厅堂里头传来了孩子大喊大叫的哭声，夹杂着尖细嗓音的哀求，“爷爷，我不走。我再也不提起他们了，我一点也不想他们，你别赶我走，我以后一定会好好学。爷爷，我求你了……”
烈日当空，园舍内的众人各自忙着做事。
熊砚站在院中清点五人的行李，素琴在房中穿梭收拾物件，何有生立在廊下，两手抓着何暮青的衣摆不肯放开，他仍没有放弃劝说爷爷南下的念头。何暮青的脸冷漠而生硬，对孙子的苦苦哀求，无动于衷。
上官诘感到空气中有细微的震动，而后是一阵阵的嗡鸣声。他仰头四望，却什么也没瞧见。
收拾妥当，熊砚走到阴影处，抬手在前额搭棚看向远处的山道。钱大郎怎么还没将人叫来，这三四大箱的瓷器得要五六人搬下山罢，两头驴恐怕驮不完五人的行李。
她偷觑斜后方的祖孙二人，何暮青脸色铁青，何有生脸带委屈。闹别扭的祖孙，外人可没法插嘴讲理。
耳中传来嗡鸣声，熊砚的目光回到正前方，是要打雷下雨了吗？春旱的日子要结束了么？
不，不，不是。
黑压压的“云层”移动太快，嗡鸣声越来越响，空气中蕴含着某种恐怖的气压。
“爷爷。”何有生轻声说道，“那是什么？”
他的手指指向那铺天盖地而来的“云层”。
“是蝗虫！蝗虫来了，快进屋！”上官诘厉声喊道。
熊砚的手臂被上官诘拉起，双脚不自觉顺着他奔跑的方向运动起来，祖孙两人一并被上官诘带入房中。
素琴在上官诘的要求下，关闭了门窗。
扑啦啦的拍打声，从四周响起。蝗虫暴躁而急切地将能入口的枝叶嚼碎吞入腹中。
那一日，钱大郎没有回到山上。
整整两日，蝗虫吃光了所有的秧苗，吃尽了农人的所有作物，它们连树叶也不曾放过。
打包收拾好的行李，重新又搬进了屋里。储存粮食的房间，熊砚和上官诘一起重新进行密闭加固。
他们进进出出，各怀心事，但都在祈祷，希望这不会是最可怕的天灾——久旱必蝗。
漫天遍地的蝗虫像是枯黄的树叶飞旋于天地间。
吃尽了可以吃下去的一切后，蝗虫再次聚集成一朵朵厚重的“乌云”，向远处飞走。地面上是一层层，死去的蝗虫，它们铺成了一张厚厚的地毯。
钱大郎在第三日，终于回到了山上。他身形狼狈，脚踩蝗虫，面色慌张朝熊砚喊道：“走不了了，已经有流民跑进了村里，他们打砸抢烧，我和大毛他们花了不少力气，才将那群流民赶出村。”
干裂的嘴唇，颤抖着：“砚姐，要闹饥荒了。”
繁星嵌入夜幕，薄薄云层随风而散。
熊砚立在园舍之外的空地仰头望天。
风吹云动，衬得星子似在摇动。
“虚宿八星大亮，世道要乱了。”何暮青从半坡山道走下，沉声说道。
蝗虫已离去了两周，现下是五月中旬了。但熊砚等人谁也无法离开。山下的村中，不时涌现自北方南下而来的饥民。去年初冬，突然下令加重的赋税，大凉国的百姓存粮全被官府强行征收。紧接而来的是天降大雪，下了整整一个冬季，冻死不少人。
等到开春，春雨不至，烈日当空，河道水位一日浅过一日，直到河床干裂，人们凿井不见水，旱灾爆发。
原本饥荒没那么快爆发，但久旱必蝗。承平日久的百姓已经不再记得灾荒年景的事。成群的蝗虫突至不仅将栽种在田中秧苗吃尽，还将即将减产收获的作物全部吞吃。
“何大匠，天上的星和地上的事可没关系。”熊砚侧头看向老人，“大凉百姓是被大凉官府逼得无路可走，明明可以放粮救灾，但却任由百姓吃蓬草、树皮，直至到吃石粉活活胀死。不南下，就只能等死。大荔官府面对大凉灾民，只堵不疏，灾民成倍增长，冲垮关卡，流窜进大荔烧杀劫掠，是必定的局面。”
“慎言！熊娘子。”何暮青抖着脸，高声道。他四处张望，像是在沉寂的山川树木中，会隐藏无数双眼睛耳朵窥探他们的对话。
“谁能听见我的话？”熊砚面带嘲意冷冷回道，“知县大人在流民来之前，就已悄悄离去，带走了自己搜刮的民脂民膏。县里早乱成一团了，哪还有什么官会来穷乡僻壤，听了我说的话，要来抓我下狱治罪！”
蝗虫离去后，山中的鸟声虫鸣也近无，但这或许跟不少人上山捕鸟抓虫有关。也曾有过三四群流民靠近园舍，但全被上官诘一人解决。这两三日倒是没人再敢靠近。
可下山前往南沙城却是万万不能了，偏僻的乡村尚且被流民入侵，那大城市的情况可想而知，旅程的艰险程度倍增。
熊砚明白何暮青对官方的恐惧，他一生的事业、亲子皆因一次触怒官方的行为而被毁。熊砚也怕，她这具身体背负的沉重过往，已经摧毁了上官府。
但她怕，却不愿意屈服。这是她执意去往南沙城的原因，她要前往大荔的最南端，抓住那个千载难逢的机会——重开的南沙港。
上官诘从暗处中现身，走到两人身前：“今夜又有一群流民上山了，他们人数比之前要多上不少，我还看到了藏在人群中的刘大。嫂子，如果人数再增加，我们必须要走了。”
“什么？刘大也在？”熊砚惊讶不已。
“经过今夜一事，他们或许会安分几日。”上官诘将为首的两三人用剑挑伤，飞溅的鲜血，恐怖的伤口再加上他满是煞气的模样，剩下的人丢下受伤的三人逃走了。
他不想熊砚追问其中细节，视线落在何暮青身上，“你要跟我们走吗？你不走，我们会留下够你吃上三月的粮食，但你或许会被他们杀了。”
何暮青脸色发僵，“那我的……”
“放心，你的瓷泥不能吃，你堆在房里的瓷器也不能吃，他们要来也没用。”
“我再想想罢。”
熊砚和上官诘视线相交，而后错开。
等到何暮青回房后，熊砚找来了钱大郎，让他明天再下山一趟，查看山下各村、镇上情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