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冬，”姬秀的目光像是牢牢粘在芥初冬身上似的，看着他拉开椅子坐下，眼神微微流露出复杂，“到底是什么情况？”
芥初冬鼻子里长出一口气，有些烦恼地抬手捏了捏自己的额角。
姬女臣是姬秀心头永远的伤痕，是他的军师的最大的软肋，这一点，他身为军师姬秀的少帅、少年姬秀的同窗，都一直很清楚。所以，如何把这个事情尽可能不伤害他的讲出来，是很需要考虑的。
“你听我说，我和千飏被顾太太请去看看现场情况，在餐桌上摆着的花束里偶然发现了破碎的布料，材质比较亲民，上面有樱花图案，怀疑是苏倚蝶当时身上的戏服——‘十二单’上面的。“
姬秀点点头表示自己在听，顺从地拉开了初冬对面的椅子，直挺挺地坐了下来：“能乐？“
“是的，顾倾华当晚请‘姣梨’的人去唱能乐，所以，经过昨晚芥宸的调查，在上次方道言的宴会和这次顾家的晚会中，都是‘姣梨’在演出的时候出的枪击，而‘姣梨’两次表演的人员名单，重合的只有苏倚蝶一个人。”
“很正常，像苏倚蝶那样，同时精通京剧和能乐的人太少了。照这么说，她确实有很大的嫌疑啊。”
“是的。所以，我和千飏一个一个问了一遍在场客人，但是主要留意的就是苏倚蝶。然后千飏想办法诈了他一下，他有点紧张，就承认自己的真实性别了。”
姬秀笑了：“千飏姑娘是真的厉害。”
芥初冬扯了扯嘴角——千飏确实厉害，让他产生一种心痒痒的不安，既惺惺相惜，又忍不住想要征服，现在他对千飏的感情就是一团乱麻，自律自强如他，也实在不想去理顺这段关系了。
“你想让我给你复述苏倚蝶那天讲述的他的身世呢，还是等会儿见到他，你自己去问？”
“等会儿？你不是说今天中午吗？”
“是今天中午他按照之前的安排，有一场演出；为了不耽误人家原本的客人，咱们等演出结束了再上去问，好吧？”
“那你先给我讲讲，他是怎么说的？怎么能扯到女臣身上来？”
芥初冬回忆了一下那天他们的对话——双方在试探和交锋中的对话，往往在字里行间，甚至语气里，都隐藏着信息，还好他记忆力惊人，能复述得一句不差。
“他先讲了自己的来历，就是，他是孤儿，在银陵城小巷子里厮混长大，后来遇到了他的师傅，给他取名、教他唱戏。当时我质疑过，说他的骨架和肌肉程度，不像是打架能占到便宜的类型，说实话我确实怀疑，他真的靠自己的拳头，能在那片贫民区小巷子里活下去？”
“他怎么解释的？”
“他没有解释，而是给我发誓说，他所说的话句句是真话。”
“那不就是说明其中有蹊跷嘛。”姬秀往椅背上一靠——他虽然在军营里不负责审讯，但是军校里这门课成绩还是很不错的，而且苏倚蝶的表现确实太过明显。
“然后千飏转移了话题，说既然你是男人，证明坊间流传的什么‘你和姬家少爷的爱恨情仇’都是虚构的，为什么你不愿意进姬家门？”
姬秀的眼睛快速眯了一下，然后恢复什么也没有发生过的样子。
果然，先提起姬家的不是苏倚蝶，而是他们。
他并不想要什么人都看见戏剧就想起他，也不想要大家看见一个唱程派的角儿就要给他买下来——相比之下，他更希望戏剧和戏子能自由自在，创作和表演艺术，而不是被一群闲散贵族所轻视和欺负。
但是，苏倚蝶和姬女臣，都是身在江湖身不由己。
芥初冬对上了姬秀的眼睛，鸢色的桃花眼眨都不眨，执着坚定的强劲和锋利无匹的寒气从里面冒出来，他一字一句地说：
“姬秀，苏倚蝶的原话是，他在黑道白道都混过，见到过一个给他留下很深印象的姬家人，也让他对姬家的看法发生了变化，‘岂止不愿意去姬家唱堂会？要是能选，我巴不得不给任何姓姬的人唱戏，可惜我做不到’。”引述苏倚蝶的话时甚至模仿出了戏子当时的腔调。
“后面我和千飏为了试探他的反应，先后把‘唱戏’、你的名字，还有姬女臣的一些早年特征，什么长的漂亮受欢迎，约好一起环游世界，这些都点了出来。”
“那他的反应呢？”
“他受了很大的惊吓，感觉全身都在发抖，情绪也波动很大，感觉马上就要崩溃了，所以我们最后把他放回去了。”
姬秀那双清俊的眼睛痛苦地闭上，眉毛眼睛都挤在一起，现出他此刻也很不好受的内心：“如果他真的是姬女臣，反应应该会很剧烈，初冬，如果你觉得他的反应不够歇斯底里，那他就不是，我相信你的判断。”
芥初冬歪了歪头，把桌子上的咖啡壶推了过去，示意姬秀再倒一杯：“但是我看你也没有歇斯底里。”
“我是……”姬秀想说自己可是在军校上的学，毕业之后也从参谋一步步升到了最高军师，为了不让情绪影响对战场上形势的判断和战术的决策，他刻意训练过自己的情绪控制能力，所以在内心巨大波动的情况下，他会表情痛苦，会无声流泪，但是不会歇斯底里，只会永远保持理智，痛苦的理智。
“我明白你的意思。但是，你能一口咬定，苏倚蝶没有这个能力吗？在进入戏班，甚至更早，跟着师傅学唱戏的时候，就要每天化妆穿衣，假装自己是女孩，唱戏的时候还要表演女扮男装，这么多年戏班里没有一个人知道他是男人，我觉得这个难度不亚于咱们在军校的任何一次训练。”
确实有道理。姬秀沉吟了一下。
就在此时，餐室的门被推开了，“吱呀”一声。
站在门口的是千飏，眼睛下面有一点黑影，是昨夜晚睡留下的证据，让芥初冬会想起他们在花园走过的那段路；因为知道今天中午要去“姣梨”的堂会，所以她穿的是外出的正式礼服，形制按照浦口别墅区的小姐和少妇来制作的：立领的藕粉色纱裙，紧身设计勾勒出纤细的腰肢和曼妙的曲线，长度刚到膝盖，领口和袖口装饰有天鹅绒小蝴蝶结，颜色比裙子要深一些；在裙子外面套了一件厚实的黑色大衣，毛料，下摆松一些。
她脸上是刚起床特有的懵然可爱，好像刚打过哈欠，墨染的眸子泛着水光，笼罩在雾蒙蒙的空间里。
不得不说，得天独厚之人，怎么打扮都漂亮得让人难以移开目光。
千飏算一个，芥初冬也算一个。
“呐，姬军师，早安。”
“千飏姑娘早。”
“明明是我去给你开的门，你还住在我家里，不知道给我也说个早安嘛。”芥初冬已经坐回了自己的位置，语气轻快地调侃道。
千飏拿咖啡壶给自己倒了一杯，心里明白，这是芥初冬在试探自己对他的态度——昨天夜里，花园中的对话，最后是在各怀心思中，沉闷闷地结束的，所以他们刚才一开门就对视，还有些尴尬。
她端着杯子喝了一口，“早安，我本以为不需要早安但实际上竟然需要所以感谢给我面子的少帅大人。”
姬秀轻轻笑了一下。
芥初冬也笑了：“早安，给我面子的千飏小姐——刚才我在给秀儿讲上次我们和苏倚蝶的对话，主要内容我都复述了，你有没有什么观察到的细节需要补充的？”
“唔——”千飏在思考中不经意地鼓起两颊，把小脸撑得圆滚滚的，看得芥初冬忍不住像伸手捏一下。
“你有没有留意，苏倚蝶最后是怎么走的？走在咱们前面还是后面，是不是和‘姣梨‘的人一起？”她问芥初冬道。
餐桌边上的少帅和军师同时眼睛一亮：这是个有价值的细节。
首先，苏倚蝶的精神状态是明显不对劲的，如果和“姣梨”的人一起会住处，“姣梨”的其他成员肯定会关心他们中地位最高的台柱，会不会发现他的蹊跷呢？如果苏倚蝶知道会暴露所以不跟大部队一起走，那他，一个穿十二单戏服、化浓妆的美艳戏子，该怎么回去呢？在深夜的贫民区，真的不会遭遇什么不测吗？
芥初冬一抬手，打个唿哨，唤来了一只范启的鸽子。
他把鸽子托在手上，顺手摸了一把柔顺的白色羽毛，姬秀已经拿出了随身带的纸笔。
“不过，初冬，我记得范启的规矩是，戏子……”
“对，他们这一行的规矩，戏子不查，烟花女子也不查，但是我已经给他说了，苏倚蝶是男扮女装，而且身上有很大概率背着两桩枪击案，所以让他想办法查一下应该问题不大，就查那天晚上‘姣梨’从望江山别墅出来之后的行走路线吧。”
芥初冬刚说完，这边姬秀就递上了写好的条子，墨香淋漓，是军师特有的清秀小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