纸条燃尽的时候,千飏在外面敲门。
“进来吧。”芥初冬答道。
没有茶,没有酒,没有惯用的社交套路,两人生硬地相对而坐。
没等芥初冬开口,千飏就说了起来:
“我在‘倾宴’接受燕子训练,主要内容是潜入、侦查、获取和传递情报。”
这倒是对上了。
芥初冬挑挑眉,“然后呢?”
千飏从他玩味的表情上实在判断不出他到底知道了哪些,几乎是硬着头皮继续说:“三周前我终期考核通过,他们派我执行了第一次任务。想办法渗透进城中随便一个家族或组织里。”
“所以,‘倾宴’三周前的全城地毯式搜索,是配合你的消失做了场戏?”这倒是容易理解。
“不”,意料之外的,千飏轻轻摇头,“这也算任务的一部分。躲过他们的搜索。若不是他们查的太仔细,我不会用这种办法的。”
“到华璎轩里——这种办法?”
“是的。”看来芥初冬目前就知道这些,千飏在心里松了口气。
当然,在外人看来,她的表情一直从容真诚,毫无破绽。
“那你还需要回去吗?三周前我还没回银陵,应该不在你的任务范围里吧。”
“是的,这也是为什么我没有回去。任务失败,我们要面对的就是死亡。”话语里隐藏了悄悄的挑衅。
果然,芥初冬的眼睛眯了起来,闪动着危险的信号:“千飏小姐,你以为自己是主动选择留在这里的?”
“少帅若不相信,可以试试我的话是否作数。”千飏大大方方地直视着芥初冬,展颜一笑,夺目如星辰,美艳似繁花。
古人说美人一笑万木春,确非虚言。
何曾有人敢如此明目张胆地挑衅他?
芥初冬少年入军校,以强大为最高信仰,以实力作处世准则,虽能做到不轻视弱小,但不自量力,绝对是他最看不起的类型。
这也是为什么他对待挑衅,总是处理得格外冷血。
身为蝼蚁,却想要撼动大树吗?
那就别怪树上飘下来一片落叶就把你碾死了。
芥初冬眉毛高高得抬起,冷哼了一声,“如你所愿。”顿了顿,“千飏小姐。”
芥宸打开门,两个年轻士兵应声而入,把千飏的手铐起来,一路带到了地下室。千飏顺从地配合,保持着微笑,还对芥宸说,“以后有缘再见哦,副官哥哥。”吓得芥宸啥也没说赶紧跑回书房。
芥初冬还坐在里面,脸色阴郁得能滴出水来。
“少帅,怎么处理?”
在芥宸的记忆里,自从芥初冬做了少帅,或者更早,自从他在军校里卸了不认同他的同期生的一条腿——就再也没有人敢当面挑衅他了。
这几年除了战场上兵戎相见,他们对付的多是脸上笑容可掬、只在背地里使绊子的类型,千飏这种程度的挑衅……芥宸不敢想,她会被怎么处理。
何况看芥初冬的神情,生气倒没有多少,但眼中尽是轻蔑和嘲讽。
“先待两天吧。”
囚禁。
芥初冬建这座房子时,本不打算修地下室,只给设计师交代了风格和布局,说地下室里要酒窖和储藏室,奈何设计师旁敲侧击从别人那儿知道了他的身份,认为堂堂少帅,冷面军神,没有个足够残忍的地牢肯定是不行的。所以在储藏室旁边留了一大块空白。
其实芥初冬在银陵干的都是费脑子的事,没有直接囚禁谁的必要,那块地方也就一直空着。
现在终于派上用场了。
“那……”芥宸还想问什么细节,被芥初冬举起手打断了。
“让我歇会吧。我还要再想想昨晚的问题,还有明天见林家的事。”几乎是疲惫地,芥初冬这样说道。
“是,在下告退。”门被关上后,芥初冬一个人坐在屋子里,不知在想些什么。
黔村唯一一台电话响起。
“范启?是我。”一个有磁性的文雅男声。
“嘿嘿,不用说我也知道是你,亲爱的姬秀。”范启笑得很欠揍。
“啊,我现在忙得没空跟你废话——你是不是查到什么关于芥初冬带回家的女孩子的消息了?”
“我查到的是,‘倾宴’的燕子。”
“确定无误?”
“大哥,我的情报网什么时候出过错啊!你信不信我一刻钟内查到你今天穿的什么颜色内裤?”范启手扶着桌子,摆了一个极其风骚的站姿。
“没想到啊范启,看起来一本正经,暗地里竟然对好兄弟的内裤感兴趣,不好意思啊,兄弟不好这口。”既然范启确定消息没问题,姬秀的疑虑也就打消了,顺着话头开起玩笑来。
“才多长时间没见,小秀子你咋学坏了呢。”一只鸽子飞来,范启单手接住,取下了纸条,“辛苦啦。”他拍了拍鸽子的翅膀。
他歪过头,拿肩膀夹住听筒,双手展开了纸条。视线在纸上移动,他的瞳孔猛地放大。
听筒那头,姬秀的声音明显轻快了,“是啊我也好长时间没回银陵了,等处理完手头的事情就过去找你们。没啥别的事儿我就挂了嗷。”
范启把纸条拍在了桌子上,“别!”
“啊?”
“我刚拿到鸽子,芥宸飞来的,说是千飏,就那个头牌姑娘,承认了燕子的身份,挑衅芥初冬说自己能从他家逃出去,现在被芥初冬关进地牢里了。”
“……”
电话两头,一时沉默。
“姬秀?”
“我在听。你觉得这是什么意思?”
“我为这个姑娘感到惋惜,上一个挑衅芥初冬的人坟头草已经和咱们俩一样高了。”
“范启。”
“啊?”
“我想请你老实回答一个问题。这直接关系到我对这件事的判断。”
“怎么?”
“你对初冬带回来的那个女孩子有什么印象?”
“我想想啊……很漂亮,也蛮坚强的,消毒的时候明明很疼也尽力保持平静的表情,而且那场演出来的自杀骗过了在场所有人,包括那时的芥初冬——是个很厉害的燕子。‘倾宴’这几年发展得确实不错呢。怎么,你的意思是,这姑娘有可能从芥初冬手底下逃出去?姬秀你脑子秀逗了?那可是芥初冬啊!”
“你才脑子秀逗呢。我觉得奇怪的地方是,这个人与初冬接触了这么久,若是寻常俘虏,不是早都把知道的情报都吐了出来,跪在地上只求痛快一死了吗?”
范启扶了扶眼镜,脑子里快速地过了一遍之前芥初冬抓到的间谍——确实如此,无一例外。少帅的手段,让所有人都感到害怕。
姬秀还在继续说:“所以,我觉得反常的不是这个千飏,而是这次的,芥初冬。我在怀疑,他并没有把之前对待俘虏的那一套用在千飏身上。”
“你是说那种生理和心理的双重上刑嘛?害。”范启也不喜欢被芥初冬那双鸢色的眼睛冷冷地盯着,那感觉,仿佛全身赤裸着被无数利刃刺穿。
“是有道理。看来,对初冬来说,这个姑娘不一样。”
“所以我觉得,可能……有很小但确切存在的可能性,会有变数。”
“哈哈,秀儿你说芥初冬会不会就这么栽了啊?抢了个头牌,还是个厉害的燕子,倒是他的风格。我就知道他和那些贵族小姐都是玩玩的。”
“哎,”姬秀答道,“我也知道他是玩玩——要是没有玩到我那个远房表姐那里就更好了。”
“姬小琴那是倒贴的芥初冬,还被初冬拒绝了的好嘛!”
“那我总也得向着小琴说话啊。”
老朋友间的对话,总算开始轻松了起来。
与此同时。
浦口别墅区。
这里是银陵城最大、最集中、也最奢华的富人聚集区。一排排洋式或中式的建筑,被精细建造的园林环绕和点缀,穿西装拿手杖的先生们挽着穿旗袍或西式小礼裙的贵太太,来来往往,皮鞋在瓷砖地板上叮咚作响,宴会茶歇,唱和对白,觥筹交错,日复一日。
柏油马路上疾驰而过的车中,偶尔会传来撕心裂肺的哭泣。
车中坐着哭泣的女子——无非是举止失格、失了宠爱的姨太太或者上位失败、没把主子伺候满意的一夜情对象。
她们全然不顾精致的妆容和衣服,跪在地上扯开嗓子大哭一场,把漂亮的五官哭得浮肿变形,有的脸上带着鲜红的巴掌印,低声下气地向每一个路过的人求情,最后还是要被汽车夫粗鲁地扛起来,按照主子的吩咐,送到乡下或者妓院里去。
这样的事每天都有。
哭声,骂声,汽车发动的马达声,传到每个人的耳朵里。
有人位置四平八稳,满不在意,有人联想自身处境,暗自动容。
此时,方家大宅的议事厅里。
方朔端坐在主位,满脸严肃,不苟言笑,俨然是不怒自威的一家之主,让人难以想象,一天之前他还腿上抱着女人见客。
侧边坐着的是他的正妻,出阁之前名唤蒲龄雪,她穿暗红色长裙,此时即便眼圈哭得红红的,也没忘记给脸上搽粉——可惜再昂贵的化妆品也遮不住岁月带来的老态。
他们面前站着的是方家的大少爷方道言,和二少爷方道羽。两人长得很像,最明显的特征是双眼细长,眼尾轻挑,是不折不扣的丹凤眼,笑起来弯成两道弧,天生自带几分妩媚气质。
就算未曾了解过方家的家族秘史,就看一眼这四个人的脸,或者还有三少爷方道文一天前没被毁容的脸,都能察觉出不对之处。
道言道羽两兄弟极其相似的丹凤眼,在方老爷和太太脸上都找不到任何痕迹,而三子方道文长的则很像太太。
答案昭然若揭:
因为只有三少爷是太太所出,前两个少爷是方朔年轻时,“被蛊惑了心智”,和仙林饭店的一个舞女生的。
生下方道羽后,还没给二儿子过百天,她就神秘地人间蒸发了。
又过了不到一个月,黄道吉日,十里红妆,年方二十的蒲家小姐凤冠霞帔地嫁入方家,成了方太太。
这件事办得过于冷酷,导致方道言、方道羽两兄弟从小在人们怜悯和八卦的目光中长大,性格孤僻,沉默寡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