姬小越一直知道自己不好看。
姬家的孩子很多，而且统一用名字称呼，而不像其他家族那样看重复杂的血脉关系；一起长大的孩子中可能有出自同一个父母的，有自己的堂兄弟姐妹，还有特别远房的亲戚，可能血缘关系要追溯到姬家最早的一代人；当然，还有辈分其实不一样的，但是在这里，按年龄划分辈分，统统是一代人。
孩子们一起接受礼仪和常识教育，一大群聚在一起，从白天到晚上，只有夜深了才疲惫不堪地回到父母身边。
当时，大家年纪都小，也不懂掩饰内心想法，不会做表面功夫，所以受欢迎与否都是直白的，只看孩子的长相、性格、声音和会不会讲很多故事。
姬小越记得，最受欢迎的孩子名叫姬女臣，他长得很秀气，不仅五官清俊，而且眼睛清亮似泉水，而且还知道很多戏剧的小故事，兴致高时还会唱几句，唱法稚嫩，只是单纯地模仿戏子的声音，但是因为声线有天赋，所以很好听。理所当然地，他成为了孩子们心中崇拜和尊重的对象，谁要是能和他成为朋友，在其他孩子面前都能抬得起头来。
不过姬女臣最好的朋友是性格文弱、很少说话的姬秀，据说两个人是因为都对戏剧感兴趣，有共同话题，很谈得来，最后发展到形影不离。
而姬小越，因为长相丑陋，也没有拿得出手的优点，所以没有吸引到朋友，独来独往，从来不会参加大家的组队玩游戏，因为没有人愿意和她一组，与其被剩到最后，还不如装作自己不想参与的样子，然后走开。
不过她并没有因此养成孤僻的性格。
因为，不谙世事、不通人情世故的孩子们，很快就长大了。他们可是姬家人，对实力和权力可是相当在意的。
姬小越的父亲名叫姬之修，是当时姬家的财务总管，也就是负责统筹分散各处的经营产业，得出报告，收发资金；他当时跟对了人，毅然决然地选择跟随最初并不占优势的姬飞贞，一路披荆斩棘，最后姬飞贞成了家主，忠心耿耿的姬之修才得到了这份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职位。
有那么尊贵的父亲、那么殷实的家庭，姬小越的出身优越无比，意识到这一点的孩子们很快开始有意无意地接近和帮助她；连休息时一起玩个游戏，都有很多人抢着要和她一组。
不过，姬小越懂事也早，知道这些人陪她玩都是为了拉近和她家的关系，巴结她位高权重的父亲。
幼小的孩子，还是玩泥巴的年龄，姬家的孩子知道的却是接近、巴结有权势的人，此外姬小越深深地记住了，有权势有实力的人才受欢迎。
这成为了她之后的人生准则，像烙铁印在心灵上的痕迹。
当时她身边的孩子中，唯一不符合这个准则的，就是姬女臣。
长到十岁后，姬女臣的五官没有小时候那么出彩，特点渐渐消失了，成为了一个瘦弱纤细、面色苍白的少年，细看还是很耐看但已经失去了小时候的那种惊艳。在喜欢的热情下，他坚持研究戏剧，从黄梅戏、评弹到京剧，又渐渐拓展到歌剧和日本的木偶净琉璃，渊博娴熟，和姬秀一起寻得一个戏界大师做师傅，那副嗓子被师傅夸作“老天爷和祖师爷赏饭”，在精心调教下越发动听婉转。
他的家庭十分普通，父母都做着细碎的工作，类似于姬家这座巨大的机器上的一小个螺丝钉，还是最无关紧要的、最细小的。但是，他还是被孩子们喜欢和亲近。
姬小越意识到，大家对她的接近是出于觊觎她的权势，是虚伪和不涉及真心的，对姬女臣的接近却是发自内心的，诚挚而单纯。
这样的想法让她难受不已。
她不允许这个卑微的人挑战她的准则——她明明是最有实力的人，应该得到大家的尊重，而他，不配。
她越来越憎恨姬女臣，有时甚至不顾礼仪和教养，朝他的后背投去明目张胆的怨怼目光。
发泄这些恨意的机会很快就到来了。
在十三岁那年，年终考核时，姬小越的父亲照例负责家族成员的业务统计结算。她在父亲的书桌边，一边吃着零食，一边看父亲一杯一杯喝咖啡、皱着眉头敲打算盘，翻看一张又一张的文件报表，一遍一遍地计算。
“父亲，我帮你做些什么吧，刚好我也想学一学。”
姬之修从报表中抬起头冲女儿笑了一下，却说：“你是小姑娘，不需要操心这些，好好玩去吧。”
她想争辩一下，“父亲，明明和我一样大的姬寻和姬慕，都已经从家长的工作开始学起了，现在懂好多我不知道的事情……”
“就算只有咱们两个，也不能忘记礼仪哦，小越，那是寻少爷和慕少爷。”
姬小越扁了扁嘴。
“还有，小越你要知道，少爷和小姐是不一样的，寻少爷和慕少爷的压力更大，需要承担更多的责任和义务，而我们对小越的期望就是，你只要开开心心长大就可以了。”
“我不。”女孩开始生气了，说话越来越直接：“你不知道他们接近我讨好我，都是因为你嘛！因为我是你的女儿，你有能力决定他们和他们父母的地位和钱！要是你不把这些传给我，以后谁会和我一起玩？”
话语里饱含着委屈，最后甚至带上了哭腔。
姬之修虽然工作繁忙，疏于家庭，但并不是不爱这个女儿。他当即就沉下脸来：“是不是有人欺负你了？”
姬小越本想说没有，但那一瞬间她的心头涌起一股奇怪的、难言的凶狠——她想到了孩子们坐成一圈，围住姬女臣让他在中间唱戏，稚嫩的戏腔婉转动听，孩子们大声喝彩和鼓掌……那场景笼罩了她的眼睛，唤起自幼积攒的嫉妒和仇恨，终于冲破了临界点。
“姬女臣。”
姬家孩子太多，姬之修翻了一阵档案表才找到姬女臣的父母是谁，然后他又从面前的工作成果表里找了找，在那两个少得可怜的数字里动了点手脚。
“小越，你来。看父亲现在做的事情，记住了。”
财务总管把十二岁的女儿带到工作的书桌前，拿手捻起两张薄薄的纸片：“我把计算工作贡献的公式修改了，通过调节权重，使得按原本的算法压根没有资格拿奖的姬女臣的父母拿到今年的贡献奖。”
“但是，据我所知，今年的贡献奖是另一位势在必得的。他不知道我修改了算法公式，所以只能认为，是姬女臣的父母这两个人，抢了他的奖励。”
“以他的本事，报复一下姬女臣的父母，还是绰绰有余、轻而易举的。”
“小越，你等着看欺负你的人遭报应吧。”
后来发生的故事，就是芥初冬给千飏讲的，也是姬秀讲给芥初冬的：“对于姬女臣来说仿佛是一场突然的变故，他的父母因为某次天降的年终奖励，被觊觎奖励的人污蔑为作弊，遭遇报复，联合家族其他嫡系权贵，把他的父母逐出了家族。不久之后，就被人买凶杀害。”
父母身陷险境，姬女臣也体会到了世态炎凉：除了从小的玩伴姬秀之外，再也没有人愿意和他多说一句话，都知道他现在处境危险、沾上他不详的气息就有可能连带着倒霉。
再后来，一落千丈。
成为孤儿之后，他悄无声息地从姬家离开了。
那几天姬小越不仅没有一丝后悔和愧疚，反而开心得不得了，在没人的地方哼着歌，尽情地享受压倒性的实力为她带来的果实。
当然，其他人也并不知道这一段秘辛；现在一转眼过去七八年，当年的孩子们现在都是成熟的青年了，也早已经忘记姬女臣这个人，姬秀离家去了军校，姬慕和姬寻开始竞争家主，姬小越本人手上沾的血不止这一件，自然也不会对这桩事有什么独特的感想。
不过，在花朵厅的席间看见姬秀的时候，姬小越还是愣了一下，然后才反应过来，他是芥初冬的军师。
她和所有人一样，意识到这点之后就自然地把芥初冬划进了姬慕的阵营。
所以并没有在少帅这里浪费时间和精力，而是直接转向了龙子傲：“龙先生，如果我没记错的话，您手下的一位刺客还在我这里押着呢。不过我对他很好，一直好酒好肉伺候着，没事还让他拿着武器甩两下子，那刀舞得真是漂亮呀。”
龙子傲的脸变了变，龙一帆也快速转向了首领，两人对视了片刻。
姬秀想着，一个普通刺客，该不至于让“双龙”的首领和干部这么变脸，相比是比较特殊的人物？
龙一帆开口了：“小越小姐，我们想和您交换董无伤，请说您的条件吧。”
董无伤！
没想到他竟然还在银陵城，而且本来是在“双龙”麾下！
在场的所有人，都一下子睁大了眼睛，包括对武学丝毫不感兴趣的姬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