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中下旬,该到早稻插秧的时候了,但水田里的水却是一日少过一日,插进水田中的秧苗大多半死不活。
往日湿润的泥土,渐渐变得干硬,溪河的水流由急促转为平缓,像是成日里闹腾的小孩,转瞬变成了步履蹒跚的老人。
随之变化的是米价。
下山去镇上采买的钱大郎发现米涨价后,拿不定主意要不要多买米囤着,便按照平常采买的分量买米。熊砚听了这事,当即让钱大郎第二日再下山,去买米。
米价较昨日翻了一番。
钱大郎实在舍不得花高价买米,便把熊砚吩咐买的100石大米砍半,买了50石让驴驮上山。饶是50石,都让钱大郎心疼不已。
面对熊砚脸上的疑问,钱大郎振振有词道:“砚姐,那米店老板是趁火打劫,前阵子是10文钱一斗米,昨日是20文钱,今日就敢卖40文了。我看那米店里的米多得很,不可能闹粮荒。老板定是奸猾,听闻了要闹旱灾的风声……”
“你买米时,人多吗?”
“多得很。”
“他们都买了多少?”
“或许他们也听了谣言。”钱大郎嗫喏,低头看地,“镇上富户的家仆,跟米不要钱似的,将米仓的里米买空了。他们拉走时,那场面好不壮观……”
钱大郎反应过来了,当富户都在囤积粮食时,那他认为的“谣言”或许便不是谣言了。他涨红了脸,叠声对熊砚说道明日一早他再去买米。
但米价一日一价,钱大郎再下山买米,昨日能买50石米的银钱,今日只能买10石了。他买米上山后,自觉无颜面对熊砚,便日日下山打探消息。
说不准哪一日就下雨了,旱灾不会来。
熊砚在这几日便让素琴,做饭时不再蒸干饭,而改作煮稠粥。
上官诘倚在门首,对熊砚的问题点了点头,“流经山下村中的溪流,干涸了。村中的水井倒还有水,但井水救不了水田,如果天再不下雨,早稻收成不足三成。”
如同入定的何暮青放下手中竹篦,“旱灾过后必有蝗虫过境,要闹饥荒了。”
他语气笃定,抬头看向熊砚,“熊娘子,你学艺已成,按照你现今的水平已足够不叫人轻易蒙骗你了。你赶紧带着生仔,走罢。”
“何大匠,你不一起走吗?生仔最是不放心你。”
“我不走,我要守在这儿,我等着生仔长大后再回来。我要给他留下好东西。”
老人面色坚定,做下的决定轻易不能叫人更改。
为免夜长梦多,熊砚决定在三日后启程,去往南沙城。
但还是晚了……
一轮红日从群山之巅冉冉升起,隐没于黑暗之中的山川树木在凄艳不详的红光之中,重返人间。
众人围坐在圆桌前,吃起早饭。
一大碗豆豉肉酱烂的小豆腐、一大碗煮熟的鸡蛋、一碗粉皮合菜、一大碟生菜,大罐中是掺上绿豆的稀饭。这是两周来,最丰盛的一餐饭,都不大像一顿早饭了。
何有生最先坐上高凳,伸手拿了两个鸡蛋,在桌上磕碎一个鸡蛋的壳,五根手指立即剥去碎壳,嬉笑道:“阿姐,你今天发财了啊。怎么突然改善伙食了。”
天天被何暮青压在山上学习手艺,年纪又小,他还不懂得周围环境中发生的变化。
听得何有生的话,熊砚的目光轻轻落在何暮青脸上。
老人摇摇头。
熊砚无言,勉强扬起嘴角,温声道:“借你吉言,等我发财了,天天给你吃水煮蛋。”
两三口吞下一个鸡蛋,“阿姐,你好小气,发财了还只给我吃鸡蛋。”
满满一勺豆豉肉酱烂的小豆腐放进他碗中。
何有生抬头看到是魏诘递来的勺,他眉头扭动,“干什么?你不会偷偷在勺子里吐口水了罢。”
“吃罢。吃了我的口水,听我的话。”上官诘面带阴笑,森森道。他下一勺,放进了熊砚的碗中。
一大碗豆豉肉酱烂的小豆腐分下去,也不过是一人一勺,何暮青分多了一勺,再多也是没有的了。
何有生吃完碗中的小豆腐,难得吃到了荤腥,不免还想再多吃些。何暮青不动声色地将碗中未吃的小豆腐,推到孙子面前,推说腻得慌,不想吃。
钱大郎在众人吃的七八分饱后,便开始放开胃口,将桌上剩下的,裹着剩下的绿豆米粥,痛痛快快吃下肚。
放下碗,他就说下山去找大毛几人,顺带牵驴。素琴收拾着碗筷,听见他的话,手下的碗碟相撞,发出好几声脆响,但仍旧没盖过钱大郎的说话声。
“牵驴做什么?”何有生吃得肚子饱胀,站立在素琴身旁一起收拾着桌面。
钱大郎咧嘴回道:“自然是出发去南沙城啊。”
何有生手中的筷子摔落在地,猛然看向熊砚,而后又瞪着何暮青。他们谁都没和他提过这件事,半个字都不曾说。他回想起这几日,爷爷忙碌收拾的模样——分拣放进箱中的瓷像、瓷器,而后又拿出几个,再放进几个别的。
还有爷爷这几日格外宽厚体谅的心情,捏歪的杯把、刻坏的花、摔碎的坯胎。他对制瓷的所有事,都全无半点兴趣,几个月的“勤奋”实则是努力的敷衍。
熊砚看到何有生渐渐发红的眼眶,拉着杵在原地的上官诘悄悄退出厅堂。素琴将盘碟碗筷撤下、搬走,桌面残留菜汁粥水。
垂眸下看,熊砚略带薄茧的手透过夏布,触碰到上官诘的手臂肌肤。他就知道,熊砚会将他拉出厅堂。指腹的热意侵入肌骨。
“你什么时候才能不跟生仔别苗头?他多大,你多大。你看不到他眼眶红红要哭了?你明明晓得他好强,不愿让人看见他流泪的模样。一个孩子……”
上官诘享受着那指腹的触碰,懒洋洋道:“嫂子,你只许何有生欺负我是罢?他直呼我名字,也不见你怪他不懂事,他在你面前告了我多少黑状,每回你都替他伸张正义,怎不见你为我主持公道?”
这话说起来有些无赖,还有点撒娇的意味。
手指张开,松开上官诘的臂膀。她一时觉得两人间的氛围有些怪,尤其是在烈阳下,上官诘那张唇红齿白的脸朝她微微笑。
“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