芥宸,明早让小桃准备几套衣服,她们尺码应该一样。”
“是。我记得小桃应该在房间里备了一些。请问是什么样的衣服?”芥宸的脑子里也在被动重现刚才地牢里的事,所以完全理解“她”代指的是谁。
“唔,见客的。明天中午见林安立,我想把她带上。”
啊?那您临走之前给人家说什么“你最好已经出去了”,万一人家真走了怎么办?
遭遇了过多打击的神经系统无法管理表情,芥宸的疑惑一定显在脸上了,芥初冬低头喝了口咖啡,补充道:“她不会走的——华璎轩的事闹得很大,她又抛头露面,我把人带走,行不更名坐不改姓,要查出我在哪里不是易如反掌?如若真的任务失败,‘倾宴’完全可以来找我要人。所以,我应该是在她的任务范围里的。”
所以,她扬言要走,其实是纯粹的挑衅,为了让他意识到,她不怕他。
虚张声势吗。
真是有趣。
“对了,范启有消息过来吗?”
“没有收到。”
“看来,关于林安立暗中的势力,我们什么也不知道啊……你先退下吧,我再想想明天会面的事。”
“是,少帅。”
已经是深夜了,芥初冬托着下巴,在脑海里反复推演明天的可能发生的事和应对策略;林安立,方道言,他们的目的到底是什么,他能感觉到,银陵城内暗流涌动,风雨欲来,各方势力心怀鬼胎,他该如何应对……
大脑还在缜密的思考中,可一不小心,千飏那双墨染的眼眸就出现在眼前。
什么啊。他甩了甩头。
千飏在地牢里忙活着。
芥初冬猜的没错,他确实在她的任务范围里——但是千飏并不是按常理出牌的人。
既然你说了明天早上最好不要看见我,那我就让你看不见呗。而且,我既然有本事逃出去,肯定也不愁再回来。
千飏承认,自己看芥初冬吃瘪看上瘾了。
还有,想给那个男人显示一下自己的实力。
按照她这段时间的观察,这座别墅里本是没有地牢的,她所处的位置应该在储藏室旁边——似乎还有个低温酒窖。
至于看守,放得很松,本来门口还有个姓谢的看守兵,年纪轻轻,抱着枪站得笔直,看她的眼神和看她身边的石凳没有任何区别,是典型的江北军人,少帅手下的兵。
宸副官来叫小战士上去吃晚饭的时候,小谢还不放心地看了她一眼。
芥宸笑了笑没说什么——军令如山。
所以在这五分钟里,地窖的门口都是空荡荡的。
看来芥初冬对自己家最外围的安保水平很放心啊。
呵。
你刚好帮到我了。
千飏关于怎么才能逃出去的策划也很简单——她会易容,出神入化的那种,再加上过目不忘的记忆力,想骗过小战士还是不难的。
小战士再次下到地牢里的时候,看见别墅里的一名女仆刚从酒窖里走出来,双手捧着一瓶红酒,腰间挂着酒窖的钥匙;看得出酒窖格外阴冷,因为她穿得厚厚的,小脸依然冻得苍白,通身不住地冷颤。
他认识那个名叫京子的女仆,少帅府中上下,所有人每日的饮食,都是由她负责。
两人目光交汇时,京子赧然一笑:“好久不见。小谢先生。”
小谢点点头,想了想,又扭过头看了一眼千飏——嗯,还安静地坐在那里呢,于是礼貌地说:“今天的鱼排很好吃。谢谢您。”
“啊——不客气不客气!”京子脸色红润了些,连连躬身,“我为少帅和您们服务,很感谢您的认可!”
她捧出怀里的酒给小谢看。
“今天少帅心情好,要开这瓶81年的罗曼尼康帝呢。”
“快上去吧。”
小谢说完,又去看关着千飏的那处空地——嗯,一切正常,女俘虏端端正正地坐在简易石凳上,手拖着下巴。
京子抱着昂贵的红酒,走出了地牢,一抹得意的笑容在唇角转瞬即逝。
时间回到几个小时前。
芥初冬先去了书房,芥宸带千飏去看为她安排的房间。
千飏曾经专门练过所谓“轻功”,走路稳,下脚轻,如果她想的话,可以不让任何人听见她的脚步声,这也是为什么那晚在华璎轩,穿繁琐的嫁衣,她能莲步姗姗,而裙摆的风铃一声不响。
不过,在芥府里,她并不想做这种下意识的藏匿。
不知为何,她很想在这座古雅的宅子里留下什么东西,什么属于她的东西。
声音也好,足迹也好。
所以她故意重重地踩在木质楼梯上,木头发出“咚咚”的响声,声波在大厅和回廊间反复折射、反射,传满整个空间。
在一个拐角处,他们遇到了京子。
芥宸说京子是少帅在一场巷战尘埃落定的时候捡到的。
那场战斗,当时还是中尉的芥初冬率领江北军系痛击敌军,取得了空前的胜利。当晚的庆功宴上,最耀眼的主角芥初冬却迟到了,来时带着一个三四岁的孩子。
军人们给孩子取名叫京子,她长成了一个很容易害羞脸红的女孩,说话时不自觉地不断躬身行礼。
“千飏小姐,京子负责少帅府中所有人的饮食。您如果有这方面的疑问或者需要都可以找她。”两人继续往前走。
千飏点点头,微微一笑:“宸副官,我能问你个问题嘛。”
“如果在下可以解答的话,请问。”
“你们知道京子是哪个阵营的孩子嘛?”
这句话后面暗含着很多句:万一她的父母就是死在了你们手下呢?京子知道你们都可能是杀她亲生父母的仇人吗?她不会恨你们吗?
芥宸摇了摇头,“在下和其他人都不知道,少帅没有说。”他回想着十年前年轻的芥初冬的样子,“当时少帅说,善恶到头终有报,别人不需要承担他的,他也不会干涉别人的,所以京子不应该承担任何恨意。”
原来杀神也是这样化解心魔的啊。
千飏最初开始学习杀人时,害怕了很久,害怕复仇,更害怕报应——复仇来自他人,总还可以防住,报应来自上苍,天命若是此,谁人能逃脱?
后来,她手上沾的血越来越多。
面对倒在面前或背后的,有时甚至铺满脚下地板的尸体,她的神情也越来越淡漠。
其实不是她变得不害怕了,只是她学会了接受这个心魔,接受一切可能的报应。
芥初冬说的是什么,善恶到头终有报……
他也坦然地接受一切报应吗,那么,他最初杀人时是否也和她一样,纠结过,害怕过呢……
千飏正揣摩这句话呢,芥宸打开了她右手边的一扇门:“千飏小姐,您的房间。”
出于礼貌,他站在门外,待千飏进去之后还轻轻掩住了门。
当然,那时他还不知道千飏一个时辰之后会触怒少帅、被关进地牢——要是知道的话,无论如何他也要跟着千飏,随时关注她的动作。
门一关,千飏的眼神霎时锋利了起来。
漆黑的瞳仁中闪烁着猎豹窥伺鹿群般的光亮。
她环视一周:床,书桌,梳妆台,卫浴,露台,书柜……标准房间的配置。然后她毫不犹豫地最先拉开了衣柜。
衣柜里已经很贴心地放了各种各样的衣服,长短各一,五颜六色,从丝到毛,林林总总。
凭着多年的伪装经验,她从里面挑了几件能组合多种搭配的衣服,料子挑最轻薄的,颜色挑黑白的。
千飏熟练地脱下了自己身上的衣服,因为华璎轩最后的乱枪和各种杂物撞击,她身上有不少皮外伤,缠着绷带。解开绷带时,伤口处没有结好的血痂被生生撕开,她却连眉毛也没皱一下,把刚挑出来的衣服缠成单层覆在伤口上,然后又把绷带缠了回去。
整个过程干净利落如行云流水。
从地牢里出来之后,千飏先蹲在房屋的角落里换掉了京子的衣服,脑子里回想着之前跟着芥初冬看过一圈的花园,草坪,银杏树,唔,还有自己露出一点要坦诚的意思时,芥初冬的笑容。
真是一张天赐的脸。
啊,想什么呢。
千飏摇了摇头,很快进入审慎的思考状态——最好还是不要硬碰硬地冲击最外层防线,千飏自己并不是专攻武力的,完成任务主要是靠脑子,真要真枪实弹打起来,完全不是那些士兵的对手。
而且,自己逃出来主要是为了让芥初冬吃瘪的,虽然现在少帅对自己还算有兴趣,但是他也是有名的喜怒无常且残忍,万一真的惹怒了这尊大神,不仅她要死,连带着“栖凰”计划都会失败。
她赌不起。
这样想着,她矮着身,悄悄靠近了银杏树——在黑夜里潜行总还是会的,然后手在树干上一撑,长腿伸了几下,灵活地爬上了树。
此时正是盛夏,银杏树的叶子苍郁葱茏,散发出晚间树木特有的气味,混合着草的清香,千飏狠狠吸了一口,忍不住点点头。
啊,成功逃出来了,等他们发现俘虏她不见了,想来会倾巢而出地毯式搜索方圆几里吧,那时她就悄悄回到客厅,横躺在真皮沙发上,把酒打开,边喝边等芥初冬回来,看他气急败坏的样子——啊,想想就无比美好。
对了,喝酒。
她看了看怀里抱着的瓶子。
千飏并不怎么喜欢喝酒,尤其是红酒;她更喜欢茶,并不是因为什么玄而又玄的香味或者茶道,只是觉得, 生熟普洱、龙井观音,都是烫的,入口可以从喉咙一直暖到肠胃,肺腑之间一片热乎乎。
世人总说杯酒慰风尘,千飏却更相信,茶能暖人心。
虽然不爱酒,但处于职业关系,她对各大红酒白酒鸡尾酒也了解很多,不算外行,刚刚在酒窖里,看到这瓶罗曼尼康帝,立马决定,就拿它了。
千飏敢毫无疑问地确定,这是芥初冬酒窖里最贵的红酒。
原因无他,因为这也是世界上最昂贵的红酒。法国勃艮第产区之王。曾经有品酒师说,勃艮第凭借一个罗曼尼康帝,就可以战胜波尔多的八大名庄。这话在所有关于罗曼尼康帝的评论中,还不算夸张的。
这酒作为所谓的“天神遗珠”,自诞生起就被信徒们捧在神坛上,全心侍奉,不知究竟对它是好是坏。
没想到芥初冬的府邸外观和装潢都走的简约清雅风,酒窖里却藏着这么奢华的酒。
这样想着,千飏把酒瓶又抱紧了些。
之前逃出来的时间实在太紧了,化妆成京子之后剩余时间所剩无几,仓促之下拿储藏室的布料和石头做出来的偶人很粗糙,骗不过小谢多久的。距离“京子”从酒窖出来已经过了快一个时辰,应该快要被发现了。
她闭上眼睛等待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