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倚蝶的扮相仍然是浓艳精美,冠绝全城的唱腔咿呀响起,舞台上的人儿眉眼似画,目光炯炯,身段纤细窈窕,甩袖,遮面,莲步姗姗,演绎着最美最荟萃的戏曲艺术。
应方道言要求,她今天唱的第一曲是热闹大方的《点绛唇》,场面大而繁华,布景用了相当多绢花,苏戏子穿行在丝绸绢缎的花海里,五彩斑斓恰似她的宽袍大袖的戏服,飘飘荡荡,令人目眩神迷。
曾一开嗓就获得满堂彩的程派唱腔,再度回荡在大厅里,婉转优美,一唱三叹。
这段《点绛唇》描述的是悠闲自得、天人合一的境界,主角在梦中来到了传说中千树繁花的仙境,在里面生活得诗意、闲散,意趣盎然。苏倚蝶唱道:
“睡起萧萧两鬓华
卧看残月上窗纱
豆蔻连梢煎熟水
莫分茶”
中间穿插了一段须生的念白,苏倚蝶袖子一甩,向观众抛了两个动人的眼神。
千飏悄悄凑近芥初冬,压低声音说:“少帅你知道她刚唱的这一折《点绛唇》,下半阙是什么吗?”
芥初冬对这些诗词歌赋、梨园戏曲完全外行,虽能欣赏,却并不多么热爱,不像姬秀对戏剧知识如数家珍:“不知道——你知道吗?”
千飏在大厅金色的光影里,眼睛闪动着点点亮色,那光像月下的水晶般莹润,比他们头顶那人造水晶灯上的镀金要漂亮百倍;她嫣然一笑,红唇轻启,深吸一口气用出婉转的戏腔,和台上苏倚蝶的声音几乎重合:
“枕上诗书闲处好
门前风景雨来佳
终日向人多藉藉
木樨花”
演出中这是主角最后的感慨,生活之闲适美好正如盛放的木樨花,追求所爱才能得偿所愿。芥初冬突然有点不敢直视千飏,难得地听了她的唱腔却没做什么评价。
他愿意把眼前的女孩,她的倩影,笑脸,还有盛着星辰大海的眼眸,令他着迷的声音,都永远保存在记忆里。
第一幕即将进入尾声,戏班里的其他角色也走上了舞台,分散在各个方位各个角落,不同的调子同时响起,五颜六色的衣裙,纷繁复杂的动作,力争展现剧本上的“繁华场景。”
观众们被深深吸引,目不暇接。
台上戏子各显神通,台下高朋满座、屏息欣赏,好一片繁荣的和谐盛景。
就在此时,刹那间。
“砰!”
一声枪响,听得出是来自没有装消音器的手枪;宴会厅里宾客挨得都很近,挤在一起,枪声仿佛是贴着每个人的耳朵炸响的。
能被方大少爷在当上家主之前,专门请来相见的,大多身份不凡,见多识广,在这个身处乱世的银陵城,摸爬滚打得多了,客人们也确实没有被枪声吓到。
几个年龄稍长、在众人里地位也比较高的男人自觉地开始疏散人群——领袖气质深入骨髓,即便他们在此地是贵客,也照旧下意识地挺身而出。
在听见枪响的瞬间,芥初冬本能地要寻找声源,肌肉本来已经做出反应、马上就要飞身而出,他却硬生生地停了半秒钟,转过头来看身边的千飏。
千飏刚一把拉住一个落单的小女孩,本以为芥初冬肯定已经去追开枪者了,没想到他没有立刻走,愣了一下,看着芥初冬。
她黑色的瞳孔里没有任何寻常人的情绪,那些慌乱、怀疑、或悲或喜,都湮灭在墨染的深池里,处变不惊。
相反地,在千飏看来,芥初冬那双平日里气质或冷锐或威严,只有笑起来是才会柔和的桃花眼,此刻写满了来不及掩饰的担心。
两人的视线匆忙中交错,千飏点点头表示自己没问题,于是芥初冬像离弦的箭一样,一下子穿过人群,直奔枪声响起的地方——毕竟只是分秒之间,以他的速度,来得及追到持枪者。
这边,千飏带着那个小女孩,跟着人群走到了侧翼。
小女孩穿着打扮极其昂贵,似乎是少见的蜀地织金绸,而且用料毫不吝啬,重重叠叠地做出了花边和撑起来的裙摆;这个一定是在蜜罐里长大的小姑娘,不像她的父母那样知道枪声为何物,她甚至不知道害怕。
正所谓初生牛犊不怕虎,在这个千金娇小姐的世界里,只有阳光、甜点、漂亮的裙子和蝴蝶结,母亲抱着她玩耍,枪这种东西是她闻所未闻的。
“姐姐,姐姐,发生什么啦?感觉……好大声音!”
千飏无声地叹了口气,她不喜欢小孩子,因为他们有时候幼稚得可怕,却让人不忍心伤害。她半弯下腰牵住女孩的手:“耳朵如果感觉震动的话,就拿手指堵住,不用怕,过一会就好了。你的父母呢?”
女孩努力踮起脚尖,试图左右张望——开玩笑,她的身高不足成年人的腿长,能看见什么?千飏叹了口气,把她小心翼翼地抱了起来:“快看。”
“奥——!姐姐,我看见啦!在那边!”
“行,我带你去。”
千飏自然也不会被那短暂的一声枪响吓到,半抱着小姑娘走向了她指着的方向。
“爸爸!”
千飏把小女孩放下来,看她走到一个年纪不算大的男人脚边,习惯性撒娇地抱住了男人的大腿:“爸爸!”
男人摸了摸女儿的头发,伸手把她半搂着,对千飏欠身行礼:“久仰小姐。鄙人姬乐。”
千飏没有多说什么,还礼之后便打算走开,姬乐又补了一句:“千飏小姐,感谢您送小女过来,鄙人是姬家这一代主管沿河沿海渔业的,小女名叫姬小筠,您的恩情我们感激不尽。”
“姬先生客气了,令媛十分可爱。”
很明显这个人把她叫住是想趁机达成别的目的——姬家那种变态严苛的竞争,把姬家人全都变成了随时考虑利益的工作狂。既然能清清楚楚地叫出她的名字,想必也知道她在华璎轩的事情,千飏不是很愿意在此大做文章,客套了两句就想脱身。
姬小筠依偎在父亲怀里,呢呢喃喃念叨着:“千飏,千,飏,好好听的名字!”
“千飏小姐,”似乎远处传来一阵惊呼,人群进一步往出口涌动,姬乐不得不加快了语速,有些急切地说道:“您让我想起了小女的母亲,我想代她斗胆给您说句话:永远不要失去爱的能力。”
“姬先生没必要打哑谜。”
姬乐低下头,似乎在思考怎么把话说得更明白些,他看起来真的有满腔肺腑之言不吐不快,所以千飏也就在一旁耐心等着。
突然,大厅那头,似乎就是被枪击中的地方,传来人拉着嗓子的大叫:“杀人啦——”
越是见惯枪击的人,越明白这漆黑发热的枪管和不起眼的子弹有多厉害,而他们又都惜命,转眼间人流开始奔涌,争先恐后地朝大门口跑去,冲散了姬乐和千飏。姬乐忙着抱紧女儿,一转头,漂亮的头牌姑娘早已没影。
“姣梨”戏班的人也在人潮中疏散。
画着戏妆的生旦净丑各色角儿,跟衣着光鲜的客人们混在一起,颇有些戏剧性。
离得比较近的客人们,听见名角儿苏倚蝶还在一字一句地唱着:
“却是无声遣流年
英雄空冢凋去多少红颜
往昔忆尽无新篇
故园难在留眷恋”
这并不是今天本来要演的篇目,因为它太过悲伤,完全不适宜今天这般热闹的场合,听见的人都只当苏名伶一时兴起,拿它练嗓子而已。
这边芥初冬在跑出去的第一时间,召出两个暗卫:“去看看打在哪里。”
暗卫无声无息地出现消失。
方道言带着自己的贴身侍卫也在朝这边赶过来。
按照芥初冬的回忆判断,枪声发出的地方,应该距离舞台不远,当时台子上有大量演出人员和“花海”造型的布景,想要藏匿其中并不难,所以他很快跳上了舞台。
“姣梨”的戏子们不像观众那样老练,虽然同属下九流,见真枪实弹的机会不多,何况这是他们的堂会,真要闹出人命谁敢担责?穿花衣的戏子们像惊弓之鸟一样,从舞台上纷纷跳下来逃走。
芥初冬冷着脸观察他们的扮相,试图找出可能藏枪的人,但是可行性太低:且不说大家都一股脑儿往外跑,就算一字站定,都穿戏服,这一场《点绛唇》的尾声又是要表现富足的,人人都穿得宽袍大袖,水袖,蟒袍,长长的后摆,想藏个小手枪简直不要太容易。
没什么收获的他皱了皱眉,果断地转向了受害者。
几个眼神交流之后,他们达成了默契,方道言带人继续搜查舞台和周边,他则是直奔林安立刚赶到的受害者身边。
林安立做出的第一个动作是摁住了身边侍从防止他失声尖叫,引发不必要的慌乱。
一个穿全套黑色西装的中年男人倒在血泊中,还在竭力喘息着,像个破旧的风箱,血沫子从嘴里滑出来,胸前子弹正中心脏,芥初冬见的枪伤太多了,一眼望去就知道必死无疑。
男人看见他们过来,什么反应也做不了,挣扎中,眼神都不再聚焦了。
“是谁?”芥初冬问林安立。事出紧急,没人在意什么繁复的礼节。
林安立的脸色阴沉地要滴出水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