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于保密的考虑，范启并没有把自己化名齐先生与组织合作的事情告诉任何人，所以，芥初冬这边，也并不知道这一场“初雪晚会”。
但是，千飏是知道的。
初雪之前，银陵城上空有淡淡的薄云，烟青色的雾霭，朦朦胧胧，低沉压抑，正如每一个天气阴冷的冬日。她在自己的房间里看天空，学程景的样子，把窗帘拉上，然后用手掀开一个小小的角——每次首领这样做，她都在心里想，这么小心翼翼的样子，仿佛是害怕被窗外的天光灼伤。
初雪啊，初雪晚会，千飏从组织建立的第一年就一直参加了。
最初她还是说着“程景”的名字，小心翼翼的单纯小女孩，见人时胆怯地微笑，站在大叔身边，头顶刚够到他红围巾的流苏。别人说：“哎呦，首领，这苗子不错呀。”，程景微笑着做出她听不懂的回答，只好盯着晚会上的小摆件发呆，思考自己到底是哪方面的“苗子”。
后来，他说，“千飏，你去接受训练吧，学一学怎么保护自己。”，她隐约猜到，自己将要学的并不只是用于“保护自己”，还可能用于伤害他人，她的未来会是程景手下锐利的武器。于是那些年她身上永远是新伤叠着旧伤，收敛起笑容，学会在一切场合都冷着脸，绷带一圈一圈缠住身体，走路时马尾甩在风中，留下的都是血和药水的味道。
再后来，十五岁那年，她的训练正式结束。
她学会了什么呢？按照程景的话，她是一个合格的伪装者，合格的刺客，合格的间谍，专业技能仅此而已；首领仔仔细细地看她的各项指标测评表格，在“外形”和“侦察”那卓越的分数上画了下划线，笑着抬头对她说：“姑娘。”
千飏站在他的办公桌前，对他的呼唤，回复得冷而沉重。
“首领。”
女孩单膝跪下，长发今天没有扎起来，有几绺垂在耳边，穿的是一领墨色的斗篷，侧脸白皙柔和，但是面无表情。
程景收了笑意，同样回复以正式的官腔：“千飏，组织欢迎你的加入。”
这就算是正式加入组织了。千飏在这个黑漆漆的办公室里，见过无数高傲、在外面叱咤风云的人，跪下向程景宣誓效忠；之前不是有源稚干部吗？那个蓝眼睛的年轻人，眸子里有金属锋利的光泽；还有江彦先生，平时保持着人畜无害的呆萌模样，眯缝眼，脸上一直是可爱无比的表情，但他在程景面前跪下的时候，第一次彻底睁开眼睛，眼睛里除了聪明狡黠，还有一丝从不示人的冷酷，这位机械天才从来不是软萌的猫咪，那些都只是他的伪装。
还有狙击手，于杨；制药天才，莫子叙……
他们归属于同一个组织，效忠于同一个首领。
千飏，亦是如此。
可惜，今年的初雪晚会，她是没有办法参加了。不知道他们现在在干什么呢，有没有说那一句标志性的结尾“初雪镶红墙，碎碎坠琼芳”呢？
她的思绪突然被打断，视野里出现了一个人影。
她在芥初冬宅子里的房间位于三楼，从窗户往外看，视野还是不错的，能看见整片花园，还有宅子外的一些场景。
就在她一手掀着窗帘，倚窗看天的时候，花园里一步一步走过来一个人，站在她窗户的正下方，抬头看她。
是芥初冬。
芥初冬刚去浦口车站送芥骐和顾一栋他们回江北，回来的路上，透过车的挡风玻璃，发现要下雪了，回到宅子的时候便没有立即上楼，而是在花园里走了走——出于某些剪不断理还乱的心理，抬头想看一眼千飏的房子，结果，刚好看见，女孩从窗帘里露出来的小半张脸。
屋子里有灯，把千飏的身影投射在窗帘上，修长纤细，削肩细腰，屋内壁炉里生着火，所以她穿得很单薄，短裙下是笔直的双腿。
被掀开的窗帘里下，露出她的眼睛和半张脸，那双黑色的眼睛勾魂摄魄，是月下的水晶，天边的海鸟，是芥初冬二十几年人生里，最美丽的事物。
而千飏也看见了芥初冬。
少帅刚送下属返程回来，身上依然是正式的军服，而且把在屋里只披在肩上的墨绿色大衣认真地穿好了，肩章上隐约能看见象征至高无上地位的八芒星，胸口处也有着复古优雅的金锁链；千飏视力很好，即便是黑夜里，隔着三层楼的高度，她也一眼看见了芥初冬大衣里面的黑衬衫，还有大衣胸前的“山海”和“梧桐”徽章。
一眼看见的，还有那双鸢色的桃花眼，在黑夜里闪烁着点点细碎的光芒。
少年在初雪的大地上端然站立，挺拔如松，剑眉朗目，那份俊美让他仿佛天神。千飏想起自己之前读过一个故事，在遥远的古老的大陆上，被众神所爱慕的，美貌智慧又勇敢的牧羊少年，因为被月神所爱，而化作亘古不变的石像，在月影里度过了千万年的光阴。
倘若我也有神的能力，或许可以，把你永远留在我身边。
两人就这样对视着。
谁也没有先开口说话。
过了很久，芥初冬举起手挥了挥，意思是，想要下来吗？
千飏轻轻拉开了一点窗帘，不再是只有手掀起来的一个小角，让整个人都出现在芥初冬的视野里，然后她笑着点了点头。
千飏匆匆忙忙地穿好厚衣服，下楼到花园里的时候，芥初冬正站在原地，不知道在看哪里，嘴角挂着一丝朦胧的笑意。
桃花眼盈盈一弯，鸢色的瞳孔里有晶亮的水银流转，顾盼生辉，深情满溢，笑意盈盈，一个人就可以点亮一整片空间，让天地和星月都为之失色。
千飏走到芥初冬面前，“扑哧”一下笑了。
“你笑什么？”芥初冬自己还是笑的，眉眼弯弯，柔和得不像平日里的冷面军神。
“你觉不觉得这一幕有点似曾相识？”千飏若有所思地回忆着：“就是你像现在这样，看着一个地方发呆，然后莫名其妙地笑，却笑得十分动情。在我第一次来这片花园的时候，也有过一次。”
“嗷——想起来了。”芥初冬确实记得。
当时他点破了千飏伪装自杀的漏洞，确认了她并不是普通的青楼头牌，但是还不知道她的真实身份，也不知道华璎轩的头牌见面礼，这么大一场局，到底是在针对谁。唯一的突破口就在这个漂亮如仙的女孩这里，而范启那个黔村小医馆实在不适合藏人，无奈之下，他才决定带千飏回自己家。
当时他一言不发，带她浏览了自己的单栋别墅，还有屋外的花园。
而千飏提起的笑是怎么回事呢？芥初冬想，能让自己如她形容的那样“莫名其妙却十分动情”地笑的，应该就是她决定坦诚自己的真实身份的时候吧。
那时，以他的手段和身份，确实不需要千飏自己的坦白承认，就可以查到她的背景和来历，但是，能让千飏亲自向他坦诚出真实的自己，他还是发自内心的高兴。
是啊，原来，有些感情，从那个时候，便已经露出端倪。
芥初冬想到从那时到现在，千飏在自己家里过了多长时间，两人一起并肩携手经历了多少事情，却是直到今晚，蓦然回首，才发现，原来动心始于初见的第一眼。
他微微一笑，抬起头看了看花园里的树：只有几棵银杏树，树干苍劲，叶子还没有落完，除此之外就是低矮嫩绿的草，在黑夜里变成一团浓郁的深影。
他回忆了一下，当时给千飏介绍花园的时候，自己的措辞，然后，小心翼翼地复述了一遍。
“其实我挺想在花园里多栽几棵树的，或者那种一人高的灌木、芦苇、薰衣草也行，密密麻麻一整片。”
记忆力不错，和当时他说的话一字不差。
千飏也知道，他在说自己第一次到芥宅的事情，于是按照自己当时的对话，回答道：
“但是那样会有很多死角和暗处。”
这是她当时说的话，被芥初冬理解为，是要坦白自己的间谍身份，坦白自己并不是一个寻常青楼女子——大概，他笑得那么开心，也是因为这个吧。
那么，如果他知道，这并不是坦白呢？
如果他知道，自己到现在还依然以伪装出来的身份来与他相处呢？
自己并不是什么“倾宴”的“燕子”，那只是自己伪装的第二层皮而已，芥初冬堂堂少帅，撕开了第一层就开心得像个孩子，如果让他知道，自己一直在骗他，他……会很生气的吧？
千飏的心一点一点沉了下去。
她喜欢芥初冬吗？经过这么长时间的波折辗转，她想自己应该能确定地告诉自己，没错，你喜欢他。
我何德何能，被喜欢的少年如此温柔地注视着，那双漂亮无比的鸢色桃花眼里流露出动人的温柔，满心满眼都是自己。
我是在爱着你，也是在被你爱着。这是，我的荣幸。
千飏鼓足勇气，对上芥初冬温柔的眼睛，第一次，没有掩饰自己内心的情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