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安立最近的烦心事太多。
他确实动过念头要杀死魏生,甚至连怎么杀、在哪杀的策划都有做,但是有人比他快,还把脏水泼到了他身上——他怎么证明仙林饭店方家宴会上的杀手不是自己布置的?仙林饭店确实有他和白家的人,在里面布置杀手确实对他来说易如反掌。
所以,这个杀死魏生的人,怎么这么了解他林安立?
还是这一切都只是太巧合了?
他半摊在沙发上,面前站着手下叫来的、出事时在舞台上表演的戏班子成员。
对唱戏不感兴趣的林二少爷,只有在宴会或者堂会这种大型场合,别人要看演出,他才会跟着看一段,漫不经心,浮于表面,甚至连唱词是什么都懒得分辨;不过,今天‘姣梨’这场演出,服化道之美轮美奂,他还是有印象的。
所以,他从沙发上半坐起来,看着眼前的人们,有些意外。
谁能想到在舞台上风风光光、生龙活虎的小生和老生,在台下都精神萎靡,那黑眼圈和眼袋要抹上厚厚的三层白粉,近看还是遮不住。很多人体态孱弱,缩着脖子,对着他这个“林二少爷”恭恭敬敬、甚至毫无尊严地点头哈腰,远不是他们扮演的那样生机勃勃、正气浩然。
这样想着,林安立觉得自己以后会更讨厌看戏了。
“你们一个一个来吧,搜身,报自己的名字,扮演的角色,事发当时的地点。”
“在下……不,小的……”
一开口又要纠结这些无所谓的礼数。高高在上的少爷不耐烦地狠狠摆手,“直接说。“
他现在也没有心情去扮演好脾气有教养的少爷。
“小的诨名王子凌,班子里排的《点绛唇》我一直都扮的是小生,一开幕就上场的,“能第一个开口的就是这一群演员里地位最高的,在《点绛唇》这出常常上演的热闹折子里,他的地位仅次于台柱子苏倚蝶。
林安立打量了一下他的衣服——一身蟒袍,金色腰带,是戏里那位及第的世家之子的扮相,这王子凌身量算高大的,却干瘦枯槁,上台时不得不在袍子里塞棉花,才能演出豪门贵胄那圆滚滚的富态像来。
一旁的林家随从上来检查他的衣服,袖子、袍尾、腰带、头上的冠,一番上上下下、仔仔细细的检查。
“除了你,还有谁的戏服里有棉花?”
“回少爷,除了小的,还有两个,”王子凌拿手指了指队伍里的两个人,都比他还要瘦弱,脸颊凹陷着,抹着很浮夸的胭脂才能上台。
林安立毕竟在社会摸爬滚打这么多年,不仅是林家的少爷和既定的下一代家主,更自己白手起家、一步步打拼出来了已经小成规模的白家;他不是没有见过众生百态,也知道人们为了一个简单的愿望——活下去、生活下去,要付出多少辛劳。
众生皆苦。
他没有怜悯,怜悯才是最大的不尊重;面无表情地点了点头,示意下一个人接着说。
“小的于成明,是第一次排《点绛唇》,在里面扮的是老家主,尾声那一折上场的,枪……枪、枪响的时候,我在舞台最后面。”
哦?林安立眉毛轻轻扬起:“你说发生枪击的那一幕叫尾声?”
“回少爷,是《点绛唇》这出戏的尾声。”能唱戏的人多少都会看人脸色,这老生看出林安立表情有异,诚惶诚恐地解释道:“不同的戏剧,对折子的部分叫法不同,像《桃花扇》《杨贵妃》这些,就只有第一、二、三、四折,没有所谓的尾声,而《天照命》除了尾声还有楔子。”
在尾声的时候杀死魏生,这是巧合吗?
“有尾声的剧目多吗?”
“回少爷,不多,大概十中有一。”
“这样啊……”林安立摩挲着下巴,双眸半眯,这个动作上次他在卢特比酒吧见芥初冬做过,做得相当迷人,他当时就想,少帅先生若不是去了军校、天天带兵打仗,在银陵城里做个以美色侍人的小白脸,绰绰有余,美貌不输他身边那个名叫千飏的头牌姑娘。
至于这出《点绛唇》嘛……是方道言点的戏,应该也是常见的热闹剧目,不到正式出演没有客人知道会演什么,所以只能是戏班子里的人,或者仙林饭店和方道言身边的工作人员。
抑或是,得知开演《点绛唇》,临时决定在尾声的时候杀掉魏生,为了迷惑他?
不,不会是。魏生虽然是独立商人,但卖的不是粮油米面,是军火,他打交道的都是林安立这样身份、有能力和需要武装亲卫的人,交游甚广,生意也重若千钧,这一番突然被一枪打死,接下来,他没有交完的货流入社会,都会在黑市里引发至少半年的骚乱不安;所以他不会是随随便便为了应和一出戏而死。
所以,最大嫌疑的还是“姣梨”戏班的这些人。
林安立思前想后,一个鲤鱼打挺从沙发上站起来,没有忘记理平衣服的褶皱,然后出去找方道言。
摊上这么一出倒霉事儿的准方家家主,刚把所有包间里的客人都重新请到外面的大厅里。不知道鞠了多少躬、说了多少安慰的话,头上冒着汗,还要尽力保持世家少爷和准家主的处变不惊和儒雅风度。
林安立走过来时,他正和姬乐说着话,可可爱爱穿着金色花边裙的姬小筠,完全不知道大家言语里的惊魂未定是为哪般,正捧着一杯加了可可的牛奶,他的父亲刚才问侍者要来的,拿来换短暂的几分钟说话时间。
“方大少爷,我不关心魏生为什么要死,也不关心是谁杀了他,我一个管家族渔业的,也用不到你们耍刀弄枪的本事,我就想问你一句,那个千飏,到底是怎么回事?到底是怎么到华璎轩的,怎么当了头牌,怎么突然自杀又被人救了?“
姬乐的语气有些冲,和他之前给千飏说话时的彬彬有礼完全不同。
方道言轻轻点着头,以示自己在听。
姬乐接着说:“当时华璎轩露面礼,我们的慕少爷在场,回来说那个头牌姑娘撞香案自杀——你知道当时我什么感觉嘛!?”
已经年过三十、把姬家沿河沿海的渔业打理得欣欣向荣的姬乐,说到激动处,嗓音甚至在颤抖:“这又是一个活脱脱的潇儿!你们、你们又把一个潇儿逼、逼到了这一步……”
方道言抬起手拍了拍这位人父的背。
姬小筠的母亲、姬乐的妻子,名叫潇儿,是江南地区一座乐坊的最高乐姬,弹得一手可称天下无双的琵琶,也会唱,声音婉转动听如百灵鸟,伴着琵琶,妙音如泉涌,能唱遍天下风花雪月,其人更是端庄秀美,是远近闻名的最高乐姬。
最高有多高?
当时还是姬家的乐少爷的姬乐,为潇儿倾倒,大费功夫追求,一腔热血与满门繁华都献给了少年心中的女神。
而且,姬家也没有反对乐少爷娶潇儿——乐姬做到这一步,地位甚至高于一般的千金小姐,更早已脱离了下九流的行列。
潇儿嫁入姬家,遵从了银陵城的规矩,穿着只有头牌和花魁才能穿的红嫁衣,另有乐坊几个姐妹穿粉裙陪嫁,风风光光。婚后很快就生下了姬小筠。
这就是五、六年前的事。
在姬乐眼里,自己的妻子的情绪是骤然低落下去的。
在他结束一次长达半月的沿河巡视、回到家中准备拥抱妻子和尚不满一岁的女儿时,见到了潇儿哭得浮肿的脸。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妻子一回头看见他,立马转身撞向了客厅的香案。
登时,血流如注。
那天潇儿穿得也是红裙,血沾在裙子上,氧化成深棕色。
那几天,姬乐听不见任何声音,眼睛也无法聚焦,看不见在自己眼前晃悠的人脸和手指。他浑浑噩噩的,不知道自己在哪里。
他甚至不想再深究,潇儿为什么会死,也不愿意去想,逼潇儿自杀的是不是自己,潇儿到底有没有爱过他,亮出少爷身份去热烈的追求,是不是一种逼迫。
人都没了,想这些干什么。
打破混沌的,是姬小筠响亮的嚎哭,像一把锐利的小刀,从上到下,把姬乐噩梦的精神世界划开了一道口子。
他这才回过神来,而后花了半年才缓过来,之后倾尽所有养大了单纯的女儿,绝口不提自杀的亡妻。
直到华璎轩,头牌姑娘的第一次露面。因为这是汇集银陵城大多数势力的一场典礼,姬家虽然家风严肃,但也要派人去看,这次去的是姬慕。
慕少爷带回来的消息,江北少帅回城,方道文被毁容,楚坤被刺,有多方势力枪战,各个都是重磅新闻,而最后一条,头牌千飏撞香案自杀,在姬家其他人眼中不如其他重要,却一下子搅乱了姬乐的世界。
又是一个活生生的潇儿,年轻,绝美,才华横溢,却被这个世界逼到自杀?
后来得知千飏没有死,姬乐就暗下决心,一定要亲眼见到她。和他一起经营渔业的副手都说,何必呢,你和人家都没见过,而且她再怎么样也不是你的潇儿。
当时,姬乐一字一句地说,我要跟她说几句话。
方道言在昨天之前都完全理解不了,这些人为情所困,为情所磨折,却心甘情愿地献上自己的一切,感情真的有这么大的力量吗?
但是此刻,想着脑海里千飏的倩影,他突然觉得,可以理解一些了。
“乐先生,”按照姬家的叫法,有了孩子就不再叫少爷,但以名字称呼的习惯还是保留了,“华璎轩那晚我也在,但是对千飏的这些事,我也并不清楚,今天也是我第一次见千飏小姐,如果您需要的话,我回去详细地查一查,再给您回话。”
林安立刚好走过来,礼数周全地给两人行礼:“方大少爷,乐先生。”
姬乐并不喜欢这个风流的准林家家主,微微颔首道一声“林二少爷”就没有再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