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飏是被疼醒的。
头上的伤口火辣辣的,好像灼烧的同时还在被撕裂,她疼得呲牙咧嘴,竭力睁开了眼睛。
“美女,醒啦?”眼前是一个戴医用口罩的男人,看见她醒了似乎很高兴,带笑的眼睛调皮地弯起,“喂——芥初冬!人醒啦,快来看。”他又转过来对她说,“忍一忍,在给你的伤口消毒,很快就好了。”
真的好疼。她勉强点了点头,希望自己的表情不要扭曲得太厉害。
被喊到的青年走过来,千飏看清了他的脸。
罕见的鸢色桃花眼,鼻梁挺拔,五官俊美,是恃靓行凶的资本。
她想起来了,站在华璎轩的台子上时,看见过这张脸,当时他虽然也在看她,但并不是像现在这样近距离地仔细看——落在她脸上的目光称得上柔和,却让她莫名感到紧张,心跳加速。
“我叫芥初冬,这是我的朋友,你的医生,范启。”
范启把口罩摘下来,冲她点点头,就走开了。
“你刺伤了花一千万买你的楚家当家,然后一头磕在了香案上,之后又发生了点事,估计一时没人会分心去管你,我就把你带出来急救了。”
芥初冬不知道,关于“之后又发生了点事”,千飏是有印象的,枪声,嚎叫,血滴在脸上的感觉,还有那一句“连我都敢拦”,如此张狂的话给千飏留下了极深的印象,经过声线对比,她确定了芥初冬说的话。
“目前外面的局势还是有点麻烦。你有没有什么想说的?”他拿出审讯敌军俘虏的气场,盯住千飏的脸,淡淡的威势在病床周围扩散开。
千飏决定整理一下语言,芥初冬静静地等着。
“我叫千飏,是华璎轩的人。”
芥初冬面上不动声色。他刚才还试图联系华璎轩的老板,想打听千飏的来历,但是那个人精不知道藏哪里去了,谁都找不到,而范启他们的规矩是不能直接查人家,所以这句话不能证实了。
“我不想被当做东西拍卖,更嫁给买我的那个人。所以我就这样做了。”
千飏心里对能否骗过眼前的人是持消极态度的,但她面色如常,毫无畏惧。
听到这话,芥初冬笑了,桃花眼半弯,嘴角勾起,美中带邪,就这样笑着看着她。
千飏不由得呼吸一滞。
芥初冬俯身,两人的距离更近了一些,千飏感觉他的气息拂在她脸上,埋在被子里的手不自知地拽住了床单。
他笑着说:“千飏小姐,明明可以命中楚坤的,”眸子暗了暗,“为什么不呢?”
千飏脸上的表情被彻底磨平,肌肉甚至有些僵硬。
他又朝千飏靠近了一些,接着说,“千飏小姐,在估摸我知道了多少吗?”
“不用你估计了,我可以都告诉你。”距离已经不能再近了。
天知道为什么他们保持着这个暧昧的姿势,这个男人绝对是故意的,难不成他一贯是靠美色换情报的?
芥初冬鸢色眼眸眯起,笑意却已荡然无存。
“千飏小姐,虽然对你受的伤我很惋惜,但是,就在一个时辰以前,通过观察你伤口的角度和回忆你当时的动作,我和范医生一致认为,你的自尽是故意演出来的。”
“你看似径直扑向香案,但实际上,与桌子的碰撞角度十分奇妙,所以伤口大却不深。”芥初冬语气平淡,在千飏眼里却是恶魔在低语,“而那张降香黄檀——相当独特,应该在你撞的位置,有连续三个以上的‘鬼脸’。”
降香黄檀,别名海南黄花梨,是再名贵不过的木料,其上面的结节和特殊花纹被称作“鬼脸”,或大或小,或深或浅。或许日常的触碰中“鬼脸”的深浅不甚明显,但是在高速相撞中,撞击到连续的、较深的“鬼脸”,所受的冲击力会远小于其他地方。
这就是为什么千飏撞的那么狠,额角开口,却只有外伤,完全没有威胁到大脑结构的原因。
“很巧妙地规避了要害。这绝不是普通人可以做到的,所以,我才会大胆推测,千飏小姐,你本可以命中楚坤。”
他勾了勾嘴角,“从你的反应来看,我猜对了。”
千飏已经尽力地收敛了表情,避免自己的表情或眼神传递出别的信息,冷冷又戒备地看着芥初冬。
“你待在范启这个地方不安全,待会他会进来给你换药,然后,”语气顿了顿。
“你跟我走。”
别人光听这句话可能会觉得是少年即便走到海角天涯,也要坚定无畏地保护所爱的女孩;但在千飏这里,这句话却比死刑审判更可怕。
千飏见过很多死亡,她不怕死,但是她恐惧未知,这个男人令她捉摸不透——她不知道对方猜到了哪一步,对方也在揣测她的伪装有几层。
“希望千飏小姐到了我的住处之后,能重新回答我最初的问题。”
他走开了。
随后,范启来给她换药——还是那一副笑呵呵的神情,对千飏几乎反常的沉默没有露出丝毫奇怪。
千飏的大脑在飞速运转——她知道这个人,接受训练的时候老师曾无数次提起,告诫她和其他女孩,不要轻易靠近这个人,江北军系总指挥官,少帅,芥初冬。
眼下她只身入敌阵,还不知道对方在做什么打算——或许能拖几天?那需要赌,赌对方不能查清她的底细,赌注是任务的成败和她的性命;现在想办法跑?她面对的是堂堂少帅,想必身边仆从个个都是精英,凭她的水平能有几分胜算呢?
或者,还有第三种选择吗……她垂下长睫毛,反复权衡着。
芥初冬在银陵城的府邸是一座单栋别墅,楼高四层,没有刷漆,而是采用了古朴典雅的赭红石砖,里面的陈设大气简约,甚至还没有很多暴发户的家奢华。
木质楼梯踩上去有闷闷的脚步声,走廊的墙壁上嵌了一排精巧的水晶灯,见客用的大厅和书房有柔软但其貌不扬的真皮沙发。
屋子里没有任何女人的痕迹。
屋外的花园也没有姹紫嫣红,仅种着几棵银杏树,此外全是低矮嫩绿的草。银杏的树龄约三十年,正是生长蓬勃的时候,树干苍劲,叶子郁郁葱葱像精致的小扇子。
芥初冬在前面一步不停地走,千飏跟在芥初冬后面,边走边看。谁也没有说话。
“其实我挺想在花园里多栽几棵树的,或者那种一人高的灌木、芦苇,薰衣草也行,密密麻麻一整片。”芥初冬突然说了这么一句,但是没有回头。
千飏噘了噘嘴:“但是那样会有很多死角和暗处。”
听到这话,芥初冬回过头看了她一眼。
千飏移开视线,假装被园子里的青草吸引。
看来,千飏是准备坦诚她的真实身份了。
芥初冬没来由的一阵心情轻快。
事实上,以他的手段和身份,不需要千飏自己承认,就可以查到她的全套背景,毕竟证实了千飏并非是普通烟花女子,范启已经着手调查她的来历了;而且,千飏现在是暴露身份的伪装者,头上还受了伤,被困在他家里,就好像落入虎口的小绵羊,在各种意义上都是绝对的弱者。
但是,能让千飏亲自向他坦诚出真正的自己,他还是发自内心地笑了出来。尽管嘴没有张开,但他是真的在笑。
人真正意义上的开心地笑,是每一个细胞都在无声地表达欣喜。
于是,千飏的视线从青草回到芥初冬身上时,就看到了这样的场景:
芥初冬桃花眼盈盈一弯,鸢色瞳孔里似有春水流转,顾盼生辉,深情满满,笑意盈盈,从眼睛里溢出来,溢满了整片空间。
在那一瞬间,真真切切,是天地为之失色。
不知不觉地,千飏也笑了起来:“你笑什么?”
芥初冬心里一惊,开始现场表演变脸,笑容消失,“我想起了开心的事情。”然后移开目光,转身就往屋子里走去。
莫名其妙的男人。千飏腹诽着,快步跟上。
芥宸按照吩咐给小书房生了壁炉,正等在大门口,看见少帅远远地走过来,明明面色如常,表情淡然,他却总觉得少帅似乎心情很好——来源于第一眼的印象,和他二十年的人生经验所锻炼出来的直觉,他确定,少帅就是心情很好。
“看我干什么,我脸上有东西?”嗯,感觉少帅说话语调都上扬了些许。
“不,没有。”
芥初冬自认足够会掩饰,但还是有点心虚,哦了一身,没继续问。“小桃他们把客房收拾好了吗?”
“在下刚去检查过,已经收拾好了。”
实际上,如果芥初冬此刻回头,就能看见芥宸满头黑线。
少帅找了一堆冠冕堂皇的理由,诸如“这女人很危险你们要保证我的安全”,让手下的女刺客、刚执行完任务羞辱方道文的小桃,来收拾客房。
习武数十年的堂堂女刺客,就干这种老妈子的活?可把小桃那个暴脾气气得不轻,差点把气撒在他这个副官头上,要跟他打架。
“那你带她去看一眼,然后带到小书房来。”
“遵命。”
千飏乖乖地跟着副官走了。芥初冬来到小书房,对室内的温暖很满意,毕竟千飏带着伤,身体虚弱,不能着凉;正准备脱了大衣坐下,看见一只白鸽在窗外徘徊。
根据范启的暗号,白色代表重要信息。他取下绑在鸽腿上的纸条,上面难得不是几个词语,而是一段话:
“‘倾宴’三周前秘密派人在全城地毯式搜索一个培训期燕子无果。”
“倾宴”是银陵一个不属于任何帮派的情报组织,培养出的女间谍被称作“燕子”,出色的“燕子”实力很强,只忠于任务中的雇主,艳名和凶名并存。
芥初冬看罢,把纸条顺手扔进了壁炉,抱着胳膊看它燃烧的火星。
纸条燃尽的时候,千飏在外面敲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