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安立转头看了看自己身边的弟弟。
不同于哥哥的纤瘦俊美,林师立长的圆头圆脑,肥而不腻,眼睛偏小,笑起来有些憨气。前几个月他过了二十五岁生日,连胡子都不剃了,现在下巴处留着不算长的络腮胡。他说话轻声细语,对谁都是和善的。
没想到他还会帮我解这个围。林安立低垂着目光想到。
众人收敛了笑意,只有一个坐在第五排的女人仿佛不甘心似的,对着林师立说道:“三少爷,您就别护着二少爷啦,谁不知道二少爷对小柠姑娘宝贝得很,怎么可能让她听你调遣呢。”
林师立脸一白,不知如何接下去,林安立抢着说:“易太太,您就不要关心我们兄弟之间的事情了,若是有这份闲心,不如多帮您丈夫照顾新出生的孩子,记得好好照顾,一切都用最好的,咱们林家的血脉可怠慢不得。”
他满意地看见易太太的脸黑了。
她丈夫林易,是家主林泉的堂哥,现在也算林家的旁支之一,可惜林易生性放荡,好寻花问柳,每天怀里搂着好几个十七八岁的小姑娘,对年逾三十的太太也早已厌倦了。更扎心的是,易太太嫁到林家十年了,却一个孩子都没有,倒是丈夫领回来的那些猫儿狗儿,生下的孩子一大堆。
娘家靠不住,丈夫不爱,没有孩子,她还有什么呢?
只有正妻的名分。
她是孩子名义上的嫡母,所以对那些小妾所生的孩子百般虐待,三九天挨冻,盛夏夜烤火,头顶破碗水不准洒出,稍有不慎就是皮鞭伺候,残忍程度令旁人咂舌。
这下好了,林二少爷随口一说,这话就算定论了,以后她若是没有好好照顾那些孩子,就是违抗少家主的命令——导致被林家驱逐。
而且,这可是早餐会,当着林家所有人的面,二少爷这么一说,好多以前不知道她“事迹”的人,脑子一活动,也就听出来她做了什么了。
这让她以后还怎么在这个家里待下去啊!
她的脸一阵青一阵红,冷汗顺着额头划过脸颊,在厚厚的粉上洗出一道深深的印子。
林安立云淡风轻地勾起嘴角,转过头又和父亲交流了近期林家下辖的商户的经营情况:时下正是盛夏,农忙已过,是一年中商业繁荣的旺季。林安立两年前开始接手部分商户,到现在已经经营得得心应手。
“父亲,上个月的总账昨天已经送到您桌子上了,您看有无问题。”
“我已经看过了,还好,不过我觉得几家餐馆的营业没有达到预期呀,主厨跳槽了好几个。我猜是——嗯?”
“如父亲所想,是楚风云挖走的。我已经制定了反击计划了。”
“好。”林泉眼睛一眯,家主的狡黠和威严自不必说。
“还有一件事。按咱们家的惯例,中秋节时要封赏一批人,我大概明天就可以拟好名单,到时请父亲先过目。”
“好。林师立呢?你最近在忙什么?”
被父亲叫到的林师立忙一点头,答道:“父亲,我最近正在研究如何改进咱们家的商业街的布局,我觉得路两端的彩车已经很旧了,颜色也快掉了,打算撤下去全换成手推车式的小吃摊。至于那些彩车,哥哥说可以帮我联系匠人粉刷翻新,到新年的时候可以拿出来办典礼。”
“嗯,很好。”林泉点了点头表示满意。
林师立转向林安立:“哥哥,你中午有事吗,我想和你一起吃个饭——去尝尝我计划引进的几家小吃摊,看哪家好吃。”
“不了,我还有事,你自己去吧。”
“啊,好吧。”林师立低下头,本就深厚的声音降下去,变得闷闷的。
一餐结束——其实主要在忙着说话,林安立沿着侧梯走回了划归自己的半层楼。
小柠正站在书房门口,朝他鞠躬:“二少爷。”
“小柠啊。”
林安立径直坐到了书房的椅子上,揉了揉眼睛,想起今天饭桌上大家的嗤笑——关于小柠,这个眼前的小小女孩,单纯善良,一心是他的女孩。
唉,他在心里叹了口气。
很多心绪难以言说,不仅对别人说不出口,对自己,他也不愿承认。
所以他选择了逃避。
“小柠啊,我今天中午要出去吃饭,可能要很晚才能回来了,你能帮我做点小点心吗,我回来吃。”
“好,二少爷注意安全。”小柠鞠躬退下了,门在她背后关上。
门彻底合上的一瞬间,林安立从椅子上弹了起来,从书房的暗格里取出来一个盒子,然后抱着盒子爬进了房间的通风管。
会面的双方都在做着准备。
千飏站在芥初冬的书房里满脸严肃,面前的桌子上堆着一打芥初冬拿出来的纸条。她一张一张拿起来看。
“林家餐馆 主厨 楚风云”
“女仆 小柠”
“一无所知 易容”
“可能一 安柯”这张背面还有字,是另一个人的笔迹“953号运输”
千飏抬头,芥初冬正靠在窗户边上抱着双臂,一副悠闲自在的样子,千飏却能看见他眉眼间隐约的阴沉;“这是你写的?953号运输是什么?”
“一次军火运输,编号是953,当时我还不是总指挥官,知道得不全,但是那次事情有“安柯”这个地下钱庄插手,闹得很不高兴。”
千飏“哦”了一声,又拿起了下一张,念道:“可能二,白家,讲讲?”。
“白家是这两年才出现在银陵城的一个组织,虽是以家族命名,但组织成员没有血缘关系,只是会有一个白姓的代号,业务主要是两个青楼、牙行和剧团,后来和大名鼎鼎的戏班‘姣梨’合作,生意蒸蒸日上,有运行地下资金链的本事。”
“‘姣梨’?我看过一次他们的演出,台柱很漂亮。”
芥初冬鼻腔里哼了一声,“没想到他们还会带你去看戏。”
千飏眉毛一扬:“怎么,我们自己也会唱两句的,比那些办堂会的人更能欣赏。”
芥初冬想像了一下眼前的女子唱戏的样子:穿红袍披鹤氅,瘦削的肩膀盖上花帔,水袖一甩,涂胭脂的两颊红润可爱,眼波流转,亦嗔亦喜。
世间美有千姿百态,而他阅美无数,也不得不承认,千飏可以毫不费力地展现很多很多种绝美。
芥初冬长腿一伸,几步走到千飏跟前,凝视着千飏的脸,笑道:
“让我看看你还有什么样子吧。”
让我看看你还有多少种惊艳我的美丽和才气吧,他在心里补充道。
小柠正在林家花园的一丛桂花树前,她包着头发手提柳叶编织的篮子,正在采摘桂花,二少爷不是说想吃她做的点心吗,正好现在是桂花盛开的季节,她便想到了做桂花糕。
桂花,有米黄色,有橘黄色,花瓣一簇一簇聚在一起,好几朵花藏在深绿的叶子里,小柠一边采着,一边想到,这花和叶子像是二少爷曾经带她看的星子与夜空,相互映衬的璀璨。
“花美,人更美呢。”一个男声在她身后响起。
小柠吃了一惊,赶忙回过头去,见一个看起来和二少爷差不多大的青年背着手站在她身后,一双秀气十足的丹凤眼,穿着古板的长衫,显得有些违和。
“您好,请问您是……”
“原来安立没有给你说过我呀——好难过,上次见到时我还特意嘱咐他,要给您讲讲我的事情呢。”青年细长的眼睛笑起来弯成两轮新月,倒显得那张脸年轻了一些,他朝小柠点头行礼:“多有冒犯,初次见面,我是方道言,方家长子。”
小柠赶忙鞠躬:“对不起!方大少爷,请原谅小柠的失礼。”
“不,不必这么客气。安立常跟我提起你,现在终于见到啦,我都要开始羡慕安立的好运气了。”
小柠的脸红了,半低着头没再说话。
“好了,不开玩笑了。”仿佛是给自己规定好了见人要说两句玩笑寒暄,方道言的笑容像是随时拆卸的面具,现在完成任务了,便很快收起假面,“我是来拜访贵府的老爷和三少爷的,想谈谈合作的事。安立说他今天有事不在家,麻烦小柠为我通报一下。”
话音落时他俨然是严肃认真的方家长子。
此时方道言口中的林安立确实已经离开家,赶往他与芥初冬约定的仙林饭店了。
他自己开车,黑色的轿车在柏油路上飞驰,路过了浦口别墅区的望江山。
望江山不高不低,没有多么巍峨,也不是江南平原上常见的小山坡。半山腰上有一座宏伟的大宅,流线型的白房子,构造呈几何图案式样,是银陵城里最新潮最西化的建筑,然而屋顶上却盖了一层赤金色琉璃瓦;窗户,走廊,栅栏,称重柱子,都喷着高饱和度颜色的油漆,铺满精巧的雕花。屋前有一片草坪,稀稀落落两个花床,栽着纤细美丽的英国玫瑰。
那是银陵城的第一贵妇,顾倾华的府邸。
顾倾华虽然漂亮妩媚、打扮入时,到底不再是年轻人,或者按照那些精于世故的人的说法是“毕竟上了几岁年纪”,就算保养得再当心,也不免在眼角唇边漏出一丝老态来。
林安立的母亲曾经告诉他,那位顾倾华,二十年前,是何等的风华绝代。
林太太生得一张端庄的脸,更是出身高贵,是有光环加身的大小姐和少妇,但是当提起顾倾华时,林安立清清楚楚地从母亲眼中看到了难以掩饰的嫉妒。
“全银陵的男人都会爱上她,”林太太边帮幼小的安立师立两兄弟穿衣服,边装作漫不经心地说着:“谁让人家长了那样一张脸呢,而且偏偏好运气,哈,嫁了一个有钱还早死的老公!”
如林太太所说,顾倾华的丈夫,那个名叫余东骏的老头子,年纪足以当她的爷爷,又恰巧靠倒卖旧政府倒台前的官职,成为了当时的银陵首富。
不管什么时代,有钱都是可以为所欲为的。
每个人都知道,年方十八的妙龄少女嫁给将近八十的首富,为的是什么。
顾倾华的运气确实也很好,婚后没两年,余东骏就去世了,留给她巨额的财产、这一栋建在望江山上的豪宅,还有二十岁不到的空虚内心。
这位年轻的贵妇开始大办聚会——晨会,午餐,下午茶,游园会,晚宴,夜宴,赏梅赏红叶赏樱花各种由头的见人的机会。
几乎所有人都想要去一睹她穿着精美礼服的芳姿。
那些见不得人的、心照不宣的逢场作戏也悄然上演,你来我往,露水情缘一段又一段,美人老了,心却不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