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官诘还未到工坊,先碰上了蹲在一棵树下,摆弄虫子样式棕编的何有生。他本想略过小崽子,偏偏觑看到小崽子面上喜滋滋的笑容,抬出去的脚,拐个弯便走到了树下。
何有生见地上多了道影子,蹲着身子半扭着头看向影子的主人,是魏诘,他今日心情好,不想让魏诘破坏它。
扭回头,只当上官诘是块石头,十根手指抓着两只蟋蟀,在草丛里互斗,活灵活现的触须轻颤,仿佛他手中的棕编蟋蟀真的活了,它们互相撕咬,打得难舍难分。
“喂,小崽子。熊砚就送你了这筐棕编?她随手能编好多个,一点儿也不费时费力,你还当成宝贝了。”
上官诘蹲下身,凑上前。
何有生双手合拢,将蟋蟀松松窝在手心,“你干嘛?我知道你不高兴,阿姐给我送了一筐子棕编。”
一筐子三字说得又慢又重。
他笑嘻嘻,两道眉毛弯起:“那晚,我看见了。你要哭鼻子了,放心,我不会说出去,谁让阿姐偏心我呢。”
本以为魏诘会被他的话气得火冒三丈,没想到魏诘忽地抬起手,他吓得一屁股坐在地上,魏诘不会气坏了要打人罢?他可看见过魏诘使剑,一剑挥出去,剑下的荒草倒下一大片。
何有生抖声道:“你……”你要是敢打我,我告诉阿姐,你嫂子肯定饶不了你。
威胁的话开了个头,就被上官诘的话截断。
“你这个棕编算得了什么?我嫂子,亲手绘图托人给我打了头上的金并头莲瓣簪。”
日光下,上官诘乌发间插戴的金簪熠熠生辉,但远不及他面上的笑容灿烂。少年郎志得意满的模样,怕是一日看尽长安花,也不过如此。
“那晚,我没有。是因为它还没做好。”微笑如同湖面掀起的波澜,一波未尽一波又起,层层消散于他面庞,“昨晚,熊砚亲手给我插上的。”
上官诘的话不能说是假话,但也不是真话。
犹豫十来天后的熊砚,夜夜对着台面上的金簪,竟有些发愁。她总寻不到自认为好的时机送出去,金簪藏于袖中,像是坠了个千斤重的东西,让她不能专心做事。
昨晚,上官诘如同这十几日的模样冷冷待她。
她朝上官诘露出点笑意。
上官诘却转头望向漆黑的夜空。
两人无言立在院中,除何暮青拒绝了大毛的邀请,其余人都在白日下山,从村里搭乘牛车去镇上过元宵。
原本就熊砚一人立在未点灯的院中,她仰头望天,脑中思绪万千,既有对过去种种的胡思乱想,又有对未来轻微的不安、恐惧与期待,等到了南沙城那会是全新的生活。
等她从思绪中抽身回神,才发觉不知何时上官诘站定在旁。她想起那没有被回应的笑,不敢再轻易搭话。
冷风急飕飕,熊砚冷得脸皮生疼,双手抱紧,朝上官诘说道:“太冷了,我先走了。”
上官诘不言语。
他其实也不明白自己的举动。他只是看见熊砚的身影在月色下,显得有几分单薄,寂寥,腿脚便自觉走向了她。
熊砚习惯了被上官诘冷待,转身便走,脚下踩着一粒石子,脚踝扭动,全身随着摇摆。
在上官诘伸手扶住她前,她已稳住了身子,但袖中的金簪却甩脱在地。
上官诘捡起金簪,递到熊砚身前。
熊砚想也没想便道:“这是给你的。”
“给我的?”上官诘语气疑惑,手中动作却十分迅速。金簪被他举在半空,语气愉悦道:“嫂子,这真是给我的吗?”
“嗯,这是你从前最常插戴的金簪。我托人做了,能有六七分相像,但细节处经不起细看……”
上官诘在确认了,这是熊砚专门为他打的金簪,胸膛立即被欢悦填满,哪还在乎簪子的“粗糙”。
他两眼闪光,“嫂子,你帮我戴上可好?”
熊砚迟疑片刻,便被上官诘喜悦的催促说服。
高大的少年郎不知在哪时已渐渐褪去青涩,他变得英俊,眉峰棱角分明,双眸蕴含着黑漆的光。
熊砚的手背擦过上官诘绸缎般的黑发,不觉有些发痒,那痒像是钻进了她心里,不禁倒退半步,“好了,你站起来罢。”
半蹲着身子的上官诘,立即起身,身姿挺拔立在她身前,仿若春风吹拂的杨树,钻进心头的痒忽然变作一头鹿,在她心口乱撞。
熊砚摇头,甩去那记忆中上官诘微笑的画面,重新投入全部心神,专注于手中的竹刀。
上官诘踏进工坊,斜着眉眼扫了一圈,何暮青坐在长桌尽头,对着初具模样的观音像,手拿竹篦在坯胎表面划出观音座下的花纹。熊砚则在一旁,手拿釉勺,打釉浆,淋在碗盘等器物之上。
她额头、发鬓、脖颈等处尽是细密密的汗珠。
四月底的天气,虽然暖和,但也未到燥热的时节。
上官诘缓步走上前,“嫂子,歇一会儿罢。”状似无意的目光落在熊砚撸起衣袖的小臂上,嫩白的肌肤微微透着红,他很快移开眼。
“何大匠,我嫂子累了,不若你来这里做浇釉的活?”上官诘见熊砚不回他,心上忽发恶气。
“不要胡说。”熊砚喘着粗气说道,手下动作利索,紧接着扬声说道:“何大匠,他胡说的,您别放在心上。”
“他哪儿会放在心上,这几日我们的干饭变成了稀粥,他还不是照吃不误,也不问问发生了什么。”
熊砚眉心折成一道浅痕,停下手中动作:“大郎去镇上打探的消息还是不好么?”
去年冬日反常的多雨,翻年后到今日,天不曾下过半滴雨,仿佛春雨全都被去年冬日借去,有借无还。
山下的村中的老人,已经开始传又到旱年了。
上一次的旱年,村中的老人还是七八岁的孩子,他们多已忘幼年的大小事,但对旱灾的记忆却是记忆犹深。大毛的奶奶,抓着人便颤巍巍道那年的旱灾也是过年后几月无雨。
村里的老人不多,听了大毛奶奶话的人,大多认为人老了,活糊涂了,脑子里将故事与现实弄混了。
“……几月无雨,过后那就会闹起蝗灾,蝗虫过境,寸草不生啊。我阿爹就是这么活活饿死啦……”老人哭得可怜,被老人抓着手的村人只得将她带回了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