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补牌。”戴面具的神秘男先说。
“补牌。”文森特犹豫了一下,选择跟进。
新的牌分别补到两人面前,玩家面具下的下半张脸面无表情,他旁边的妩媚女伴看上去百无聊赖,跟他们一起来的男客则是直接失踪了;文森特则是带着优雅的笑意,摆手让淡金色头发的发牌少女翻牌给他看。看上去,似乎谁都不在意这一千一百万的输赢,不在意自己的生死。
可实际情况却不是这样,只要蹲下来从赌桌下面看向文森特,就能看见他那只干枯的右手看似随意地搁在大腿上,其实是在凶狠地捏着裤子的布料,看使劲的程度,他的大腿上应该会出现块块青紫,只是高度紧张下他感觉不到有多痛。
如果不是这样泄愤,文森特早就咆哮起来了。
他在常驻白家这间最高贵赌厅之前,就是银陵城金字塔最顶端的赌徒,和他对赌的人中,有些人远比他还有钱,靠祖上辛苦经营和一朝飞升而赚尽百姓的油水;而另一些人则以赌术闻名,混迹江南江北各大赌场,游刃有余;还有些人是身负大案、命案的要犯,杀人如麻,无恶不作。可文森特都能从容地接待他们,无论输赢,一定笑得轻松慵懒,又从容又大气,但今天例外,今天他简直是气炸了肺,又急躁又焦虑。
首先,这个赌客在装淡定这方面比自己还要过分,自始至终,他就是两个动作,把一叠本票推出去,被发了新牌点点头。文森特见惯了本来优雅绅士的玩家,在赌桌上斯文尽失,轻则满脸涨红、口吐脏字,重则胡搅蛮缠,甚至要打架耍赖,他都见过,并且很喜欢看别人为了输赢紧张,而自己儒雅慵懒满不在意的对比。
可惜,这个赌客这么淡如止水,倒是自己,考虑到赌桌上一两张牌决定的是数百万的上下,紧张又焦躁,快要破功了。
整个赌局过程中,文森特的心里都有一只野兽在怒吼,无论这个来历不明的客人多强多富有,可二十一点的赌桌是他的天下!他要这个不知轻重的挑战者,这个害他在赌徒生涯数十年里,第一次感到痛苦的玩家,把他一千万的本票全部留下!
文森特想象着男人撕碎面具,表情扭曲,内心痛苦地挣扎着,不情不愿地交出赌资的样子,光是想象就让他愉悦不已。更有趣的是,如果玩家不愿意服输,他也不介意拿他身边那个女人为赌注,再玩一把,他文森特就可以把这个女人也赢到手,彻底地击碎神秘男人的财富、权势和自尊心。
说到那个女人,说实话,虽然身材相当不错,但是面具挡住了脸,文森特还不知道她是不是能让自己喜欢——他接受这个女人作赌注,只是因为男人之间的尊严欲望而已。
他一直在巧妙地控制着场上的输赢,不断地推高赌注,最后要在这一局一举发力,赢到玩家在桌子上摆的所有本票!
这对普通人来说是太不可思议的事,白家赌场的每个人都知道,赌博的输赢总有概率,即使是世界冠军,传说中的赌神,也没法断言自己必定能在某一局取胜,只能通过精密的概率计算甚至是心理战术,让胜的可能性上升。但文森特却能做到,多年以来,他老而不死,衰而不朽,他积攒的巨额财富,其实就是靠赌博赢来的。
无数的倾家荡产的赌徒,他们的血汗钱、祖宗积累、父母妻儿,最后都化成了文森特的巨额赌资,还有续命用的天价药物。
他能够记牌!
二十一点总是用四到八副牌洗在一起来发,发到一半,剩下的牌全部弃掉不要,这就是为了不让某些记性特别好的赌客记牌。如果赌局里的人能清楚地记住台面上已经出过了多少个A多少个K,再辅以强大的算式,就能极大地提升赢的概率。
普通人顶多能记两副牌,超级赌客能记四副牌,某些天赋异禀的数学家能记到六副,而文森特能记住接近八副牌!
再往上,能和他在脑子方面一较高低的,文森特自认只有白家赌场上出现过的另一个年轻人,那人长相普通,白净而稚气未脱,说话语调平直,但是在赌场上,看着牌,他的眼神闪闪发光,赌技神乎其神,有十足的天赋。
那个年轻人只在白家赌场出现,而且自从和他一战之后,文森特就获得了赌场的特别招待,在以十万为基础下注的这个顶级包间里,他几乎有着最大的控制权,俨然是半个主人。文森特虽然一心赌博,但其他方面也不傻,猜得出,那个年轻人恐怕和赌场幕后的老板有关;但正因为处事经验丰富,他也完全没有再思考这些事,一心只做强悍的、能记住八副牌的赌徒。
这张赌桌上就是用八副牌,所以整个赌局几乎全在他的控制之中。
新补的牌入手,文森特彻底放松下来,他果然拿到了自己梦寐以求的那张牌,牌面加起来恰好是二十一点。
二十一点的游戏规则是看谁的牌面加起来的点数高,但又不能高过二十一点,超过二十一点就是“爆掉”,反而会输得一败涂地。文森特已经站在了巅峰,而对面的玩家哪怕运气再好,不过是和他打平而已。
文森特看玩家的眼神已经开始带着玩味和怜悯了,像捉到老鼠的猫,故意松开爪子,就为了看老鼠垂死挣扎的样子取乐一样;他甚至瞟了瞟他女伴的香肩,毫不掩饰自己的笑容。
“补牌。”那个男人还在说。如果从赌桌下面看,就会发现他的马丁靴轻轻敲着地面。
他补了第四张牌,这在二十一点中是很罕见的情况,四张牌加起来还没“爆掉”,每张牌的平均点数不能大过六点……文森特猛然警觉起来,他发现自己忘算了一件事,确实……确实是有那么一条特殊规则的!
在赌徒来说,遗忘了一条特殊规则,就像是数学家在方程式中漏掉了一个参数,那样算出来的结果会天差地远!
他感觉有汗顺着额头留下来,同时看到,那个一直扮演花瓶的女人正在看他,嘴角勾起的弧度分明是嘲笑的意思。
“补牌。”男人再一次说出了这个词。
第五张牌!
“轰”的一声,一道惊雷落在文森特的头顶,他感觉头皮发麻,炸响的巨大声音把他的脑海轰得一片空白,手部的肌肉在抖动,下巴处有一根筋在跳动着抽搐。果然、果然是这个特殊规则!最后一刻,那条看似弱小的规则逆转了全局!
在赌场的一楼大厅,有见多识广的老赌徒已经看出了局面在怎么发展,有一个圆滚滚的中年男人,激动地拿手指着最大那块屏幕,手指不自主地晃,张大着嘴,结巴半天,才喊出来一句:“五、五星!”
“嗷——原来是五星!天哪!”又有几个人惊呼出声。
白丁和林安立刚才趁着“一拖一百”、大家注意力都集中在楼上的巨额牌局的时候,悄悄移动到了吧台,经理白雨幕,也是这个赌场唯一知道他们二位的地位和身份的人,很有颜色地小步过来,亲自给两个男人端上了酒。
她还是保持着审慎和懂事,给林安立倒上酒,弯腰鞠躬,却全程完全没有抬头看林安立的正脸。
女人穿工作礼服和黑丝袜的身影远去之后,林安立看自己面前的酒,金色的菲利斯白,是他一直很喜欢的——这女人倒是真聪明。他端起来喝了一口,问白丁:
“这个白雨幕,我记得是你招进来的,而且当时给我说,完全不用操心,让我相信你看人的眼光。”
“现在相信了?”白丁完全不像是在和自己的顶头上司说话。
“嗯。很聪明的女人。对了,楼上刚才不是打出什么所谓的‘五星’”,他回忆着那个闻所未闻的名词,“是什么意思呀?是有变数要发生吗?”
玩家把五张牌全部翻开,两张三和三张二,加在一起只有区区十二点,但这是所谓的“五星”,也就是,补到第五张牌还不爆掉。二十一点里有一条额外的特殊规则,已经很多年没有真正出现在赌场上了,那就是“五星”,以至弱胜至强:只有最弱的牌凑在一起才能凑出五星,这种极小概率的情况,可以胜过文森特手上那手已经完美的二十一点!
“我知道你能记住八副牌,”得胜的玩家慢慢地靠在椅背上,一副慵懒的样子,“不好意思,但是我能记十副。”
一楼大厅已经成了喧嚣的海洋,巨大的欢呼声、尖叫声自下而上,冲破了小包间的木门,灌进文森特的耳朵里。所有观众都在为那个最后一刻逆转败局的神秘赌客欢呼,连侍者都不例外。
一直百无聊赖的性感女人,唇边依然挂着笑意,举起手像文森特致意,仿佛是“你的计划落空啦,得不到我啦”的意思,文森特沉浸在巨大的精神冲击中,甚至没空去想一下,为什么这个看起来像花瓶的女人,可以精准地猜到他之前的幻想。
老赌徒的脸先是惨白无人色,然而忽然涨得血红,他剧烈地咳嗽起来,咳到接近窒息,然后猛地吐出一口浓腥的血,一大滩黑红色在赌桌上肆意地流淌,极细腻的黑天鹅绒上,每一根细小的绒毛都被浸透,晕染了好大一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