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启终于找全了纸条，扶了扶眼镜，换上了情报贩子常见的那种掌握一切的表情。
“我先从你开始说吧。你得知方家改了会面地点之后，就安排了手下的女刺客，嗯，这次出任务的是小桃，乔装烟花女子，顶替掉方道文当晚的女伴，给他留下脸部划伤和全身洞穿伤，在你引来人去看方道文的时候跳窗逃走。”
“顺便说，小桃跳窗之后，给来接应她的人——这次是李敦，做了个呕吐的动作，我猜是因为当着上司的面在屋子里一个人发出那种声音确实很恶心。”
芥初冬面无表情。没办法，范启浑身上下写满了“不着调”三个字。
“宸副官所说的伪装成侍应生的杀手就是林安立安排的，林安立在进你的包间前看见楚风云进了华璎轩，临时决定改目标，应该是为了迷惑你。但是，我的人并没有查到，他一开始的目标，是楚坤，还是林师立。”
“我记得林师立是他亲弟弟吧？”
林家现在的家主林泉膝下有三子，长子早夭，余下林安立、林师立两兄弟，相伴长大，关系和睦，林师立也完全没有表露出要争权的意思，为什么林安立会想除掉他？
范启摆了摆手，“这种家族，内部事情纷繁复杂，尤其是涉及到孩子的，如果真是连家主都能骗过的弥天大谎，外人几乎无从查到真相，而且林师立今年二十五了，林安立二十六，他们生下来的时候，我连第一只鸽子都还没有开始养呢。我只是根据之前的事推测出的可能。”
芥初冬敏锐地一挑眉：“之前有过？大概几次，什么时候开始的？”
范启扁扁嘴，“我真不想回忆这些，每天存在我脑子里的东西太多了。我想想啊……”他仰头望向天花板，嘴里喃喃地念着时间，最后得到的结论是，“我第一次查到林安立要杀林师立是在十个月前，仙林饭店。之后应该还有一次，三个月前，在方家宴会上。两次都是突发变故才没能成功。”
芥初冬点点头，示意范启继续说。
“在场的持枪者，有两个是方大少爷方道言的人，我的人判断，他们的任务应该是，紧随林安立的杀手之后开枪。”
“搅乱现场？还是，他在掩护林安立？”油灯昏暗又温柔的光稍稍中和了芥初冬凌厉的气场，他垂下眼帘，长睫毛投出细密的阴影。
“我觉得两者兼有的可能性比较大。”
“他们有明面上的关系么？”
“据我所知，没有。”
“那我知道了，”芥初冬从兜里掏出林安立的白卡片，“林安立夹在拜帖里给我的，他当时给我说的是，他有一个可以替代方家银行的地下钱庄，应该是他自己伪装身份、暗中经营起来的。”
他歪了歪头，举起一根骨节分明的修长手指点着自己的太阳穴，鸢色眼眸闪动着油灯的影子，“他约我的是，后天中午，仙林饭店。加油，你还有整整一天半时间。”
如他所料，范启睁圆了眼睛，扯着嗓子叫嚷：“喂，那可是能瞒过所有人的伪装身份诶！迄今为止一丁点风声都没露出来过啊！不是他伪装的太好了，就是知道的人都被处理掉了好嘛！我可不想哪天出门打个酱油就被杀手索命了。”
“少帅，芥大爷，咱们是老相识了，你也知道我有多惜命啊！我还没能娶妻生子把驯鸽传下去，死了也无颜面对列祖列宗啊！”
“呜……要是我就这么折了，谁来照顾我的苦命的小白啊……”气若游丝，甚至带上了哭腔。
情报贩子满脸痛心疾首，嘴里忙着哭小白苦命，手底下却已经“刷啦刷啦”写了好几张纸条。那些纸条很快会被绑上鸽子的腿带到城区的各个角落，被一双双隐藏的手接下。
芥初冬嘴角一勾，露出了今夜第一个笑容，浅浅一点笑意从桃花眼里流露出来，“你没去演戏真是戏剧界的不幸。”
范启忙着写纸条，听了这话也笑，“你去问问姬秀，看他愿不愿意让我去演他最爱的净琉璃，估计他会从一堆文件里跳起来，一巴掌拍死我。啧啧，死前能看见姬秀打人，也不亏嗷。”
两人调侃老朋友倒是毫无压力。
“对了，初冬，你准备怎么处理这个女孩子？”
“没想好。”
“你还能有没想好的事情？惜见哪。”范启新写的纸条在手边已经堆了起来，墨色淋漓，他抬起头看芥初冬：“我猜你是想留着的，人应该不会有问题，清清白白初次露面的姑娘而已，不过我不能确定啊，你也知道我们这行的规矩，烟花女子一概不查。”
烟花女子一概不查是整个情报行业的默契。出于尊重，他们维持这些苦命女子最后的体面。
这个规矩，芥初冬也是明白的，但是直觉告诉他，千飏不是普通的烟花女子。
他摸着下巴，缓缓说道：“范启，你有没有觉得，今晚这个事情很像是一出戏？有起因，有发展，有铺垫，有结局，每个人都像提线木偶一样被摆放到规定的位置，被牵着行动。”
太奇怪了，这件事绝没有那么简单。
华璎轩的头牌见面大礼，足够吸引爱女色的豪门贵族，而时间上刚好和自己和方家的约定冲突，教唆方朔直接更改会面地点，所以自己会来，来了还很可能会给方家找事；布置好的杀手，刻意的会面和提醒，自己势必会怀疑林安立甚至卷入林家内斗……
有人下了盘大棋，把他们都算计了进去。
但是，有一个角色，不知算没算到。
千飏。
千飏作为这一切的起因、让他们来到华璎轩这个设计好的舞台的缘由，她扮演了什么角色？她知道这一切吗？拿簪子刺向楚坤，然后撞香案自尽，幕后主使想到她会这样做了吗？
芥初冬陷入了沉思。
范启偏过头看着芥初冬的脸，笑道：“我都多久没见你这个样子啦！这幅想不通什么东西的苦恼脸，哈哈，我记得上次见到，还是你研究我的驯鸽术的时候呢。”
范启笑起来的样子很天真可爱，用姬秀的话来说是，很有感染力，可以带动看见的人都不自知地笑起来，“我觉得偶尔想不明白什么东西才是正常的，你的脸平日里太完美了，都不太像人了。”
在别人眼中，芥初冬是运筹帷幄、战无不胜的军神，但是在范启这儿，芥初冬是朋友，是有血有肉有喜怒哀乐的人。
“我脑子笨，想不懂你们这些聪明人玩的招数，”范启缓缓说道，“等这个女子——叫千飏对吧，名字很好听——醒了，你去问她最好。应该明天下午就能醒。”
芥初冬点点头，站起身朝门口走去，“我明天来接走。”他说。
范启站起身送他：“明天换药的时候你就来，我有个小小的疑惑要给你看。”
千飏觉得自己轻飘飘的，像在梦里。
流了很多血，虚弱，无力，晕乎乎，沾湿的纱裙裹在身上，好不舒服。自己似乎腾空了，是死了吗？
“谁给你们的胆子，连我都敢拦！”
一句话在耳边炸响。
好狠的话，充满杀气，好像还带着焦急。
枪声，腾身而起的风声，她的身体跟着左摇右晃，哦，原来不是死了，是被人抱着带出来了，热乎乎的液体溅在脸上，是血吗。她想睁眼看看抱自己的是谁，眼皮却灌了铅一样沉重，完全抬不起来。
不止眼皮，她全身上下，没一个地方能动。
好疼啊。
酒精的味道。酒精是干什么的来着？嗷，消毒。看来到了医院了。
有救了。她心里一松，彻底陷入了沉睡。
芥初冬和芥宸回到了他们在银陵城的住处。
径直走到二楼的更衣室，芥初冬回想几个小时前自己在这里换衣服，准备和方朔谈资金，不由得在心里叹了口气：银陵城不得安宁的日子还很长啊。
沾血的衣服直接扔掉，绷带换一卷，从柜子里抽出来一件宽松版型的衬衫，慢条斯理地换上。
他刻意没有开灯，站在黑暗里，窗户和镜子泛着微弱的冷光，似是月光似是街灯，照不亮他的脸。
与此同时，林家大宅，二少爷的书房还亮着灯。
林安立解开了马尾，微卷的长发铺在背后，发梢过肩些许，身上同样穿着白衬衫，但由于气质的迥异，芥初冬把白衬衫穿得挺拔俊美，他则穿出几分阴柔的风流。
“咚咚”的敲门声。
从进门起一直低着头的林安立左右活动了一下脖子，“进。”
进来的是一个女仆，年纪不足十五，鹅蛋脸，水杏眼，穿着缀满昂贵花边的短裙，端着银托盘，上面摆着一杯牛奶，在电灯下冒着袅袅的热气。
“二少爷，按照您的吩咐，我已经侍奉三少爷睡下了。这是牛奶，请您趁热喝吧。”
总算有了件顺利的事，林安立的眉毛舒展了些许：“小柠，”这是女仆的名字，“谢谢你了。”
他拍了拍自己旁边的沙发，小柠听话而熟练地过来坐下，他喝了两口牛奶，歪身枕在小柠的大腿上，很快就进入了短暂的睡眠。
已是深夜，还有人没有入睡。
男人手里拿着半燃的香烟，站在窗口，饶有兴趣地看路灯在窗帘上投下树叶的影子，从他懒散的眉眼中完全看不出来，他在等一个耗费了两年心血的消息。成败与否，就在今夜。
“吱——”门被推开了。
“千飏被芥初冬救走了，现在在一个私人医馆。”
“芥初冬？”男人挑了挑眉，没想到凶名远扬、手段残忍的少帅竟然愿意演这样一出英雄救美，“意外收获呀。”
“带弟兄们去庆祝吧，‘栖凰’任务成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