源稚代表首领,在长桌的首位,发表了一段简短的致辞——当然不可能是像其他组织那样的一年工作总结,只是一段初雪的问候,还说得十分隐晦。
在结尾时,他说:“感谢诸位的到来,初雪镶红墙,碎碎坠琼芳。”
这些都是按照程景的规矩来的,男人坐在不见阳光的办公室里,把玩着红围巾的流苏,设计出的这样一个组织结构。
程景把组织的运作设置成精密的仪器,每一个小部件都有一层壳,其他零件是不知道这个部件的工作的,各司其职,不问西东。
徐小净作为医生,每天给伤员手术、上药,也从来不过问他们那些枪伤刀伤或者撕裂伤,都是哪里来的;江彦作为技术工,完全按照其他人给他的需求单子上的要求来做事,去修理某个大器械,或者给某个敌方的装置加个小手脚,这样的事只能由他来,但是他只负责和机械有关的东西,至于他修好或者改装的那些东西,最后在什么地方发挥作用,江彦不知道,也不关心。
所以,组织的工作总结是不可能直接说出来的,对每一个人都是机密。
而“初雪镶红墙,碎碎坠琼芳。”这样的句子,还有规定在初雪时节举办一年唯一一次聚会,大概都是出于程景本人的奇妙心思吧。
该说的都说到位了,源稚大大方方地端起一杯酒,液面没有一点摇晃,显示出他强大的内力和不卑不亢的心态。仰脖,一饮而尽,蓝色的眼睛透过人群看向远处。
许多人上前,擦过范启的肩膀,朝源稚干部敬酒。
范启觉得此行不虚,至少,干部先生长得就足够赏心悦目。现在这个场合,鱼龙混杂,组织的成员齐聚一堂,若是芥初冬在这里,应该可以分析出无数关键的信息,就算是姬秀或者那个叫千飏的漂亮姑娘,也能抓住细节做一番侦察。
但是,范启不行。他只是一个乐天安命的驯鸽人而已。所以,他往椅背上一靠,小口小口喝起酒来。
源稚忙着应付无数讨好或者刺探的人,周旋在人群中间。
组织里一个新秀成员——今年才被程景挖来,能力很不错,已经晋升小队长的男人,名叫程一九,一头潇洒的棕色卷发,冲干部举杯时笑得有几分暧昧,对他说:
“干部先生,我今天来之前,听他们说,您的眼睛像浩瀚的大海。”
“啊。”他点点头。
程一九自顾自地说下去:“但是,在下亲眼见了这双眼睛,却觉得,更像一种化学物质,名叫,五水硫酸铜。”中年男人勾起唇角,把爱慕不加掩饰地写在脸上,“这种蓝色纯净透彻,十分深重,亘古如一。”
五水硫酸铜?
源稚低头看了一眼自己端着的杯子,掩饰了眼底瞬间的慌乱。
之前也有人用五水硫酸铜描述他眼睛的颜色。
刹那间,他脑海闪过很多回忆,像蜻蜓点水,湖面上涟漪久久不散。
源稚是十五岁那年加入组织的。程景的那间阴森的办公室里,少年努力挺直肩背,站在戴红围巾的首领面前,良久,在程景意味深长的微笑中,缓缓弯下身,单膝下跪。
“首领。”
“很好,源稚先生,组织欢迎你的加入。”
源稚站起来之后抬头,在首领身后,一眼看见了那个女孩。
女孩当时不过十二三岁,却已经出落得足够美貌。皮肤上似乎有伤痕,但白皙细腻,小脸精致,骨相绝好,站在程景身后冷冷地看着他,抿着不带血色的唇,墨染的黑眸里有闪烁的点点光芒,是整片办公室里最让他移不开目光的存在。
看到他的注视方向,程景微微一笑,摆了摆手,示意女孩走到他面前。近距离看,女孩有一头长长的黑发,扎成马尾,身上似乎是体能训练的紧身衣,有些地方还缠着绷带,似乎受过很多伤。
直到一年之后的初雪聚会上,千飏正式完成了训练,加入了组织,以“首领”来称呼程景,偶尔也会戴上组织标志性的雪花型胸针。
女孩变得更加好看了——源稚觉得,她若是出现在银陵城那些以色示人的地方,像华璎轩或者落莲轩,应该可以毫不费力地成为最为耀眼的头牌。
彼时他刚过十七岁的生日,因为一直跟着程景做老狐狸那些狡诈的计谋,所以他的气质和心态也变得老成毒辣,而这几年,见过银陵城那么多气质各异、千姿百态的美女,他却还是觉得,千飏的美是独一无二的。
平日在组织里遇见时,女孩的长发驯顺得披在脑后,纯黑色的眼眸像是小鹿或者小狗的眼睛——他一直觉得,纯黑的瞳孔少见,但是千飏这双眼睛实实在在的是纯黑,而且细看仿佛有魔力似的,能把他的目光和心神都吸进去。
有一次,源稚奉首领之命,前去“清除”一家背叛了他们的势力。源稚全权负责战术制定,而千飏会在最后的毁灭性打击之前,潜入那个势力的内部,刺杀那个势力的二把手和参谋,并窃取关于武器库的情报。
那是源稚和千飏的第一次合作。
在最后的强攻开始之前,两人有一次短暂的接头,千飏沉默着递给源稚一份情报,关于对方的武器库人员看守情况,还有计划没有涉及到的,敌方势力最近的内讧,被架空的一把手。
源稚快速看了看,很显然,这些都是女孩潜入敌方取得的成果,远超组织对她的要求。抬起头,千飏的眼神是森冷严肃的,黑如深渊,里面是冷冷的锋芒,是战场上锐利无比、强大无匹的气势。
是啊,差点忘了,他自己因为入行早,在组织里比千飏高一辈,而千飏是他们同辈人里最优秀的刺客和间谍,以高效、完美地完成所有任务而著称,天赋异鼎,聪慧敏捷,实力绝不输美貌。
千飏看了看这次任务的指挥,猜得出他大概在想什么:“源稚干部。”
“啊……”源稚突然在她的注视下感到了一丝紧张,“你完成的很好,我们的最后总攻按原计划的时间进行,还有什么事吗?”
千飏嫣然一笑:“没有了,请源稚干部转告其他队友,任务加油。”他们接头的地方是隐蔽的废弃工厂,视野里都是灰扑扑的旧物件,而女孩这一笑,就像早春的第一朵花,雨后的太阳,一下子照亮了整片区域,源稚所见之处,皆是温柔明亮的光。
源稚也笑了,不同于应付宴会和社交的礼节式假笑,这是一个真正的笑,属于年轻人的内心的笑。
那次任务最后以组织的大获全胜结束。
带着战果归来,源稚身上的光环又加了一道,但是程景觉得,年轻人在被自己表扬的时候,有些心不在焉,脸上还挂着没有意识的傻笑。
程景疑惑地想了想,在看到他注视千飏的目光后,露出了老狐狸那样不怀好意的笑。
他给源稚和千飏安排了更多的合作任务,两个年轻人渐渐熟悉了一些。在一次任务结束的庆祝酒会上,大家一起热热闹闹地喝着酒,任务小队里的狙击手,于杨,说源稚干部特别招小姑娘喜欢,她们都说源稚干部的眼睛像深海,浩瀚无边。
大家都笑,说就是这样啊,源稚干部就是长得漂亮。
千飏当时还穿着任务需要的红色裙子,坐在人群里端着葡萄汁,笑着说:“我觉得源稚干部的眼睛,用五水硫酸铜来比喻更加确切一些。纯净透彻,始终如一,不像变化莫测的大海。”
源稚仗着酒劲,不加掩饰地看一袭红裙的少女,俏丽惊艳,是他摸爬滚打的少年时光里唯一的热爱。
程景有什么不明白?一眼下去,就把源稚的心思看得一清二楚。他是有心让源稚做他的接班人的,而千飏,正好是他捡回来的,可以算作他的养女;有喜欢千飏这种理由,把源稚拴在组织里,为组织忠心耿耿、殚精竭虑,才是好事。他需要这条线,来留住源稚。
但是,程景再厉害,也管不了千飏。
千飏或许也明白干部先生对她的那些感情?毕竟她是出色的间谍,功绩等身,经验丰富,并不是纯真无邪的小白兔。
但是,千飏表现出来的,就是十足的拒绝,坚定的,平稳的,拒绝。
后来,千飏接了一个大的潜入任务,为了配合她,整个组织都出动了,就为了把她送到那个少帅身边。
源稚私下调查过,千飏的任务目标,江北军神,军部总指挥官,少帅芥初冬。资料满满一叠,捏在手里,源稚的心里却是空落落的。
不过,根据最新的报告,她的任务应该快结束了吧?
源稚这样想着,终于停下了关于“五水硫酸铜”的遐想,对程一九讨好的表情说:“啊,谢谢程先生,我很喜欢这个比喻。”
“源稚干部——”身后有人叫他,他应声转过身去,是组织的一个合作伙伴,做牙行生意的,“我刚从蓉西街过来,正好看见街上有家小店和您同名呢,冒昧问一句,这店借您的名讳,是……”
“不,那是我开的店。我一直很想有一家只属于自己的小铺子,经营一些小巧精致的玩意儿,能有品味最好,所以最后就开了那样一家和风物品店。不过,虽然店主是我,但是日常经营都交给了一个曾经留学东瀛的人,我只每个月过去一次,收收帐。”
“那我可以理解为,这是干部您的私产吗?和组织无关的?”
“差不多吧。”
源稚的回答这就半真半假了。这家店确实是他拿钱开起来的,但是从选址到经营,都是有为了组织的考虑在里面;岁月静好的时候,“源稚”是一家售卖木偶、和服的小店,但是若有需要,也不是不可以成为组织在蓉西街、在林家的一个钉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