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孩抬手敲门,三长一短,三短一长,如此重复三次。
掉漆的木门,被人打开,一张约莫十三四岁的脸,探出来,看到熟人林清明,又望向他身后的人,脸上没个笑意。
“他们手上有好货。”
“来路清楚?”
“清楚。是何暮青,何大匠的关门弟子。”
“那进来罢。”
门打开仅通一人的宽度,少年的脸隐没在暗处。
熊砚听到林清明嘴里蹦出何暮青的名字时,太阳穴抽痛一跳,跨进门前,再次狠狠瞪了钱大郎一眼。
三人进门,少年关上门前,问道,“老规矩,事成,与你五十两银子。还在门外,不进来?”
“嗯,不进。”林清明朝巷子外边走去,立在巷子口,脚踢石子。
熊砚跟在少年身后,将整间屋舍收入眼中。
院子不大,单种了一棵数,树干细瘦,枝叶倒是繁盛,像一顶巨冠将院子大半的地面纳入阴凉。两把椅子,一小方桌挤挤挨挨堆在树下。
他们经过桌椅,就到了正屋三开间,左右各一间厢房,上下两层,正中是个狭窄的厅堂,透过小窗,能望见一面青苔若隐若现的院墙。
厅堂内的摆设寻常,桌面茶壶杯具甚是粗糙,其中一个被子的杯底还残留有青黄色的茶水。
少年立定在台阶前,昏暗的光线奇异地描绘出了他的样貌,额头宽阔,眼窝深陷,鼻梁高挺,高颧骨,嘴唇偏薄。
眼皮眨动,眸子颜色有细微的变化。
噢,他不是大荔人。熊砚内心想道,他在阳光下乍看很像大荔人,但在幽暗的环境中,却显露了他的异国血统。
“你们三个人,谁上去?”少年说话的语音,听不出一点儿生硬古怪的地方。
他或许是生长于大荔的吕宋人。
钱大郎侧头向上看,只能看到楼梯墙壁上不大光亮的油灯,再往里是什么也看不清了,灰黑色的黑。
“两个人上去不行么?”钱大郎发问。
少年坚决地摇头,“只能一个人上去。”
“我上去。”
熊砚的话打断钱大郎想要再争论一番举动。
“砚姐,这……”
钱大郎眉毛皱紧,两颗眼珠子流露几分不安,嘴唇抿紧。他们都不知道楼上的人姓甚名谁,就让熊砚一女子孤身上楼,似是有些危险。
素琴更是发急,转头向少年商讨起来,说她可不可以跟着上楼,她身形小且轻,多一个她多不了多少,少一个她也少不了多少。
要是熊砚在楼上出了什么事,莫说上官诘饶不了她,她自己也会后悔不已。
少年顽固摇头,不再言语。
见两人像是送她进刑场那般,急的只牛回磨转。熊砚抬脚踏上楼梯,两三步站稳在楼梯口。朝两人吩咐道,要他们且安心在楼下等候,若半个时辰,不见她下来,钱大郎就去报官。
少年稀奇地看向熊砚,熊砚笑笑。
“你当着我的面,怀疑我们是贼人?还吩咐你的家奴……”
“不是家奴,是朋友。”熊砚出声打断。
“还跟他说,要是你没下来,就去报官?”少年指指自己,“我像是贼犯么?”再指向钱大郎,“我们这处要是贼窝,你们谁也跑不出去,还能让你报官。”
熊砚视线下垂,落在少年纤瘦的身体。
“他会武。莫说这处只有你,再来十个,他也不再话下。”熊砚睁眼说瞎话,半是糊弄半是玩笑。
钱大郎看见少年狐疑的视线,顿时挺直身体,吐出一口浊气,摆出武人的架势。但他内心其实颇有几分慌张,暗叫早知今日出门带上大毛,大毛可是货真价实的武人。
素琴见状,一脚踏上楼梯。
不等少年喝止,熊砚轻轻一脚踢了下去,再不婆妈,踩着发出咿咿呀呀声的楼梯,径直走上二楼。
二楼上去是三间厢房,门框皆老旧,漆料掉落后露出里头枯叶般的木头颜色,细看下去,还有点点发霉。半开的窗,带来了炎热与屋内的霉味相结合,让内部既闷热又难闻。
熊砚的目光透过窗隙,终于看到了远处隐隐绰绰的海。
“娘子,不进来喝口茶么?窗外的景色实无可观这处。”
说话的人口音听起来有些怪异。
熊砚感到自己的举动被人观察着,心内涌起一丝不悦,但随即朝最靠里的厢房走去。
说话的声音是从那里传来的。
路过正中的厢房,门半开着,一眼望见屋内摆设简单,一张床,一套桌椅,个人物品寥寥。
抬手推开半闭合的房门。熊砚看到了屋内一站一坐的两个男人,站在窗旁的男人略年长,他长得跟大荔人没有任何不同,刚刚是他对她说话。
视线扫向坐在桌旁倒茶的男人,他长得很像大荔人,跟楼下的少年情况相似,具有异国血统。
年长的男人,生得十分普通,面带和气的笑。他抬手指向圆桌,“娘子,喝口茶罢,今天天气如此炎热,你们三人走了那么久,该是十分口渴了。”
熊砚点头微笑,几步走到桌边坐下,却未动茶水。
“昨日有名女子在陶瓷长街,拿出何大匠烧制的瓷像问价,那人是你罢?”放下手中茶壶的男人,张口便是流利的大荔语言,没有半点口音。
他的皮相出色,既有大荔人的柔和婉约,又有吕宋人的高眉深目,年龄约莫二十岁上下。
熊砚点头承认,“是我,我不仅有那一件。”
“我知道,我很好奇何大匠怎么会收了个女徒弟?我还以为他已经死了,六七年没有他的消息了。也有那么几个人传,何大匠藏在深山中,拿出了一两件号称是他亲手制作的瓷像。”
他喝下一口凉茶,视线落在那杯没被熊砚触碰的茶杯。
“但随即都被证明是假的。你能把那瓷像再拿出来让我们看看?”
袖中掏出手掌大的,用帕巾细致包裹的物件。三两下打开,莹白的瓷像展露于两人眼前。
熊砚刚把瓷像放在桌面,喝茶的男人立即放下手中的茶杯,拿起瓷像,手眼摩挲。
十根手指触摸温润的瓷身,两眼上下前后端详。
男人对着年长的男人,讲起了吕宋的语言,面上看似平静淡然,双眸却透出狂喜之色。
年长的男人接下男人递来的瓷器,又朝男人回了几句吕宋话。年长的男人随意触碰了几下瓷像,便将瓷像放回到熊砚身前的桌面。
两人随后似乎是激烈的争吵了起来。他们用吕宋话对谈,音调忽高忽低,越发大声。
不多时,像是年长的男人说服了对方。男人抓起茶杯,一口饮下杯中剩余的茶,旋即不甘不愿地点头,再说了句吕宋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