黛玉是《红楼梦》中最有才气、最有灵气的女子,她不仅博览群书、学识渊博,而且还思维敏捷、诗才出众,是书中最有艺术气质、被作者诗意化了的女子。与黛玉相比,宝钗自然也是很有学问的人,俩人若论博学多识,黛玉可能要略逊一筹,但在诗思的敏捷、诗作的别致等方面,黛玉又无疑是要胜过宝钗的。大观园的姊妹们每次赛诗,黛玉的诗往往都会夺魁,受到众人的推崇和激赏。她的诗之所以出类拔萃,是由于她天生具有一种诗人的气质,即使是对于身边极其平凡的事物,她都有着极其敏锐的感受力、丰富奇特的想象力以及新颖别致的表现力。有了如此非凡的才情,黛玉若不能技压群芳、独占鳌头,那才怪呢!
然而,就是这样一位天资聪颖、才情横溢的女子,又大约是《红楼梦》中最苦命的女子。首先是她身体先天十分虚弱,自小就患有好几种慢性疾病,似乎从来就没有离开过药罐子,也几乎从来没有体验过什么叫健康,因而凡她的事一般都要受到疾病的拖累。其次,她尚未成年,就接连遭到父母双亡的沉重打击,让她很早就失去了家庭的温暖,无奈中不得不长期寄居于外祖母家。缺乏应有的父爱、母爱,无论是在生活上、心理上还是精神上,都给她造成很大的困难、困惑和迷茫,使她产生并加深了一系列的负面情绪,从而使身体更加虚弱,以至于最终无法战胜疾病而香消玉殒。再次,虽然外祖母对她呵护有加,并且衣食无忧,宝玉也向她奉献了自己的爱情,但长期寄居于贾府,终究与自己家中无法相比,她的处境实在是艰难而微妙,许多事情比读者想象得要复杂得多。总之,黛玉十多年的人生历程中,遭受了数不尽的苦难和曲折,她的心中到底有多么苦,只有她自己才完全知道。
读者在赞赏黛玉气质高雅、才气出众,为她的不幸遭遇扼腕叹息的同时,又常常会反感或惋惜,她的性格居然是那样地敏感自尊、高傲任性,有时还十分尖酸刻薄、不近人情,为此不知吃了多少本不该由她来吃的苦头。的确,在贾府众多的姑娘、媳妇以及丫鬟中,喜欢使“小性儿”的人并非黛玉一个,像惜春、晴雯以及龄官等人,还有在贾府家寺栊翠庵修行的尼姑妙玉,其个性多少都有些孤傲乃至乖张,但以黛玉最为突出和为人所忌,让她几乎成为“小心眼”的代名词。许多读者也许会有这样的想法,一个冰雪聪明、纯情可爱而又十分多才的姑娘,如何会成为这样一个不可理喻的人呢?既然作者把她作为《红楼梦》的女一号来写,也确实在她身上倾注了无限的深情,那为什么要把她塑造成这个样子呢?难道就不能让她的性格更完美一些?
黛玉性格中的确有这样一些明显的缺点,她的一些言行也的确比较出格、过分,但是人们在批评或谴责她的时候,可能很少会去进一步思考和追究,她究竟为什么会成为这个样子,以她过人的聪明和悟性,难道她不知道自己那样做,既让她有失体面,无端招来周围人们的非议,又会惹人讨厌,落到谁也见不得她的地步吗?
其实,一个人性格的形成,固然与其特定的生理条件有关,与其独有的气质条件有关,但更多的是取决于他所生活的环境,以及他在一定环境下形成的人生经历和经验。可以说,人的性格是人与环境相互作用下的产物,环境对于一个人性格的形成和发展,往往会起到关键和决定性的作用。因此,要正确理解和评价黛玉的性格,具体来说就是她为人处事的方式和结果,就必须从她自身条件和生活环境两方面,去探究她性格形成的深层次原因,从根本上搞清楚她究竟为什么会是那样。只有这样,我们才能真正了解黛玉心灵深处的苦痛,也才能全面认识这个多才、多情又多难的奇女子,对她惯使“小性儿”的性格给予一份原谅和理解。
那么,黛玉多愁善感、任性自我、孤僻猜疑的性格,究竟是如何在她自身与环境的双重作用下形成的呢?她之所以常常使“小性儿”,究竟是她本身的错,还是生活环境的错呢?我们不妨根据书中的情节作以分析和评价。
一、黛玉为什么显得那么小心眼呢?
在黛玉丰富的性格特征中,最为突出的莫过于所谓的小心眼,也就是性情敏感多疑、挑剔计较,凡事往往朝负面去想,说话做事率性而为,不大顾及别人的感受。
书中第一次明确表现黛玉的小心眼,应该是在第七回。当时王夫人去薛姨妈那里拉家常,周瑞家的赶到梨香院,向王夫人汇报刘姥姥返家的事,薛姨妈便让周瑞家的,顺便替她给贾家姊妹送宫花。那时迎春、探春、惜春在王夫人“房后三间小抱厦内居住”,黛玉还在贾母房里住,于是周瑞家的便“顺路”先将“三春”的花送到,中间又送了王熙凤的,最后到贾母处来给黛玉送。且看书中是如何描写的:
谁知此时黛玉不在自己房中,却在宝玉房中大家解九连环顽呢。周瑞家的进来笑道:“林姑娘,姨太太着我送花儿与姑娘带来了。”宝玉听说,便先问:“什么花儿?拿来给我。”一面早伸手接过来了。开匣看时,原来是宫制堆纱新巧的假花儿。黛玉只就宝玉手中看了一看,便问道:“还是单送我一人的,还是别的姑娘们都有呢?”周瑞家的道:“各位都有了,这两枝是姑娘的了。”黛玉冷笑道:“我就知道,别人不挑剩下的也不给我。”周瑞家的听了,一声儿不言语。宝玉便问道:“周姐姐,你作什么到那边去了。”周瑞家的因说:“太太在那里,因回话去了,姨太太就顺便叫我带来了。”
周瑞家的替薛姨妈来送宫花,无论从哪一方面来说都是一件好事,所以迎春、探春“忙住了棋,都欠身道谢”;惜春说了一个笑话,等于是心情愉快;平儿替王熙凤收了花后,也是“方命周瑞家的回去道谢”,以上这些人的反应都是正常状态,她们都很懂得人情世故。然而,到了黛玉这里就出现问题了,黛玉不仅没有一点儿要感谢的意思,反而十分唐突地问:“还是单送我一人的,还是别的姑娘们都有呢?”平时冰雪聪明的林姑娘,此时却实在是“自我”得可以,她也就不想想,薛姨妈送宫花,如何会“单送”给她一个人呢?可见她眼中除了自己,似乎就没有别的人了。而黛玉之所以如此,细究起来,应该是对自己身世、处境的过度自卑,所导致的自尊、自大乃至自怜、自恋,才使她会有如此荒唐的想法。
当听到周瑞家的说“各位都有了,这两枝是姑娘的了”时,黛玉的反应更是离谱得出奇,她竟然冷笑着说:“我就知道,别人不挑剩下的也不给我。”黛玉在此犯了两个错误:一是她疑心实在太重,她完全不了解实际情况,就想当然地认为,拿给她的两枝花是别人挑剩的。而事实上,前边已经拿到花的姊妹,谁也没有去刻意挑过花。二是周瑞家的是替薛姨妈来送花的,没有功劳还有苦劳,得不到感谢也就算了,总不能莫名其妙地受一肚子气吧!而无论对于薛姨妈还是周瑞家的,黛玉在这里抱怨乃至发火,都是实在不应该的。退一万步讲,薛姨妈所送的不过是两枝假花,明事理的人都知道,这不过是逗姑娘们玩的东西,即使真有黛玉想象的那些问题,也犯不着去过分计较、小题大做。第二十五回,马道婆向赵姨娘讨鞋面,赵姨娘发牢骚说:“你瞧瞧那里头,还有那一块是成样的?成了样的东西,也不能到我手里来!”听听黛玉的抱怨,与赵姨娘的感叹又有多大的区别?因而向周瑞家的使小心眼,实在是有失体面。周瑞家的听了她鲁莽、无礼的话,应该是被吓了一跳,“一声儿不言语”,并不是周瑞家的觉得自己做错了什么,而是一肚子苦水不知向谁说起。
第二十二回,也有一个表现黛玉惯使小心眼的典型例子。当时贾母张罗着给宝钗过生日,并特意“定了一班新出小戏”来增添热闹气氛,贾母喜欢一个唱小旦的和一个演小丑的,晚上散场后特意赏赐俩人。王熙凤指着一位小演员随口说:“这个孩子扮上活像一个人,你们再看不出来。”宝钗、宝玉都看出来像黛玉,只是怕黛玉听了多心不敢说,谁料一向快言快语的湘云,却捅破了窗户纸:“倒像林妹妹的模样儿。”宝玉听了连忙给湘云使眼色,阻止她别再说下去。其他人听了湘云的话,“留神细看,都笑起来了,说果然不错。”谁料就这样一件无足轻重的小事,却掀起了一场不大不小的风波。湘云对宝玉给她使眼色十分愤怒,当晚就收拾行李,扬言第二天一早就回家,宝玉去向她反复解释,反而被湘云狠狠地骂了一顿。宝玉再去找黛玉解释时,问题比在湘云那里还严重。且看书中如何描写:
宝玉没趣,只得又来寻黛玉。刚到门槛前,黛玉便推出来,将门关上。宝玉又不解其意,在窗外只是吞声叫“好妹妹”。黛玉总不理他。宝玉闷闷的垂头自审。袭人早知端的,当此时断不能劝。那宝玉只是呆呆的站在那里。黛玉只当他回房去了,便起来开门,只见宝玉还站在那里。黛玉反不好意思,不好再关,只得抽身上床躺着。宝玉随进来问道:“凡事都有个原故,说出来,人也不委曲。好好的就恼了,终是什么原故起的?”林黛玉冷笑道:“问的我倒好,我也不知为什么原故。我原是给你们取笑的,──拿我比戏子取笑。”宝玉道:“我并没有比你,我并没笑,为什么恼我呢?”黛玉道:“你还要比?你还要笑?你不比不笑,比人比了笑了的还利害呢!”宝玉听说,无可分辩,不则一声。
黛玉又道:“这一节还恕得。再你为什么又和云儿使眼色?这安的是什么心?莫不是他和我顽,他就自轻自贱了?他原是公侯的小姐,我原是贫民的丫头,他和我顽,设若我回了口,岂不他自惹人轻贱呢。是这主意不是?这却也是你的好心,只是那一个偏又不领你这好情,一般也恼了。你又拿我作情,倒说我小性儿,行动肯恼。你又怕他得罪了我,我恼他。我恼他,与你何干?他得罪了我,又与你何干?”
湘云是个性情爽快的人,有什么话,竹筒里倒豆子,就噼里啪啦地全说出了,而黛玉却不是这样的性格。因而当宝玉到她那里时,黛玉开始什么也不说,也不给宝玉解释的机会,就把他阻止门外了,急得宝玉在窗外不停地叫“好妹妹”。最后黛玉总算愿意说出恼宝玉的缘由了,没想到原因却如此简单:“我原是给你们取笑的——拿我比戏子取笑”!在红楼故事发生的那个时代,戏子属于下九流,不过是有钱人的玩物而已,没有任何社会地位。黛玉自尊心过强,一听到湘云说唱小旦的戏子像她,便忍不住雷霆震怒。
但湘云的话还能让她容忍,最让她不能容忍的,是宝玉竟然向湘云使眼色。在她看来,宝玉这样做,是把湘云看得比她还高贵,理由是“他原是公侯的小姐,我原是平民的丫头”。其实,最富有平等精神的宝玉,实在是没有那样的意思,完全是黛玉把事情想歪了,湘云固然是公侯的小姐,但是黛玉也绝非什么平民的丫头。书中说她祖上曾袭过“列侯”,父亲林如海本是“兰台寺大夫”,又被皇上钦点为“巡盐御史”,应该是二品高官。出生在这样的家庭里,黛玉不仅不是什么平民丫头,还可以算得上是出身显赫。那她什么硬要说自己是“平民的丫头”呢?应该是家道中落以及父母早亡,让她在贾府这样的名门望族面前,产生了深深的自卑心理,因而才有意贬低自己的身份。这样一种不正常的心态,已经让她无法客观、冷静地看问题,而常常习惯于往消极的一面想,甚至是往坏处想,于是她便强词夺理,自说自话,硬是把宝玉推到对立面,而把自己逼到无法转圜的墙角。
二、黛玉为何常跟宝钗过不去?
细心的读者一定会发现,黛玉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常常与宝钗过不去,或者是情绪激昂,直接对宝钗反唇相讥,或者是借题发挥,对宝钗旁敲侧击。我们不妨看几个例子。
第八回,宝玉去探望养病的宝钗,俩人都以好奇的心理,互相观看了对方脖子上所挂的宝贝。中间宝钗的丫鬟金莺,还有意无意地说:通灵宝玉上所镌刻的两句话,“倒像和姑娘的项圈上的两句话是一对儿”!这句话实在是意味深长,给当事人以及读者,都留下了很大的想象空间。宝玉正和宝钗说着话,黛玉来了。
一语未了,忽听外面人说:“林姑娘来了。”话犹未了,林黛玉已摇摇的走了进来,一见了宝玉,便笑道:“嗳哟,我来的不巧了!”宝玉等忙起身笑让坐,宝钗因笑道:“这话怎么说?”黛玉笑道:“早知他来,我就不来了。”宝钗道:“我更不解这意。”黛玉笑道:“要来一群都来,要不来一个也不来,今儿他来了,明儿我再来,如此间错开了来着,岂不天天有人来了?也不至于太冷落,也不至于太热闹了。姐姐如何反不解这意思?”
贾府的公子、小姐们,素来都过着养尊处优的生活,整天没有什么重要的事要做,因而串门聊天便是家常便饭。大观园再大,住的人也就那么几个,一个人去谁家闲逛,中途碰上另一个人,应该是十分正常的现象,没有什么巧不巧的。但黛玉和宝玉相互有意,而爱情又往往是具有排他性的,加之黛玉偏偏又是个多心的人,因而看到宝玉到宝钗处串门,并且俩人在一起无所顾忌地说笑,难免心里要泛起酸来,忍不住要莫名惊诧了。宝钗一向豁达大度,其实她也是始终没有要与黛玉竞争的意思,但以她的聪明睿智,对于黛玉的惊诧也未必就完全不懂,即使懂了也会藏愚守拙,装着不懂:“这话怎么说?”“我更不解这意。”看到宝钗似乎真没有要抢走宝玉的意思,黛玉自然也是不会承认自己吃醋了,便巧妙地岔开话说,大家错开来,避免太冷落、太热闹岂不更好。这个给自己找台阶下的理由,真是严丝合缝、无懈可击,读者看到这里不禁要莞尔一笑,不得不佩服黛玉随机应变的处事与说话技巧了。
第二十九回,写贾母领着众人到清虚观打醮,期间到戏楼上看戏时,观赏张道士敬献的礼物,不料也让黛玉找到了讥刺宝钗的机会。
且说宝玉在楼上,坐在贾母旁边,因叫个小丫头子捧着方才那一盘子贺物,将自己的玉带上,用手翻弄寻拨,一件一件的挑与贾母看。贾母因看见有个赤金点翠的麒麟,便伸手拿了起来,笑道:“这件东西好像我看见谁家的孩子也带着这么一个的。”宝钗笑道:“史大妹妹有一个,比这个小些。”贾母道:“是云儿有这个。”宝玉道:“他这么往我们家去住着,我也没看见。”探春笑道:“宝姐姐有心,不管什么他都记得。”林黛玉冷笑道:“他在别的上还有限,惟有这些人带的东西上越发留心。”宝钗听说,便回头装没听见。
道士们敬献的礼物中有一个麒麟,贾母随口询问,宝钗随口应答,探春随口赞叹,一切都显得十分平常。谁知宝钗无意中的一句话,却让黛玉在心中打翻了醋瓶子,当着大家的面毫无顾忌地奚落她。黛玉说宝钗最留心别人身上带的东西,显然是与第八回看到她和宝玉,相互观看脖子上佩戴的宝贝有关,或者与贾府中流传的“金玉姻缘”的说法有关。但黛玉这样一说,反而暴露了对此最关注的人,其实是她自己而非宝钗,谁听了都不会认为宝钗有什么不对,而只会强化众人对黛玉小心眼的印象。黛玉在这样的场合里对宝钗冷嘲热讽,实在是很不明智的,不仅无损宝钗的半根毫毛,反而会引起大家的反感。以前她只对宝钗捻酸,现在又把湘云扯了进来,让麒麟事件从清虚观持续到贾府,她与宝玉之间的口角更为激烈,竟闹到合府上下无人不知,连贾母都不得不对此大伤脑筋。由此也可以看出,黛玉经常所耍的小心眼,看似对宝钗具有很大的攻击性,谁料受伤最大的往往是她自己。这样的事一件件累积起来,是否给贾府家长们留下了恶劣的印象,促使他们最终选择宝钗而抛弃黛玉呢?
黛玉防范和刻薄宝钗,最直接也是最露骨的一次,大概是在第三十四回。当时宝玉挨了父亲的打,黛玉为此难过了一夜,第二天早早起来到门外,“远远的却向怡红院内望着”,恰巧这时碰见了宝钗。宝钗由于听说宝玉挨打,有可能是哥哥薛蟠调唆了人,到姨爹那里进了谗言,因而回家规劝哥哥,不料却在家中引起了一场轩然大波。薛蟠指责妹妹是向着宝玉说话,并且还耍起疯来,要与宝玉同归于尽,把薛姨妈气了个半死。晚上宝钗在蘅芜苑哭了一夜,第二天早早回家看母亲,路上便巧遇了黛玉。且看书中如何描写:
……宝钗满心委屈气忿,待要怎样,又怕他母亲不安,少不得含泪别了母亲,各自回来,到房里整哭了一夜。次日早起来,也无心梳洗,胡乱整理整理,便出来瞧母亲。可巧遇见林黛玉独立在花阴之下,问他那里去。薛宝钗因说“家去”,口里说着,便只管走。黛玉见他无精打采的去了,又见眼上有哭泣之状,大非往日可比,便在后面笑道:“姐姐也自保重些儿。就是哭出两缸眼泪来,也医不好棒疮。”……
看看黛玉多么“霸道”,简直把宝玉看为别人不得染指的“禁脔”,只允许自己为其挨打伤心,却不准别人对此有一丁点儿伤心。尤其像宝钗这种具有很强竞争力的人更是不行,哪怕表示一点儿同情,也会让黛玉十分不快、紧张和警惕。宝钗之所以“哭了一夜”,其中不排除为宝玉挨打而伤心,但主要是她为哥哥的误解而感到委屈,同时也是为母亲的担惊受怕而忧虑。黛玉根本没有弄清真实情况,就朝宝钗乱放了一通箭,明显是无的放矢、伤及无辜。好在宝钗确实是豁达大度,“分明听见林黛玉刻薄他,因记挂着母亲哥哥,并不回头,一径去了。”
显而易见,凡是黛玉向宝钗捻酸、发难和挑衅的地方,其中必定有宝玉的因素。黛玉深爱着宝玉,自然就本能地要独享宝玉的感情,面对宝钗有意无意显示出来的竞争态势,她当然要高度防范并予以反击,绝不容许宝钗把宝玉从自己身边夺走。黛玉的这种担心是否多余呢?恐怕也很难说。因为宝玉素来秉持的是泛爱主义,黛玉就曾一针见血地指出,他常常是见了姐姐,便忘了妹妹。大凡女孩子都会成为她关注的对象,而那些不同身份、地位的女孩子,自然也十分关注他这位贾府中的金凤凰,想攀上他这个高枝的也是大有人在。从书中的实际描写来看,宝钗作为黛玉想象中的“情敌”,似乎并没有明显地对宝玉表示过什么兴趣,但宝玉对宝钗就未尝完全没有过。第二十八回,宝玉看宝钗手腕上的红麝串时,所发生的耐人寻味的一幕,恰好印证了黛玉的担心。
可巧宝钗左腕上笼着一串,见宝玉问他,少不得褪了下来。宝钗生的肌肤丰泽,容易褪不下来。宝玉在旁看着雪白一段酥臂,不觉动了羡慕之心,暗暗想道:“这个膀子要长在林妹妹身上,或者还得摸一摸,偏生长在他身上。”正是恨没福得摸,忽然想起“金玉”一事来,再看看宝钗形容,只见脸若银盆,眼似水杏,唇不点而红,眉不画而翠,比林黛玉另具一种妩媚风流,不觉就呆了,宝钗褪了串子来递与他也忘了接。宝钗见他怔了,自己倒不好意思的,丢下串子,回身才要走,只见林黛玉蹬着门槛子,嘴里咬着手帕子笑呢。宝钗道:“你又禁不得风吹,怎么又站在那风口里?”林黛玉笑道:“何曾不是在屋里的。只因听见天上一声叫唤,出来瞧了瞧,原来是个呆雁。”薛宝钗道:“呆雁在那里呢?我也瞧一瞧。”林黛玉道:“我才出来,他就‘忒儿’一声飞了。”口里说着,将手里的帕子一甩,向宝玉脸上甩来。宝玉不防,正打在眼上,“嗳哟”了一声。
这段文字,十分传神地写出宝玉在宝钗面前意乱情迷的状态。首先是看到宝钗“雪白一段酥臂,不觉动了羡慕之心”,继而产生了一种“摸一摸”的冲动。这说明,宝玉在那一瞬间,不再将宝钗看为可敬的宝姐姐,而是看作可以肌肤相亲的对象了,这种欲望是以往从未有过的。其次是“忽然想起‘金玉’一事”,看到宝钗“比林黛玉另具一种妩媚风流,不觉就呆了”。宝玉原来是不大理会什么“金玉姻缘”的,现在对宝钗产生了“非分之想”,便忽然想起“金玉姻缘”的说法,而他之所以“呆了”,大概是他忽然有些相信,“金玉姻缘”也许是命里注定。宝玉与宝钗的这一段交集,被不期而至的黛玉看在眼里,这一次她倒是没有直接冲着宝钗泼醋,而是随口编了一个“呆雁”的故事,对一旁看“呆”了的宝玉旁敲侧击。宝钗一时没有反应过来,也要看“呆雁”,黛玉便将帕子甩在宝玉脸上,随着宝玉“嗳哟”了一声,宝钗才明白黛玉是在斥责宝玉。黛玉对宝玉与宝钗亲密接触的妒忌和阻止,虽然是用一种戏谑的口吻,通过编造一段轻松的故事表现出来的,但其与宝钗暗中较量的意图,仍然昭然若揭。
无独有偶,在第三十五回中,宝玉在与宝钗的丫鬟莺儿的对话中,同样表达了对宝钗的艳羡之情。莺儿心灵手巧,擅长打络子,于是被袭人拉来,为宝玉编织用于系扇子、香坠、汗巾的丝绦。宝玉一面看着莺儿编织,一面与她说着闲话,话题不知不觉地就转到了宝钗身上。
宝玉道:“你本姓什么?”莺儿道:“姓黄。”宝玉笑道:“这个名姓倒对了,果然是个黄莺儿。”莺儿笑道:“我的名字本来是两个字,叫作金莺。姑娘嫌拗口,就单叫莺儿,如今就叫开了。”宝玉道:“宝姐姐也算疼你了。明儿宝姐姐出阁,少不得是你跟去了。”莺儿抿嘴一笑。宝玉笑道:“我常常和袭人说,明儿不知那一个有福的消受你们主子奴才两个呢。”莺儿笑道:“你还不知道我们姑娘有几样世人都没有的好处呢,模样儿还在次。”宝玉见莺儿娇憨婉转,语笑如痴,早不胜其情了,那更提起宝钗来!便问他道:“好处在那里?好姐姐,细细告诉我听。”莺儿笑道:“我告诉你,你可不许又告诉他去。”宝玉笑道:“这个自然的。”
宝玉与莺儿闲聊,注意力与目的却瞄在宝钗身上。宝玉先说了一句:“明儿宝姐姐出阁,少不得是你跟去了。”莺儿却像什么也没听见似的,抿嘴一笑,并不马上答言,颇有些调宝玉胃口的意味。于是宝玉接着说:“我常常和袭人说,明儿不知那一个有福的消受你们主子奴才两个呢。”宝玉当着莺儿的面,十分露骨地对宝钗以及莺儿表示羡慕和赞赏之情,很难说这不是他“花心”的表现。特别是当莺儿说宝钗还“有几样世人都没有的好处”时,宝玉更是好奇心难耐,竟然缠着莺儿要给他仔细说说。好多研究者都认为,宝玉在爱情方面是一个模范式的人物,只专情于黛玉一个人,对宝钗完全没有过爱意。但从这一段描写来看,似乎并非那么回事,试想如果宝玉真的对宝钗没兴趣,他又如何会专门去打探宝钗的“好处”呢!
所以说,黛玉一见到宝玉与宝钗在一起,总是会不自觉地挺身而出,阻挡他们之间的交流。这不光是因为爱情具有排他性,黛玉这样做是出于本能,其实也是说明她深知宝玉的为人,对宝玉对自己的感情并不是完全放心。她之所以与宝钗频频作对,归根结底,还是由她所处的环境和面临的形势而决定的,是一种弱者的反应。概括来说,她幼年就父母双亡,长期寄居外祖母家,虽说在物质生活方面,贾府的供给与他们自己的姑娘相同,她并没有受到什么克扣和委屈。但在精神方面,除了宝玉给她感情上的抚慰之外,她几乎没有受到过贾府任何一位长辈的教诲和安慰,贾府的长辈们也从来没有意识到,她还会有什么心理和精神上的需求。特别是在终身大事方面,她实在是无法和宝钗相比,宝钗好歹有母亲为她操心,而黛玉只能靠自己的力量去经营,没有长辈可以给她以指导和依赖,也没有人把她与宝玉的爱情当回事。在贾府这样的封建大家庭里,她与宝玉的自由恋爱基本上就是非法的,是贾母所斥责的“鬼不成鬼,贼不成贼”的行为,无论是她自己还是宝玉本人,都无法决定自己的命运,自然也就让他们的爱情注定沦为悲剧。
总体来看,黛玉将宝钗想象成“情敌”,只要一看到她与宝玉在一起,就要向宝钗泼醋或者要阻止宝玉,这实在是没有多少必要的。因为即使有所谓“金玉姻缘”的说法在贾府中流传,但对于宝钗自己来说,却对宝玉并没有产生过爱情,也从未想过要与黛玉展开竞争。宝钗严格遵守“媒妁之言、父母之命”的礼教,完全将自己的终身大事交给母亲决定,同时她也并不认为自由恋爱是一件多么光彩的事情,因而她从未向宝玉表白过什么,也从未要求宝玉向自己有过什么表白。正因为她无心于宝玉,也从未阻止过宝黛爱情,因而她对于黛玉的尖酸和讥刺,总是采取了回避或退让的态度。在黛玉因宝玉而与宝钗发生的纠葛和冲突中,黛玉的敏感多疑乃至小肚鸡肠,与宝钗的豁达大度与温文尔雅,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三、黛玉为何会有“风霜刀剑严相逼”的感受?
黛玉是大观园中最出众的诗人,按说,以她十来岁的青春年纪,应该多写歌唱美好时光、抒发心中理想的诗词,然而她却在第二十七回写下了感叹身世、悲凄无比的《葬花词》。这首诗以花自喻,诉说了自己寄居贾府、陷于孤立无援的处境,其中如“一年三百六十日,风刀霜剑严相逼”等句子,反映了她所遭受的巨大的痛苦和煎熬。
认真读《红楼梦》的朋友们大约会奇怪,黛玉虽说是父母双亡而寄居贾府,但上有贾母这样至高无上的人物呵护着,下有一大帮丫鬟、婆子悉心伺候着,吃穿用度与贾府其他姑娘没有什么差别,应该说无人敢慢待她、欺负她,怎么她还很不满足,竟然会有“风刀霜剑严相逼”这样凄惨的感受呢?她心里到底有什么难以言说的苦楚呢?
先看看黛玉初到贾府时遇到的情景。当时黛玉风尘仆仆、远道而来,在与贾母等一大批亲戚见面之后,贾母命人带黛玉“去见两个母舅”。两个母舅一个是荣府长房贾赦,另一个是二房贾政,都是荣府中地位显赫的男主人,也是黛玉母亲贾敏的亲哥哥。按常情,妹妹英年早逝,黛玉作为留下的骨血,如今千里迢迢投奔舅家,舅舅无论如何都是应该见一见的。然而出人意料的是,两位母舅均对黛玉避而不见,令人十分诧异。
先看贾赦的态度。贾母命老嬷嬷带黛玉去拜见贾赦,邢夫人自告奋勇地说:“我带了外甥女过去,倒也便宜。”似乎邢夫人对黛玉见大舅这件事十分重视,也似乎预示着,有大舅母亲自领着,黛玉见到大舅肯定没问题。谁料到了大舅家后,邢夫人让人到书房去请贾赦,回复却是:“老爷说了:连日身上不好,见了姑娘彼此倒伤心,暂且不忍相见。”外甥女栖栖遑遑投奔到舅家,与大舅见这一面,意味着期待大舅对自己寄居一事表示认可,贾赦却不愿意相见,想想黛玉心里会是什么感受?贾赦此刻正在“书房”,只是“身上不好”,又不是卧病在床,不存在不方便会客的绝对理由,因而见一见黛玉又何妨?“见了姑娘彼此倒伤心,暂且不忍相见”,听起来似乎很有道理,但如果真对妹妹病逝很伤心,见不见黛玉都是一样的,为何一见会伤心,难道不见就不伤心了?况且黛玉是专门来拜见大舅的,贾赦即使与小孩子无多少话可说,露一露面,也算是对黛玉的一种安慰。因而,贾赦不见黛玉的理由十分勉强,明显有推托之意。
再看贾政的情况。随黛玉一起进京的贾雨村,应该是与黛玉同时到达荣国府的。贾雨村“拿着宗侄的名帖,至荣府的门前投了。彼时贾政已看了妹丈之书,即忙请入相会。”按照书中的交代,贾政此日应该是在家的,否则无法与贾雨村相会。可是当黛玉从大舅家出来,到了二舅家时,并未见到贾政的身影。王夫人向黛玉说:“你舅舅今日斋戒去了,再见罢”。前面说贾政接待了贾雨村,等于说他是在家的,现在又说他斋戒去了,也就是他又不在家,贾政到底是在家还是不在呢?读者此刻被搞糊涂了,自然也会让黛玉心生疑问。想想,黛玉远道投奔贾府,现在专门去拜见母舅,渴望能得到主人的首肯,结果是大舅避而不见,二舅不见踪影,让她如何能心安理得而不感到沮丧呢!两位舅舅如果能见到其中的一位,对于黛玉来说也算是一种安慰,偏偏两位舅舅都见不到,这样的事就端端让黛玉给碰着了。黛玉初到荣府遇到的这一切,不能不让读者隐约感觉到,黛玉在荣府被漠视、被冷落的命运,似乎从一开始就悄然注定了。
两位舅舅对黛玉不怎么热情,也很难说是他们在刻意冷落外甥女,因为没有这样做的理由。当时黛玉只有六岁(另有说法是十三岁等),应该说年龄尚小,与舅舅见了面其实也没啥可说的。而贾赦、贾政作为大老爷们,也可能觉得小孩子家,有老太太带领一家女眷迎接一下就可以了,不必非要他们出面去接待。两位舅舅未见外甥女,放到别人身上可能不是什么事,但放到敏感的黛玉身上,可能会在她心里投下一些阴影。
其实,贾母作为外祖母,王熙凤作为荣府的管事人,对黛玉的关怀与照顾还是大家公认的,保证了黛玉在长达十多年的寄居生活中,至少在物质供给和享用方面得到了保证。但话又说回来,贾府再好,毕竟比不上在自己家里;外祖母再如何疼爱、呵护她,都比不上父母的骨肉之情,因而对于黛玉来说,寄居贾府实在是一种无奈的选择。失去母爱、父爱的黛玉,一颗心本来就是破碎的,加上自小又病魔缠身,虚弱的身体成为她生命的负累,如今投奔到舅家来,这里的一切都让她感到压抑和不安,使她时刻都在产生着强烈的疏离感。
在这样一种环境中久居,无论是谁,要完全做到无拘无束、无忧无虑,对外界的一切压力都能应付自如,实在是难上加难,更何况是黛玉这种敏感多疑而又自卑自尊的小女子。于是,面对贾府中的繁华热闹、别人家的笑语温情,乃至自然界的秋风秋雨、落花飞絮,她都会触景伤情、自怜自叹,心中似有无限的惆怅与凄楚。她从心理上无法做到随遇而安,在精神上很难达到自由舒展,生活中任何风吹草动,对于贾府本家的姑娘可能无所谓,但在她这个“亲戚”的内心则会掀起一场场波澜,让她无法以客观的眼光去看待,难以平心静气地去应对。于是,黛玉总是被忧郁感伤的情绪所控制,因而一系列误解、误会便源源不断地产生了,贾府不是她可以安放青春和理想的伊甸园,而成了她一步步走向幻灭的深渊。
第二十六回写了这样一件事:黛玉到怡红院串门,竟然破天荒地吃了闭门羹。且看书中如何描写:
却说那林黛玉听见贾政叫了宝玉去了,一日不回来,心中也替他忧虑。至晚饭后,闻听宝玉来了,心里要找他问问是怎么样了。一步步行来,见宝钗进宝玉的院内去了,自己也便随后走了来。刚到了沁芳桥,只见各色水禽都在池中浴水,也认不出名色来,但见一个个文彩炫耀,好看异常,因而站住看了一会。再往怡红院来,只见院门关着,黛玉便以手扣门。
谁知晴雯和碧痕正拌了嘴,没好气,忽见宝钗来了,那晴雯正把气移在宝钗身上,正在院内抱怨说:“有事没事跑了来坐着,叫我们三更半夜的不得睡觉!”忽听又有人叫门,晴雯越发动了气,也并不问是谁,便说道:“都睡下了,明儿再来罢!”林黛玉素知丫头们的情性,他们彼此顽耍惯了,恐怕院内的丫头没听真是他的声音,只当是别的丫头们来了,所以不开门,因而又高声说道:“是我,还不开么?”晴雯偏生还没听出来,便使性子说道:“凭你是谁,二爷吩咐的,一概不许放人进来呢!”林黛玉听了,不觉气怔在门外,待要高声问他,逗起气来,自己又回思一番:“虽说是舅母家如同自己家一样,到底是客边。如今父母双亡,无依无靠,现在他家依栖。如今认真淘气,也觉没趣。”一面想,一面又滚下泪珠来。正是回去不是,站着不是。正没主意,只听里面一阵笑语之声,细听一听,竟是宝玉、宝钗二人。林黛玉心中益发动了气,左思右想,忽然想起了早起的事来:“必竟是宝玉恼我要告他的原故。但只我何尝告你了,你也打听打听,就恼我到这步田地。你今儿不叫我进来,难道明儿就不见面了!”越想越伤感起来,也不顾苍苔露冷,花径风寒,独立墙角边花阴之下,悲悲戚戚呜咽起来。
读者看得很清楚,黛玉被晴雯拒之门外,从头至尾就是一场误会,如果黛玉再能多说一句话,比如自报家门或直接喊晴雯的名字,误会也就不存在了,进门的障碍也就消除了,晴雯胆子再大再任性,如何敢不给黛玉开门呢!或者当事人不是黛玉,换成其他人,就算被晴雯顶撞或慢待了,应该也不会有多大的问题,谁会和一个丫头计较那么多呢!而且,黛玉叫门受阻,完全是晴雯的问题,与宝玉半点都不沾边,但黛玉却把所有的账都算到宝玉头上了。自尊心受到了很大的挫伤,于是便丧失了正常的思维,不能正确地看待问题,便会朝负面的甚至坏的一面去想,结果芝麻大点儿的问题,便迅速地升级为斗大的问题。黛玉遭到拒绝后,先是“不觉气怔在门外”,想跟晴雯理论,却忽然想起自己“到底是客边”,于是马上觉得自己低了一头,只好伤心落泪。继而听见宝玉和宝钗的说笑声时,黛玉更加感到落寞、凄凉,忽然想起之前她扬言要到舅舅那里告宝玉的事,于是便想当然地推断,一定是宝玉把这话当真了,故意在冷落她。这样认定之后,黛玉“越想越伤感起来,也不顾苍苔露冷,花径风寒,独立墙角边花阴之下,悲悲戚戚呜咽起来”。
以上这段文字,把黛玉自尊、自卑、自怜、自哀的特点,表现得淋漓尽致。黛玉身体本来就差,导致她心理上、精神上总是负担过重,最后影响到她对世界、对事物的看法出现偏差;而思维、判断上的失误,反过来又造成她心理和精神的失衡,最后给她的身体带来更大的损伤。总之,身体、气质、个性、思想等方面的缺陷,加之父母双亡、寄人篱下的特殊家境与成长环境,让黛玉陷入了一个不由自主、难以自拔的怪圈,使她的心灵总是不得安宁,在受挫、沮丧和哀怨状态中疲于奔命,一点点地消耗着青春的生命。
父母双亡以及寄居生活所引起的缺憾、自卑和压抑,成为黛玉始终挥之不去的梦魇。第四十五回,黛玉在和宝钗“互剖金兰语”时,一不留神又感叹起了自己的身世和处境:
黛玉叹道:“……你方才说叫我吃燕窝粥的话,虽然燕窝易得,但只我因身上不好了,每年犯这个病,也没什么要紧的去处。请大夫,熬药,人参肉桂,已经闹了个天翻地覆,这会子我又兴出新文来熬什么燕窝粥,老太太、太太、凤姐姐这三个人便没话说,那些底下的婆子丫头们,未免不嫌我太多事了。你看这里这些人,因见老太太多疼了宝玉和凤丫头两个,他们尚虎视眈眈,背地里言三语四的,何况于我?况我又不是他们这里正经主子,原是无依无靠投奔了来的,他们已经多嫌着我了。如今我还不知进退,何苦叫他们咒我?”宝钗道:“这样说,我也是和你一样。”黛玉道:“你如何比我?你又有母亲,又有哥哥,这里又有买卖地土,家里又仍旧有房有地。你不过是亲戚的情分,白住了这里,一应大小事情,又不沾他们一文半个,要走就走了。我是一无所有,吃穿用度,一草一纸,皆是和他们家的姑娘一样,那起小人岂有不多嫌的。”
尽管吃穿用度一概由贾府毫无保留地供给,贾母也的确待黛玉为自己心尖子上的肉,但由于黛玉毕竟是作为孤儿投靠而来的,而非贾府中的正牌主子,于是她便对“婆子丫头们”的嫌弃十分敏感,周围的任何闲言碎语一经传到她耳朵里,都可能会被她无限放大,使她一颗脆弱的心饱受煎熬。黛玉与宝钗是年纪相当、身世相似的青春伙伴,而且又是婚姻上的竞争者,因而黛玉便常常将自己与宝钗作对比,更加感到自己孤立无助、境遇凄惨和前景渺茫。的确,在这方面黛玉无法与宝钗相比,薛家虽然也是寄居贾家,但宝钗的生活并不受贾府制约,而且宝钗即使有什么困难,可以得到母亲及一家人的帮助,她可以尽享家庭的欢乐与温暖。而黛玉便完全不同了,她基本上是要靠自己孤身应对一切,尤其是婚姻大事,无人为她做主,她一个姑娘家,如何能做到无忧无虑、乐观开朗呢!物质生活方面她并无后顾之忧,但精神生活上谁了解她的心思和需求呢?贾府将她安排到潇湘馆,表面上看似乎一切都满足了她的需要,但谁能体味到她心灵深处的孤独和悲凉呢?她的生活圈子和社交半径,大约是大观园诸艳中最狭小的一个,除了宝玉以及众姊妹,经常到她那里串门的人还有谁呢?
正由于有如此仄逼与险恶的环境,黛玉才会有“风刀霜剑严相逼”这样凄厉的感受,又由于她父母双亡、寄人篱下的独特经历,她正值青春的年纪,对于人生便比其他人多了许多悲惨的体验。她心中不断积郁的忧伤无处诉说,于是便寄情于诗词这种适合直抒胸臆的文学样式,她的大部分诗,都沉浸在一种忧伤哀怨的情愫里。《葬花吟》应该是她的代表作之一,诗中弥漫的浓郁的感伤情绪,令每一位走近她的读者喘不过气,似乎每一句诗都渗透着她一生的眼泪。在这首诗中,有“花谢花飞飞满天,红消香断有谁怜”的哀叹,有“柳丝榆荚自芳芬,不管桃飘与李飞”的愤懑,有“一年三百六十日,风刀霜剑严相逼”的怒吼,也有“一朝春尽红颜老,花落人亡两不知”的悲怆,把她寄人篱下、心中之苦无法诉说的感受,描写得淋漓尽致、惊心动魄。
四、黛玉为何总是和宝玉闹别扭?
黛玉和宝玉之间的爱情,是《红楼梦》的作者浓墨重彩地描写的一个动人的故事,也是贯穿该书始终的一条耀眼的主线。在红楼故事发生的时代,男女之间发生爱情是有违封建礼教的,并不受家长、社会的赞许和肯定,相反地,还会受到舆论的谴责乃至礼教的扼杀。第五十四回,贾母就借评论评书《凤求鸾》,斥责“佳人”“一见了一个清俊的男人,不管是亲是友,便想起终身大事来,父母也忘了,书礼也忘了,鬼不成鬼,贼不成贼”,可见贾母对自由恋爱是深恶痛绝的。宝黛爱情从发生到结束,几乎一直处于地下状态,从来没有得到过家长们的重视和认可,因而,最后走向毁灭也是命中注定。
很多读者在为宝黛爱情感叹不已的同时,大约都会奇怪,这俩人在一起,为何总是误会连连、充满抱怨、争吵不休呢?爱情中固然包含着不少的焦虑和痛苦,但毕竟也有欢乐和幸福啊,为什么在他们的情感交流中,痛苦远远多于欢乐,甚至常常让两位当事人痛不欲生呢?这究竟是怎么回事?我们不妨先从几处具体的事例谈起。
第十八回,写宝玉在大观园题对额得以展才,贾政的几个小厮认为他们从中帮了宝玉的忙,要宝玉赏他们,“不容分说,将宝玉所佩之物尽行解去”。黛玉误以为宝玉连她所送的荷包也轻易让小厮拿走了,于是俩人便发生了一场不大不小的冲突。
少时袭人倒了茶来,见身边佩物一件无存,因笑道:“带的东西又是那起没脸的东西们解了去了。”林黛玉听说,走来瞧瞧,果然一件无存,因向宝玉道:“我给的那个荷包也给他们了?你明儿再想我的东西,可不能够了!”说毕,赌气回房,将前日宝玉所烦他作的那个香袋儿——才做了一半——赌气拿过来就铰。宝玉见他生气,便知不妥,忙赶过来,早剪破了。
宝玉已见过这香囊,虽尚未完,却十分精巧,费了许多工夫。今见无故剪了,却也可气。因忙把衣领解了,从里面红袄襟上将黛玉所给的那荷包解了下来,递与黛玉瞧道:“你瞧瞧,这是什么!我那一回把你的东西给人了?”林黛玉见他如此珍重,带在里面,可知是怕人拿去之意,因此又自悔莽撞,未见皂白,就剪了香袋。因此又愧又气,低头一言不发。宝玉道:“你也不用剪,我知道你是懒待给我东西。我连这荷包奉还,何如?”说着,掷向他怀中便走。黛玉见如此,越发气起来,声咽气堵,又汪汪的滚下泪来,拿起荷包来又剪。宝玉见他如此,忙回身抢住,笑道:“好妹妹,饶了他罢!”黛玉将剪子一摔,拭泪说道:“你不用同我好一阵歹一阵的,要恼,就撂开手。这当了什么。”说着,赌气上床,面向里倒下拭泪。禁不住宝玉上来“妹妹”长“妹妹”短赔不是。
宝玉不但没有把黛玉所送的荷包给小厮,还将荷包深深地藏在身上,可见他对于黛玉所送的东西是十分看重的,因而情况很明显,是黛玉完全误会了。误会在生活中难以避免,在书中也是时有发生的。比如第四十六回,贾母听到贾赦要纳鸳鸯为妾后,竟然一时思维短路,连豪无瓜葛的王夫人也怪罪了,经探春指出后,她一下子就反应了过来,连忙作出自我批评:“可是我老糊涂了”!黛玉自然不是贾母,事情没有弄清楚就赌气回房,把原来正替宝玉做的香袋儿“拿过来就铰”。后来宝玉向她解释后,她知道自己做错了,“因此又愧又气,低头一言不发”,算是以沉默的方式做了检讨。这时宝玉向她开了一个玩笑,说她并不想给他东西,那就把荷包也还了吧,黛玉见此“越发气起来”,“拿起荷包来又剪”。宝玉在此开玩笑的确有些不妥,但黛玉耍脾气也是个性使然,本来就没有多少事,如果她能理智一些,或者把情况弄清楚了再向宝玉发难,俩人之间的冲突可能就会少许多。当然话说回来,黛玉在此计较荷包是否送人的事,出发点是要求宝玉尊重她的爱情,珍重爱情的信物,这一点是值得肯定的。
第二十回,黛玉为宝玉到宝钗处去玩,又与宝玉闹起来了。
且说宝玉正和宝钗顽笑,忽见人说:“史大姑娘来了。”宝玉听了,抬身就走。宝钗笑道:“等着,咱们两个一齐走,瞧瞧他去。”说着,下了炕,同宝玉一齐来至贾母这边。只见史湘云大笑大说的,见他两个来,忙问好厮见。正值林黛玉在旁,因问宝玉:“在那里的?”宝玉便说:“在宝姐姐家的。”黛玉冷笑道:“我说呢,亏在那里绊住,不然早就飞了来了。”宝玉笑道:“只许同你顽,替你解闷儿。不过偶然去他那里一趟,就说这话。”林黛玉道:“好没意思的话!去不去管我什么事,我又没叫你替我解闷儿。可许你从此不理我呢!”说着,便赌气回房去了。
宝玉忙跟了来,问道:“好好的又生气了?就是我说错了,你到底也还坐在那里,和别人说笑一会子。又来自己纳闷。”林黛玉道:“你管我呢!”宝玉笑道:“我自然不敢管你,只没有个看着你自己作践了身子呢。”林黛玉道:“我作践坏了身子,我死,与你何干!”宝玉道:“何苦来,大正月里,死了活了的。”林黛玉道:“偏说死!我这会子就死!你怕死,你长命百岁的,如何?”宝玉笑道:“要像只管这样闹,我还怕死呢?倒不如死了干净。”黛玉忙道:“正是了,要是这样闹,不如死了干净。”宝玉道:“我说我自己死了干净,别听错了话赖人。”正说着,宝钗走来道:“史大妹妹等你呢。”说着,便推宝玉走了。这里黛玉越发气闷,只向窗前流泪。
黛玉最见不得的事,便是宝玉与宝钗接触,只要被她看到或知道,必定要闹出一些事来。果然,当湘云问宝玉之前在哪里,宝玉回答说在宝钗处时,黛玉便当作宝钗以及众人的面,对宝玉冷嘲热讽:“我说呢,亏在那里绊住,不然早就飞了来了。”宝玉的回答十分有意思:“只许同你顽,替你解闷儿。不过偶然去他那里一趟,就说这话。”宝玉对黛玉的应对自然是公允的,却不料触碰到黛玉的自尊心,等于点破了黛玉的荒唐和无理,结果让黛玉恼羞成怒,“便赌气回房去了”。黛玉不顾众人独自离开,宝玉便感到大事不妙,于是便跟到黛玉房中,随着俩人唇枪舌剑地争吵,话越说越难听,直至最后说到“死了干净”的程度。只要看到或听到宝玉与宝钗接触,黛玉必定要吃醋,要向宝玉或宝钗耍小性子。这其中自然有黛玉保卫自己爱情的原因,某种程度上她如此做也是情有可原,但问题是她做得太过分了,只要一吃起醋就什么也不顾,既给贾府的人们留下了负面的印象,也伤害了自己本来就虚弱的身体。
黛玉与宝玉俩人之间闹得最凶的一次,大概就是清虚观打醮回来,为张道士提亲的事而闹的那一场。
且说宝玉因见林黛玉又病了,心里放不下,饭也懒去吃,不时来问。黛玉又怕他有个好歹,因说道:“你只管看你的戏去,在家里作什么?”宝玉因昨日张道士提亲,心中大不受用,今听见黛玉如此说,因想道:“别人不知道我的心还可恕,连他也奚落起我来。”因此心中更比往日的烦恼加了百倍。若是别人跟前,断不能动这肝火,只是黛玉说了这话,倒比往日别人说这话不同,由不得立刻沉下脸来道:“我白认得了你。罢了,罢了!”林黛玉听说,便冷笑了两声,“我也知道白认得了我,我哪里像人家,有什么配得上呢!”宝玉听了,便向前来直问到脸上:“你这么说,是安心咒我天诛地灭?”黛玉一时解不过这话来。宝玉又道:“昨儿我还为这个赌了几回咒,今儿你到底又准我一句。我便天诛地灭,你又有什么益处?”黛玉一闻此言,方想起上日的话来。今日原是自己说错了,又是着急,又是羞愧,便颤颤兢兢的说道:“我要安心咒你,我也天诛地灭。何苦来!我知道,昨日张道士说亲,你怕阻了你的好姻缘,你心里生气,来拿我来煞性子。”
……
那宝玉又听见他说“好姻缘”三个字,越发逆了己意,心里干噎,口里说不出话来,便赌气向颈上抓下通灵宝玉,咬牙恨命往地下一摔,道:“什么捞什骨子,我砸了你完事!”偏生那玉坚硬非常,摔了一下,竟文风没动。宝玉见没摔碎,便回身找东西来砸。林黛玉见他如此,早已哭起来,说道:“何苦来,你摔砸那哑吧物件。有砸他的,不如来砸我。”二人闹着,紫鹃雪雁等忙来解劝。后来见宝玉下死力砸玉,忙上来夺,又夺不下来,见比往日闹的大了,少不得去叫袭人。袭人忙赶了来,才夺了下来。宝玉冷笑道:“我砸我的东西,与你们什么相干!”
袭人见他脸都气黄了,眼眉都变了,从来没气的这样,便拉着他的手,笑道:“你同妹妹拌嘴,不犯着砸他,倘或砸坏了,叫他心里脸上怎么过的去?”林黛玉一行哭着,一行听了这话说到自己心坎儿上来,可见宝玉连袭人不如,越发伤心大哭起来。心里一烦恼,方才吃的香薷饮解暑汤便承受不住,”哇“的一声都吐了出来。紫鹃忙上来用手帕子接住,登时一口一口的把一块手帕子吐湿。雪雁忙上来捶。紫鹃道:“虽然生气,姑娘到底也该保重着些。才吃了药好些,这会子因和宝二爷拌嘴,又吐出来。倘或犯了病,宝二爷怎么过的去呢?”宝玉听了这话说到自己心坎儿上来,可见黛玉不如一紫鹃。又见林黛玉脸红头胀,一行啼哭,一行气凑,一行是泪,一行是汗,不胜怯弱。宝玉见了这般,又自己后悔方才不该同他较证,这会子他这样光景,我又替不了他。心里想着,也由不的滴下泪来了。袭人见他两个哭,由不得守着宝玉也心酸起来,又摸着宝玉的手冰凉,待要劝宝玉不哭罢,一则又恐宝玉有什么委曲闷在心里,二则又恐薄了林黛玉。不如大家一哭,就丢开手了,因此也流下泪来。紫鹃一面收拾了吐的药,一面拿扇子替林黛玉轻轻的扇着,见三个人都鸦雀无声,各人哭各人的,也由不得伤心起来,也拿手帕子擦泪。四个人都无言对泣。
黛玉与宝玉闹别扭,多是由黛玉使”小性儿”引起,但这次却确确实实是由宝玉引起。宝玉见黛玉又病了,放心不下,来探望黛玉,这是他的好意。黛玉怕宝玉“有个好歹”,说道:“你只管看你的戏去,在家里作什么?”也是黛玉的好意。但宝玉对黛玉的冷嘲热讽、正话反说的习惯与口吻,可能已经形成了一种条件反射,因而无论她说什么,在他听起来都好像是话中有话、暗藏玄机。
其实,黛玉让宝玉去看戏,意思是让他出去散散心,别闷在家里闹出什么事。但这话一传到宝玉的耳朵里,他却误认为是黛玉在为张道士提亲的事而奚落他,于是“心中更比往日的烦恼加了百倍”,立马对黛玉沉下了脸,说出“我白认得了你”这样决绝的话,并且“便向前来直问到脸上:‘你这么说,是安心咒我天诛地灭?’”在黛玉面前一向小心翼翼、低声下气的宝玉,此刻一下子显得十分凶狠,其情绪与言行举止变化之大,估计连黛玉都一时看不懂了,情急之中恢复到她原来尖酸刻薄的样子,说起话便有点儿口不择言:“我知道,昨日张道士说亲,你怕阻了你的好姻缘,你心里生气,来拿我来煞性子。”
宝玉本来就十分忌讳所谓的“金玉姻缘”,也最怕黛玉在这件事上三番五次地误解,然而黛玉偏偏还是误解了,似乎不误解她就不是林黛玉。然而,这次误解可是彻底伤了宝玉的心,他“心里干噎,口里说不出话来”,痛苦、沮丧、绝望乃至愤怒无处发泄,最后只好通过砸玉来向黛玉明志,一堆人谁也劝他不住。还是袭人有见识,只听她说:“你同妹妹拌嘴,不犯着砸它。倘或砸坏了,叫她心里脸上怎么过得去!”是啊,为了与黛玉怄气,便不顾一切地砸玉,倘若真砸坏了,最后家长们追究原因和责任,不就追到黛玉头上去了吗?宝玉真心爱着黛玉人人皆知,但如果丧失了理智任性胡来,害了黛玉也不是没有可能。所以黛玉听到袭人的话,认为“这话说到自己心坎儿上来”,并且认为“宝玉连袭人不如”,“越发伤心大哭”,最后竟然还呕吐了起来。
其实,从黛玉和宝玉俩人真实的想法来看,从他们交往中一贯的行事风格来看,谁也没有背弃对方、刻意要与其闹翻的意思,但为什么他们之间总是会出现磕磕碰碰、乃至激烈的争吵,以至于到了寻死觅活的地步呢?对此作者有一段详细的交代和描写:
原来那宝玉自幼生成有一种下流痴病,况从幼时和黛玉耳鬓厮磨,心情相对;及如今稍明时事,又看了那些邪书僻传,凡远亲近友之家所见的那些闺英闱秀,皆未有稍及林黛玉者,所以早存了一段心事,只不好说出来,故每每或喜或怒,变尽法子暗中试探。那林黛玉偏生也是个有些痴病的,也每用假情试探。因你也将真心真意瞒了起来,只用假意,我也将真心真意瞒了起来,只用假意,如此两假相逢,终有一真。其间琐琐碎碎,难保不有口角之争。即如此刻,宝玉的心内想的是:“别人不知我的心,还有可恕,难道你就不想我的心里眼里只有你!你不能为我烦恼,反来以这话奚落堵我。可见我心里一时一刻白有你,你竟心里没我。”心里这意思,只是口里说不出来。那林黛玉心里想着:“你心里自然有我,虽有‘金玉相对’之说,你岂是重这邪说不重我的。我便时常提这‘金玉’,你只管了然自若无闻的,方见得是待我重,而毫无此心了。如何我只一提‘金玉’的事,你就着急,可知你心里时时有‘金玉’,见我一提,你又怕我多心,故意着急,安心哄我。”
看来两个人原本是一个心,但都多生了枝叶,反弄成两个心了。那宝玉心中又想着:“我不管怎么样都好,只要你随意,我便立刻因你死了也情愿。你知也罢,不知也罢,只由我的心,可见你方和我近,不和我远。”那林黛玉心里又想着:“你只管你,你好我自好,你何必为我而自失。殊不知你失我自失。可见是你不叫我近你,有意叫我远你了。”如此看来,却都是求近之心,反弄成疏远之意。……
爱情是美好的、快乐的,但其中也包含着无穷的烦恼和痛苦,这大约是人类对爱情的基本体验,古今中外概莫能外,而对于生活在封建时代的贾宝玉和林黛玉来说,尤其如此。封建礼教以及贾府特殊的环境,不允许黛玉和宝玉像现代的青年男女那样,能够公开地去谈恋爱,更不能直截了当地去表白,直接的表白往往会被对方当作对自己的唐突。第二十三回,宝玉和黛玉一起读《会真记》,俩人“越看越爱看”,“自觉词藻警人,余香满口”,看起来真是情投意合、其乐融融。然而,当宝玉仿照书中的人物,顺口说了一句:“我就是个‘多愁多病身’,你就是那‘倾国倾城貌’”时,黛玉却立刻翻了脸:“你这该死的胡说!好好的把这淫词艳曲弄了来,还学了这些混话来欺负我。我告诉舅舅舅母去。”在黛玉的心目中,此刻说“混话”的宝玉,简直就是个流氓或二流子,因而黛玉感到自己受了莫大的侮辱。虽说宝玉、黛玉俩人具有相当的反封建精神,敢于冲破传统观念谈恋爱,但同时也不能完全不顾及封建礼法,黛玉毕竟是出身名门、受过严格家教的小姐,因而她无法不对宝玉的“轻浮”作出反应。
于是,在感情无法直接而明确表白的情况下,宝玉和黛玉只好“将真心真意瞒了起来,只用假意”去试探,而且还是一而再再而三地去试探,这样自然会引起一系列的冲突。许多人以为,俩人之间的矛盾,一般都是由黛玉的小心眼引起的,但从清虚观回来所发生的这场冲突来看,宝玉同样也存在着耍脾气的问题。由此可以看出,俩人之间的误会和矛盾,仅仅说是由黛玉的敏感多疑、尖酸刻薄的“小性儿”引起,还不能完全令人信服,也会因他们之间表达感情的奇特方式而引起。封建礼教的精神重负,贾府环境的现实压迫,加上黛玉和宝玉俩人心智上的不成熟,还有爱情这种微妙的心理体验本身的复杂性,便使本来十分简单的问题变得异常复杂和麻烦了。于是才有俩人反复不断的假意试探,没完没了的口舌之争,痛彻心扉的情感煎熬,本来美好的、美妙的爱情,却让黛玉和宝玉备受折磨,甚至痛不欲生,这一切到底是谁的错呢?
概括来看,黛玉和宝玉之间的情感交流,常常是误解多于理解,冲突多于和谐。俩人其实都有些小性子,都常常不能正确分析和判断面临的情况,因而出现误解、伤害对方的言行。但相比较而言,黛玉由于身体、气质、性格以及所处环境的原因,对宝玉使小性子的时候多,能够理解宝玉的时候少。只要感觉或认定宝玉有问题,黛玉的情绪往往会失去控制,立刻发作起来,而且常常会小题大做,上纲上线,将俩人的冲突推向高潮。宝玉由于性格相对比较平和,也由于本身对女孩子就非常怜惜,尤其是对于黛玉爱得很深,因而常常对黛玉的非难或攻击,采取忍让、伏低或认输的态度。但黛玉不是一般地使小性子,有时候闹起来毫无节制、不顾一切,结果让宝玉无法应对或不知所措,于是陷入无尽的痛苦之中。俩人冲突的最后结果,并不是谁“胜”了、谁“败”了,而是都会沉浸在磅礴的泪水中,似有无限的委屈和哀伤无人诉说。
五、黛玉为何会讥讽刘姥姥?
黛玉喜欢讥讽别人众所周知。不过,她这样做一般是针对宝玉和宝钗的,不会涉及到与自己关系不大的人和事。但凡事往往会有例外,可能谁也没想到,她竟然会去讥讽与自己毫无瓜葛的刘姥姥,称她为“母蝗虫”!这件事被研究者炒得沸沸扬扬,几乎成为证明黛玉尖酸刻薄的有力证据,甚至被看为是她道德上一个抹不掉的污点。更有甚者认为,黛玉对刘姥姥的讥讽,反映出她对于下层劳动人民的极度鄙视,体现了她封建地主阶级的反动立场。毋庸置疑,黛玉素来具有反封建、反礼教的精神,否则她就不会和宝玉谈恋爱;然而认为她鄙视劳动人民的说法,一下子又把她推到了统治阶级的一边,这种处于正反两极的评价,让许多人一时搞不清,黛玉究竟是怎样的一个人了。
刘姥姥是一个住在乡下的穷婆子,日子过得十分艰难,由于女婿狗儿祖上与凤姐祖上“连过宗”,于是她便硬着头皮到贾府打秋风。第一次进荣国府,王熙凤送了刘姥姥二十两银子,就让她这个穷苦人家在经济上翻了身。第二次刘姥姥又来,是怀着感恩的心情给荣府送土特产的,没想到投了凤姐、贾母的缘,不仅被当成贵客留住了两天,贾母还亲自设宴款待她,并带她游玩了大观园,让她见识了贾府日常生活的排场与奢侈。按说这样一个临时来贾府串门的乡下老妪,应该与黛玉几乎没有任何关系,黛玉如何会有兴趣去讥讽她呢?
我们先看书中是如何描写的。
黛玉第一次嘲讽刘姥姥,是在第四十一回。当时贾母率众人在大观园游览,其间听府中的戏班子演奏,“当下刘姥姥听见这般音乐,且又有了酒,越发喜的手舞足蹈起来”。宝玉看到刘姥姥忘乎所以的举止,向黛玉笑着说:“你瞧刘姥姥的样子。”黛玉便讥讽说:“当日圣乐一奏,百兽率舞,如今才一牛耳。”引得众人发笑。在将刘姥姥说成是“母蝗虫”之前,黛玉先把她比作了“牛”。这大概是因为之前吃饭时,刘姥姥向众人宣称道:“老刘,老刘,食量大似牛,吃一个老母猪不抬头。”刘姥姥自称“食量大似牛”,不过只是一个比方、一个笑话而已,她并非真的就食量如牛。而黛玉将其比作“牛”,与刘姥姥自称为牛,味道是完全不一样的,挖苦、嘲笑的意味显而易见。
“食量大似牛”的顺口溜,大约是刘姥姥现场即兴编的,但刘姥姥这样表演,却是凤姐和鸳鸯策划、授意和导演的。说个笑话哄贾母开心,素来是凤姐的必修课,即使刘姥姥不来贾府,这类把戏也在不断地上演着,只是凤姐翻来覆去地耍嘴皮子,时间久了,也就没有多少新鲜感,还会让贾母产生审美疲劳。现在刘姥姥来了,她如同一位天生的小品演员,具有逗贾母开怀大笑的潜力,于是凤姐便抓住这个机会,亲自导演了一场“精彩”的滑稽剧。凤姐、鸳鸯这样做,目的并不是要刻意捉弄刘姥姥,故意糟蹋她这个乡下穷婆子,而只是为了让贾母开心,其中并不包含什么险恶的用心。宴会结束后,凤姐特意向刘姥姥说:“你别多心,才刚不过大家取笑儿。”鸳鸯也说:“姥姥别恼,我给你老人家赔个不是。”可见凤姐、鸳鸯是尊重刘姥姥的,还担心她们的恶作剧行为,会让刘姥姥的自尊心受到伤害,因而专门作了解释和道歉。
刘姥姥一辈子生活在乡下,虽然没有见过什么大世面,但人生经验却十分丰富,比一般的村妇要有见识得多,要说她非常懂得人情世故也不为过。鸳鸯给她面授机宜,她一听心里就明白了,不过是要她像演戏一样充当一个丑角,给大家吃饭时助助兴,尤其是哄老太太开心。她是个性情随和的人,也是个有一定表演天赋的人,她心里很亮堂,并且能够明白凤姐和鸳鸯的心思,因而她也就爽快地答应了。也许她还会想,凤姐及贾府对自己有恩,让一家人解决了温饱问题,现在她无以回报,人家让她说个笑话、做个表演,不过就是图一个热闹,这又有什么不可呢!所以她毫不推辞地答应了鸳鸯,心甘情愿地做了表演,就像一个小丑演员给观众演了一段戏一样。当凤姐、鸳鸯为此忐忑不安地向她解释时,她的反应表明她不仅没有怪罪她们,同时也反映出她其实是十分坦然的:“姑娘说那里话,咱们哄着老太太开个心儿,可有什么恼的!你先嘱咐我,我就明白了,不过大家取个笑儿。我要心里恼,也就不说了。”刘姥姥这样的反应,其实和王熙凤平时哄老太太开心时的想法和心情大同小异,王熙凤并不觉得有失颜面,那刘姥姥也应该不会感到难堪。
然而一些研究者却认为,刘姥姥为了逢迎巴结贾府主子,甘为小丑作出十分拙劣的表演,完全是自轻自贱,这其实既不符合刘姥姥的本意,也不符合书中的实际描写。刘姥姥的表现和表演,的确有一些可笑和愚蠢的成分,但这其实是根据演戏的需要而装出来的,并非她真的就是那样傻。包括贾母以及黛玉在内的所有人,都觉得可笑和滑稽,说明凤姐和鸳鸯策划、导演的这出戏很精彩,刘姥姥这位天生的丑角演员表演得很成功,导演和演员配合得很默契,最后引起大家的开怀大笑,这正是凤姐、鸳鸯以及刘姥姥共同需要的效果。而刘姥姥的吃相不雅观,说词也太粗俗,都是刘姥姥为了表演的需要而刻意所为,目的就是为了让大家发笑,并非她平时就是这样放浪形骸、无所顾忌。
从以上分析来看,刘姥姥在宴席上的种种令人发笑的表现,都是为了演好凤姐、鸳鸯导演的滑稽剧而故意装出来的,相信大多数人都会看出其中的端倪,而不会反感或讥笑刘姥姥的表演。但一向聪明过人的黛玉,却偏偏看不出这一切都是在演戏,也许是她讨厌刘姥姥的吃相,也许是她不喜欢她的表演等等,总之,她随口说出了一个典故,将刘姥姥比作“牛”,引得众人哄笑。黛玉讥讽刘姥姥,口气中的确含有轻蔑、嘲笑的意味,说她鄙视劳动人民可能有些夸大其词,但说她尖酸刻薄还是大致不错的。如果黛玉到此为止也就罢了,读者可以看为是她的个性使然,不会去在意其中有什么深层次的问题,但之后她又进一步将刘姥姥称为“母蝗虫”,这就不能不令人诧异和深究了。
第四十二回,写惜春因贾母要她画大观园,便向李纨提出要请一年假,暂时不参加诗社的活动,于是李纨便请黛玉和宝钗一起到她那里,与诸位姊妹商议,其间,黛玉又一次将讥讽的矛头对准刘姥姥。
李纨见了他两个,笑道:“社还没起,就有脱滑的了,四丫头要告一年的假呢。”黛玉笑道:“都是老太太昨儿一句话,又叫他画什么园子图儿,惹得他乐得告假了。”探春笑道:“也别要怪老太太,都是刘姥姥一句话。”林黛玉忙笑道:“可是呢,都是他一句话。他是那一门子的姥姥,直叫他是个‘母蝗虫’就是了。”说着大家都笑起来。宝钗笑道:“世上的话,到了凤丫头嘴里也就尽了。幸而凤丫头不认得字,不大通,不过一概是市俗取笑,更有颦儿这促狭嘴,他用‘春秋’的法子,将市俗的粗话,撮其要,删其繁,再加润色比方出来,一句是一句。这‘母蝗虫’三字,把昨儿那些形景都现出来了。亏他想的倒也快。”众人听了,都笑道:“你这一注解,也就不在他两个以下。”……惜春道:“原说只画这园子的,昨儿老太太又说,单画了园子成个房样子了,叫连人都画上,就像‘行乐’似的才好。我又不会这工细楼台,又不会画人物,又不好驳回,正为这个为难呢。”黛玉道:“人物还容易,你草虫上不能。”李纨道:“你又说不通的话了,这个上头那里又用的着草虫?或者翎毛倒要点缀一两样。”黛玉笑道:“别的草虫不画罢了,昨儿‘母蝗虫’不画上,岂不缺了典!”众人听了,又都笑起来。黛玉一面笑的两手捧着胸口,一面说道:“你快画罢,我连题跋都有了,起个名字,就叫作《携蝗大嚼图》。”众人听了,越发哄然大笑,前仰后合。
刘姥姥已经离开荣府回家了,黛玉还不放过刘姥姥,还要在与姊妹们说笑时,进而讥讽她为“母蝗虫”,并且有些恶作剧地叮嘱惜春,一定把“母蝗虫”画进画里,甚至起名叫《携蝗大嚼图》。黛玉对刘姥姥这样穷追不舍、肆意攻击,不像是一件偶然的事情,只将其归结为说话尖酸刻薄,恐怕也很难令人信服。那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呢?下面我们不妨作一些深入的分析。
黛玉质疑刘姥姥说:“他是那一门子的姥姥?”实在有些令人不解。刘姥姥是贾府的亲戚,哪怕是八竿子打不着的亲戚,只要王夫人、王熙凤认可就行了,如何轮得到黛玉去提出质疑呢?哪怕由探春、贾环或惜春去质疑,也还说得过去啊!试想,黛玉自己其实就是贾府的亲戚,用她自己的话来说,并非贾府的“正经主子”,因而,质疑刘姥姥与贾府的关系,完全不是她应该去操心的事。至于刘姥姥到贾府来,是否如同蝗虫一样大吃大嚼,或者拿走了贾府多少东西等等,同样也不是黛玉应该去管的事。只要贾母愿意、凤姐喜欢,刘姥姥吃了什么拿了什么,都与黛玉毫不相干,她何必去计较这些与自己毫无关系的事呢!
进一步来说,将刘姥姥比喻成蝗虫,不光是尖酸刻薄,还有些失之厚道。蝗虫是一种危害极大的害虫,蝗灾一旦爆发,往往会造成寸草不生的自然灾害。刘姥姥到贾府打秋风,也是出于生活所迫,她希望得到贾府的接济,既没有狮子大张口,也没有为了得到施舍而不择手段,贾府需要她哄老太太开心,她也不过是客随主便而已。就算她在宴席上大吃大嚼,或者得到贾府众人的馈赠,对于贾府来说都是微不足道,并不构成什么灾难性的后果,因而黛玉将其比成“母蝗虫”,实在有些过分。其实,贾府中的许多人,上至贾母、王夫人这些主子,下至平儿、鸳鸯这些下人,对于刘姥姥都是非常同情的,并没有什么嫌贫爱富的想法,相信贾府中的大多数人,也不会看不起她吃饭时的滑稽表演。黛玉不喜欢刘姥姥的表演不是错,对她缺乏同情心也可以,但犯不着一而再、再而三地去讥讽她,拿她心中的隐痛寻开心,这样便对刘姥姥的人格构成伤害,因而黛玉给人留下了缺乏道德感的印象。
分析至此,读者可能会问,一向对身外之事漠不关心的黛玉,为什么会忽然对刘姥姥妄加评论、出言不逊呢?作者为什么会这样去写黛玉呢?
笔者以为,黛玉之所以会讥讽刘姥姥,潜意识里有可能是将自己跟刘姥姥作了比较。刘姥姥是贾府的亲戚,黛玉也是贾府的亲戚,俩人的背景、处境有某种相通之处,刘姥姥需要贾府的救济,黛玉需要贾府日常的供给,也就是俩人都有求于贾府。不同的是,黛玉认为刘姥姥为了获得施舍,不惜让贾府上下以捉弄取笑她为能事,而她对这种做法却是不屑的,宁可自己受点委屈,也不会为获得优厚待遇而牺牲自尊。因而她从内心瞧不起刘姥姥的做法,认为她人穷志短,没有骨气,所以便对她报以蔑视和嘲笑。只是黛玉讥讽刘姥姥是“牛”、是“母蝗虫”,却是十分不恰当的,除了给人留下尖酸刻薄、有失厚道的印象外,并没有击中问题的要害。
黛玉讥讽刘姥姥的举动,令人联想到鲁迅先生笔下的阿Q及其精神胜利法。阿Q受了王胡和假洋鬼子的欺负,心中的屈辱和苦闷无法释放,于是便欺负比他更弱的小D和小尼姑,以求得精神上的胜利和平衡。黛玉似乎也存在类似的心理因素,她意识到自己与刘姥姥的境况有某种相通之处,但她又十分不愿意让别人感觉到这一点,于是,为了显示自己与刘姥姥的境界完全不同,她便不自觉地对刘姥姥采取语言攻击,以获得精神上的优越感。阿Q精神是国人灵魂深处的东西,只有鲁迅先生这种独具慧眼的人才能看得到;如今我们从黛玉身上也找到了相似的东西,可见《红楼梦》的作者对于人性或国民性的挖掘和认识,也达到了相当的深度与高度。
而作者这样去写黛玉,用意大约在于写出人物思想、性格的复杂性,或者说写出人物的另一面,获得超越平常、出人意料的艺术效果。按常情,黛玉的处境与刘姥姥有一定的相似性,因而最应该同情而不会讥讽刘姥姥的,应该就是她林黛玉了,然而生活从来就是这样吊诡,按常情不可能发生的事情,有时候偏偏就这样奇怪地发生了。黛玉对刘姥姥不仅是嘲笑、挖苦,还有对她人格的侮辱和名誉的伤害,虽然不用上纲上线,说她这是对劳动人民的歧视,是反映了她的地主阶级的立场,但黛玉用语言暴力攻击一个乡下穷婆子,还是很难让人理解和原谅的。这就是作者在塑造人物形象方面的深刻之处,他写出了人物性格的多面性,乍一看似乎不合常理,细一想又确实在情理之中。
其实,这样看似不合情理的情节,在《红楼梦》中还有不少,其作用就在于揭示出事物常态下的变奏,让人物的性格呈现出更为丰富的色彩,同时也使读者获得奇特而跌宕的阅读感受。比如袭人是对宝玉最忠心的丫鬟,按常情,宝玉无论是有意无意打骂谁,似乎都不会打骂到袭人头上,谁会对一心一意服侍自己的人随意动粗呢!然而第三十回,写宝玉被雨淋了回到怡红院,叩了半天门却无人开门,最后门终于开了,宝玉一脚踢出去,偏偏就将袭人踢得吐了血。宝玉这不同寻常的一脚,袭人自己没想到,宝玉自己没想到,读者可能也没有想到,但这谁也没想到的一幕却偏偏就发生了。再如第五十七回,明明存在着“金玉姻缘”与“木石前盟”的竞争,因而按常情,薛姨妈是断不会向黛玉提起她与宝玉的事,更不会表示要向老太太提亲,躲还躲不急呢!但薛姨妈偏偏就说出了,还设身处地地安慰黛玉,给了黛玉亲人般的关爱和温暖,想想黛玉在贾府待了十多年,还有谁这样贴心地劝慰过她呢!有些人认为薛姨妈这样做,反映了她的虚伪和狡诈,其实是完全误解了薛姨妈的好意。后来薛姨妈曾一度搬到黛玉那里和她一起住,甚至照顾起黛玉的日常生活,难道这都是虚伪和阴险吗?至于薛姨妈口头表示要向贾母提亲,但始终又未见她真向贾母提出过,笔者以为,薛姨妈确实有自己的难处,不光是因为涉及到自己的女儿。试想,宝玉的婚事牵扯到贾府的根本利益,贾府上上下下都十分关注,岂是随便能让人提亲的,因而薛姨妈始终未能向贾母提出,也是大势所趋、情有可原。
黛玉对刘姥姥有非常负面的看法,但刘姥姥对黛玉却是欣赏有加。贾母领着刘姥姥进到潇湘馆,她见窗下案上设着笔砚,又见书架上摞着好多书,得知这是黛玉的屋子时,她“留神打量了黛玉一番,方笑道:‘这那像个小姐的绣房,竟比那上等的书房还好。’”这不仅是在称赞书房,同时也是在称赞黛玉。刘姥姥赞赏的话中固然有客气的成分,但对于黛玉来说毕竟是好意,因而黛玉听了应当高兴才是。俗话说,伸手不打笑脸人,知书达理的黛玉,如何能不分好歹,不仅不买刘姥姥的账,反而去肆意嘲讽这样一位和蔼可亲的老婆婆呢!
黛玉的尖酸刻薄,大多数时候出于少女的任性或妒忌,虽然难免伤人,但也不会造成多么严重的后果。但她讥讽了实在不该讥讽的刘姥姥,则显然有些过分了,为此她在道德上落下了难以去除的污点。作者刻意要写出这一点,也许是在于告诉读者,即使是形象非常诗意化的黛玉,也并非完美无缺,她其实也是有一定缺点的。正是由于有了这种非同寻常的缺点或不足,黛玉的形象才格外显得真实和生动,才给读者留下了很大的思考和回味的空间。
六、谁是黛玉的心理辅导师?
黛玉在贾府寄居了十多年,正是她的童年以及青少年时期,这是一个人成长中最为关键的时期,按理说离不开家长细致贴心的关怀和照顾,尤其像她这样一位多愁善感的少女,更需要有长辈对其进行心理辅导,抚慰她敏感脆弱、易于受伤的心灵。黛玉父母双亡,这样重要的工作无人承担,只能由舅舅家的人代替去做。然而翻遍全书,贾府长辈以及正牌主子,包括贾母、王夫人、邢夫人以及王熙凤、李纨、尤氏在内,似乎都没有在精神层面,对黛玉有过足够的关照和体贴,更没有做过什么心理辅导。另外,按贾府这个大家庭的惯例,孩子一生下来,就从父母身边抱走,交给奶妈、丫头去抚育了,父母也并不直接去做教育、辅导的事。因而,黛玉和宝玉成长的情况相似,也是被一群丫鬟、婆子包围着。从书中的实际描写来看,一直伴随在她身边的丫鬟紫鹃,以及与她关系十分密切的宝玉,还有宝钗、薛姨妈母女这样长住贾府的亲戚,有意或无意地担任了黛玉的心理辅导师。
1.紫鹃对黛玉的辅导
黛玉初来贾府时,带的贴身丫鬟是雪雁,但贾母嫌其年纪较小,可能照顾不好黛玉,于是将紫鹃(当时叫鹦哥)派给了她。紫鹃是一位纯洁善良、真诚无私与恪尽职守的丫鬟,其特点以及对黛玉的重要性,不亚于宝玉身边的袭人,可以说她将整颗心都放在了黛玉身上。黛玉很早就失去了父爱母爱,虽说外祖母把她当成心尖子上的肉,贾府其他人总体上待她也不错,但对于黛玉来说,仍然还是有很大欠缺的,她对寄人篱下的生活也是有切肤之痛。因而,作为始终伴随在她身边的头牌丫鬟,紫鹃便在某种程度上,担当了黛玉母亲才能担当的责任,俩人的关系也超出一般的主仆关系,使她们成为一对真正的知心姐妹。很难想象,以黛玉骄纵的性情与她特殊的处境,如果没有紫鹃的陪伴、安慰和规劝,她会在贾府能够安稳居住,尤其能度过一个个精神上的难关。由于气质与性情的原因,黛玉大约是书中最喜欢钻牛角尖、最容易生闷气、也最不善于寻求自我解脱的一个人,巨大的精神与心理重负,常常压得她透不过气来,因而她也大概是最难伺候的一位主子姑娘。在这种情况下,黛玉最需要一位能像父母一样忍受她、理解她,并且可以经常开导她、抚慰她的人。多亏紫鹃是一个聪明而贤惠的丫鬟,她便承担了这份对于黛玉的成长至关重要的工作,可以说,她是黛玉人生中最重要的心理辅导师。
例如,第六十七回,宝钗将薛蟠从南方带回来的一些小玩意,送给了黛玉一部分,黛玉触景生情,不知不觉地悲伤起来,紫鹃便苦口婆心地劝导她要保重身体。且看书中是如何描写的:
这边姊妹诸人都收了东西,赏赐来使,说见面再谢。惟有林黛玉看见他家乡之物,反自触物伤情,想起父母双亡,又无兄弟,寄居亲戚家中,那里有人也给我带些土物?想到这里,不觉的又伤起心来了。紫鹃深知黛玉心肠,但也不敢说破,只在一旁劝道:“姑娘的身子多病,早晚服药,这两日看着比那些日子略好些。虽说精神长了一点儿,还算不得十分大好。今儿宝姑娘送来的这些东西,可见宝姑娘素日看得姑娘很重,姑娘看着该喜欢才是,为什么反倒伤起心来。这不是宝姑娘送东西来倒叫姑娘烦恼了不成?就是宝姑娘听见,反觉脸上不好看。再者这里老太太们为姑娘的病体,千方百计请好大夫配药诊治,也为是姑娘的病好。这如今才好些,又这样哭哭啼啼,岂不是自己遭踏了自己身子,叫老太太看着添了愁烦了么?况且姑娘这病,原是素日忧虑过度,伤了血气。姑娘的千金贵体,也别自己看轻了。”……
《红楼梦》一书中,经常出现丫鬟规劝年轻主子的场面,比如袭人就经常劝宝玉要好好读书,并且下决心改变毁僧谤道、调脂弄粉等毛病,不要再惹老爷生气了等等。但要说,设身处地、感同身受地替主子着想,劝说时言辞最恳切、道理讲得最透彻,有一种慈母般的口吻和情怀的,大概还是要数紫鹃。由于黛玉身体状况十分恶劣,加之其气质、性格又格外特殊,任何一次风吹草动,都可能给她身体带来很大的创伤,因而劝说和防止黛玉因情绪波动而伤了身体,便成为紫鹃最重要的一项工作。上面这段文字,从黛玉吃药养病说到宝钗送东西的好意,又从处理与宝钗的关系联系到老太太的一片苦心,最后归结到黛玉要保护好身体这个中心问题上,将紫鹃善于做思想工作的特点表现得淋漓尽致,让读者看到了一个考虑问题周到、深远,劝说起黛玉语重心长的紫鹃。书中不止一次地写到紫鹃劝说黛玉要注意身体,有时还会遇到黛玉不领情、不配合,甚至向紫鹃耍小性子等情况,因而这项工作的难度和效果可想而知。但即使如此,紫鹃也并不泄气和退缩,仍然一如既往地引导着黛玉,从来没有因误解和挫折而放弃。
紫鹃不仅在生活上给予黛玉无微不至的关怀和温暖,同时也在思想认识上给她以深刻的启迪和引导。贾母率众人在清虚观打醮时,张道士向贾母给宝玉提亲,回来后黛玉与宝玉吵了一架,大约是俩人矛盾闹得最凶的一次。第三十回开首有这样一段文字,从中可以看出紫鹃是如何规劝、开导黛玉的。
话说林黛玉与宝玉角口后,也自后悔,但又无去就他之理,因此日夜闷闷,如有所失。紫鹃度其意,乃劝道:“若论前日之事,竟是姑娘太浮躁了些。别人不知宝玉那脾气,难道咱们也不知道的。为那玉也不是闹了一遭两遭了。”黛玉啐道:“你倒来替人派我的不是。我怎么浮躁了?”紫鹃笑道:“好好的,为什么又剪了那穗子?岂不是宝玉只有三分不是,姑娘倒有七分不是。我看他素日在姑娘身上就好,皆因姑娘小性儿,常要歪派他,才这么样。”
林黛玉正欲答话,只听院外叫门。紫鹃听了一听,笑道:“这是宝玉的声音,想必是来赔不是来了。”林黛玉听了道:“不许开门!”紫鹃道:“姑娘又不是了。这么热天毒日头地下,晒坏了他如何使得呢!”口里说着,便出去开门,果然是宝玉。一面让他进来,一面笑道:“我只当是宝二爷再不上我们这门了,谁知这会子又来了。”宝玉笑道:“你们把极小的事倒说大了。好好的为什么不来?我便死了,魂也要一日来一百遭。妹妹可大好了?”紫鹃道:“身上病好了,只是心里气不大好。”宝玉笑道:“我晓得有什么气。”一面说着,一面进来,只见林黛玉又在床上哭。
黛玉爱生气,动不动就哭鼻子,因而她有了什么问题,一般人都不敢批评她,生怕说得不对了,会让她更加想不开,最后给她虚弱的身体带来更大的伤害。不过,紫鹃大概是书中唯一敢批评黛玉的人,这一方面是由于她的身份和职责,另一方面也是出自于她的勇气与见识。黛玉与宝玉为张道士提亲的事争吵,两个人都不够冷静,都有一定的责任,但究竟谁的问题更大,可能两位当事人都没有认真想过。但紫鹃对他们俩的问题洞若观火:“若论前日之事,竟是姑娘太浮躁了些。……为那玉也不是闹了一遭两遭了。”“宝玉只有三分不是,姑娘倒有七分不是。我看他素日在姑娘身上就好,皆因姑娘小性儿,常要歪派他,才这么样。”看看紫鹃批评黛玉,并不是随意指责、无的放矢,而是有理有据有节,让人不能不信服。说黛玉对待宝玉“浮躁”,用词十分委婉、中肯,准确地点出黛玉身上存在的问题,但又不至于伤了她的脸面;说她之所以与宝玉怄气,原因在于她性格、气质上的缺陷,也就是惯使“小性儿”,实在是一语中的。紫鹃是奴仆,黛玉是主子,紫鹃之所以敢批评黛玉,是出于其对黛玉的忠心;而黛玉并不为此责难紫鹃,是由于将其视为知心姐妹。应该说,紫鹃对黛玉的批评分量不算轻,黛玉即使嘴上不服气,但心里对紫鹃的话还是接受的,作为主仆,这俩人实在是绝配。
由黛玉称呼紫鹃为“妹妹”来看,紫鹃的年龄应该比黛玉要小,但紫鹃在协调和处理黛玉与周围的关系方面,尤其是在劝导黛玉正确对待她与宝玉的关系方面,确实比黛玉要成熟和稳妥得多。可以说,紫鹃在宝玉和黛玉之间,起到了一种类似避雷针、稳压器的作用,她像一位高明的心理辅导师那样,语重心长,循循善诱,机智地帮助黛玉排解了青春期的许多困惑和疑难,使黛玉感觉到在宝玉之外,紫鹃就是她最亲近、最重要的人。正因为如此,第九十七回,黛玉临终时,怀着无限的感激之情,向紫鹃说了这样一席话:“妹妹,你是我最知心的,虽是老太太派你服侍我这几年,我拿你就当作我的亲妹妹。”并且,她还将自己的后事托付给了紫鹃,这应该是她对紫鹃表示出来的最大信任,也是对紫鹃这位心理导师的最高褒奖。
2.宝玉对黛玉的辅导
宝玉由于与黛玉存在着爱情关系,因而对黛玉所有的事情都十分注意;又因为他知道黛玉多愁善感,常常容易朝消极悲观的方向去想问题,因而他经常劝导黛玉爱惜身体,正确、理智地看待身边的人和事。虽然宝玉的性格也有“无故寻愁觅恨,有时似傻如狂”的一面,但与黛玉比较起来,他不像她有那样不幸的身世和人生体验,也不像黛玉常常情绪低沉到自虐的地步,总体来说,他的性格有着开朗、乐观和超脱的一面。正由于如此,宝玉对于黛玉的情绪变化十分警觉,对她因情绪伤害身体之事便非常在意,一发现问题就想方设法对其进行劝解。
第六十四回写道,宝玉因贾府办理贾敬的丧事,跟着忙了一阵子,但他心里一直记挂着黛玉,于是等消停下来后,便赶紧去看望她。半道上碰到雪雁,听说黛玉“又不知想起了甚么来,自己伤感了一回”,并且还设鼎私祭。于是宝玉便犯起了踌躇,现在到底还去不去呢?书中对此有一段精彩的心理活动:“但我此刻走去,见他伤感,必极力劝解,又怕他烦恼郁结于心,若不去,又恐他过于伤感,无人劝止。两件皆足致疾。莫若先到凤姐姐处一看,在彼稍坐即回。如若见林妹妹伤感,再设法开解,既不至使其过悲,哀痛稍申,亦不至抑郁致病。”与黛玉的情感经历,让宝玉深深知道,黛玉是个热不得、冷不得的人,稍有不慎就会让她误解,一误解她就要伤感哭泣,最后又伤及她本就虚弱的身体。所以宝玉常常是既想见黛玉,又担心见了后,说话不合她的心意而惹出麻烦。这次去看望黛玉就是如此,半路上听了雪雁的话后,他觉得时机欠佳,便临时决定先去凤姐那里消磨了一段时间,之后才到了黛玉那里。
进了潇湘馆院门看时,只见炉袅残烟,奠余玉醴。紫鹃正看着人往里搬桌子,收陈设呢。宝玉便知已经祭完了,走入屋内,只见黛玉面向里歪着,病体恹恹,大有不胜之态。紫鹃连忙说道:“宝二爷来了。”黛玉方慢慢的起来,含笑让坐。宝玉道:“妹妹这两天可大好些了?气色倒觉静些,只是为何又伤心了?”黛玉道:“可是你没的说了,好好的我多早晚又伤心了?”宝玉笑道“妹妹脸上现有泪痕,如何还哄我呢。只是我想妹妹素日本来多病,凡事当各自宽解,不可过作无益之悲。若作践坏了身子,使我……”说到这里,觉得以下的话有些难说,连忙咽住。只因他虽说和黛玉一处长大,情投意合,又愿同生死,却只是心中领会,从来未曾当面说出。况兼黛玉心多,每每说话造次,得罪了他。今日原为的是来劝解,不想把话又说造次了,接不下去,心中一急,又怕黛玉恼他。又想一想自己的心实在的是为好,因而转急为悲,早已滚下泪来。黛玉起先原恼宝玉说话不论轻重,如今见此光景,心有所感,本来素昔爱哭,此时亦不免无言对泣。
黛玉心里有解不开的疙瘩,以至感伤落泪,无论从哪一方面来说,宝玉自然都应该劝解、开导才是。宝玉其实也就是这么想的,与黛玉有关的任何事,他都无法不去关注,最见不得黛玉的心灵遭受折磨。但黛玉是个“多心的人”,对宝玉的误解乃是家常便饭,因而常常让他劝也不是,不劝也不是。两人之间的误解多了,平素说话并无什么障碍的宝玉,便会在黛玉面前显得笨口拙舌,甚至因紧张而更加说错话,于是黛玉的误解便更深一层。但不管黛玉会如何理解,宝玉最后会落下什么不是,他仍然还是要为她着想,这不仅出自于恋人的本能,同时也由于宝玉素来对女孩子的尊重和怜惜。所以尽管他反复琢磨着,如何把握说话的时机,如何把话说得更得体,如何不引起黛玉的误解等等,但是一看到黛玉那忧伤的样子,所有的顾虑便都顾不上了,只有他亲切的询问:“为何又伤心了”?他像一位宽厚慈爱的大哥哥,仍然一如既往、苦口婆心地劝导着黛玉:“妹妹素日本来多病,凡事当各自宽解,不可过作无益之悲”,免得“作践坏了身子”。这样朴实无华的话语,讲的不过是有关身心健康的大道理,并没有什么特别的意思,给其他人说一遍、两遍也就够了,然而却需要宝玉反复地向黛玉去说。黛玉自然也不会不明白这样的道理,也知道只有宝玉才会反复地向她这样说,但她仍然要否认宝玉说出的事实,要回避宝玉提出的问题,要给宝玉找出一些不是,这样才能维护她的自尊,如果不这样做,那就不是她林黛玉的风格了。所以,作为宝玉来说,要做黛玉的思想工作,就是明知不可为而为之,难度之大可想而知。
类似的情况,在第六十七回中也有一处。当时薛蟠经商从南方回来,给宝钗带回来一些故乡的小玩意,宝钗便将这些东西分给园中的姊妹们一部分,还特意给黛玉多分了一些,目的无非是让姊妹们开心而已。然而,没想到的是,其他人得了赠品都十分高兴,唯独黛玉“看见他家乡之物,反自触物伤情,想起父母双亡,又无兄弟,寄居亲戚家中”,“不觉的又伤起心来了”。触景伤情乃是黛玉的一门日常功课,紫鹃自然少不了又要劝解一番,正巧这时候宝玉探望黛玉来了。
只见宝玉进房来了,黛玉让坐毕,宝玉见黛玉泪痕满面,便问:“妹妹,又是谁气着你了?”黛玉勉强笑道:“谁生什么气。”旁边紫鹃将嘴向床后桌上一努,宝玉会意,往那里一瞧,见堆着许多东西,就知道是宝钗送来的,便取笑说道:“那里这些东西,不是妹妹要开杂货铺啊?”黛玉也不答言。紫鹃笑着道:“二爷还提东西呢。因宝姑娘送了些东西来,姑娘一看就伤起心来了。我正在这里劝解,恰好二爷来的很巧,替我们劝劝。”宝玉明知黛玉是这个缘故,却也不敢提头儿,只得笑说道:“你们姑娘的缘故想来不为别的,必是宝姑娘送来的东西少,所以生气伤心。妹妹,你放心,等我明年叫人往江南去,与你多多的带两船来,省得你淌眼抹泪的。”黛玉听了这些话,也知宝玉是为自己开心,也不好推,也不好任,因说道:“我任凭怎么没见世面,也到不了这步田地,因送的东西少,就生气伤心。我又不是两三岁的小孩子,你也忒把人看得小气了。我有我的缘故,你那里知道。”说着,眼泪又流下来了。宝玉忙走到床前,挨着黛玉坐下,将那些东西一件一件拿起来摆弄着细瞧,故意问这是什么,叫什么名字;那是什么做的,这样齐整;这是什么,要他做什么使用。又说这一件可以摆在面前,又说那一件可以放在条桌上当古董儿倒好呢。一味的将些没要紧的话来厮混。黛玉见宝玉如此,自己心里倒过不去,便说:“你不用在这里混搅了。咱们到宝姐姐那边去罢。”宝玉巴不得黛玉出去散散闷,解了悲痛,便道:“宝姐姐送咱们东西,咱们原该谢谢去。”……
看到来自家乡的东西,不由得让黛玉产生思乡之情,继而又联想到父母双亡,身边又无兄弟姐妹可亲,自己过着寄人篱下的生活,没有什么人能给她捎带这样的东西,因而心中的伤感实在是难以抑制。对于黛玉情绪波动的缘由,宝玉有着相当敏锐的洞察力,他来了后一听宝钗送了东西,马上就明白黛玉是怎么回事,于是便想着法子要哄黛玉开心。但他一时又想不出很好的办法,情急之中便将黛玉生气的原因,归结为是黛玉嫌宝钗送礼物送少了。这样的说法自然显得十分幼稚,一听就无意中有将黛玉贬低之嫌,难怪连黛玉都抱怨,宝玉将她当成“两三岁的小孩子”了。但读者与此刻的黛玉一样,都明白宝玉是一片苦心,他的话即使说不到点子上,其办法也常常难以奏效,但他仍然要千方百计地去安慰黛玉,这是他作为恋人责无旁贷的任务。其实宝玉也只是比黛玉大一岁,虽然他比黛玉要熟谙人情世故,但对于人生的体验和理解,他未必就比黛玉深刻与透彻。因而让他去做黛玉的心理辅导师,实在是明知不可为而为之,黛玉需要这样的辅导和安慰,宝玉只好去充当这样的角色了。他也知道自己的劝解,对黛玉这样性格的人常常软弱无力,甚至还会引起她的逆反心理,以致闹出更大的事情来。但他又实在无法放弃,即使遭到误解也要劝慰黛玉,如果连他也放弃黛玉了,黛玉还能再指望谁呢!
宝玉的良苦用心,黛玉自然是清楚地感受到了,但黛玉依然没有从感伤中走出来,宝玉开导的任务尚未完成。于是宝玉又不厌其烦地摆弄着那些东西,“一味的将些没要紧的话来厮混”,总之是,只要黛玉不开心他就决不罢休。黛玉在这里看到一个对自己无比痴情的宝玉,为了让自己摆脱痛苦的袭扰,让他做什么他都愿意。而读者在这里看到的宝玉,天真烂漫又悲天悯人,明明不具备作为一个成熟的心理辅导师应有的资格,但他仍然在不依不饶地努力着。结果,宝玉精诚所至金石为开,最后让黛玉“自己心里倒过不去”了,于是主动提出一起去看宝钗,让宝玉的劝导终于取得了一次成功。
3.宝钗对黛玉的辅导
宝钗与黛玉都是《红楼梦》中才华出众的才女,但由于宝钗比黛玉大三岁,也由于她在待人接物等方面,似乎显得比黛玉要成熟得多,因而她也有意无意地成了黛玉的心理辅导师。不少研究者认为,宝钗在婚姻方面与黛玉存在着竞争,因而过分夸大宝钗与黛玉的矛盾与冲突,孰不知这样既不符合书中的实际描写,同时也与宝钗的实际想法和做法相差甚远。从书中宝钗与黛玉的多次交集中,实在看不出宝钗对黛玉有什么恶意,相反地,宝钗倒是时常忍让、关心和开导着黛玉,像一位大姐姐似的亲近与安慰着黛玉这个小妹妹。
宝钗温柔贤淑、为人宽厚、善解人意,在贾府上下大得人心,就连与谁都合不来的赵姨娘也说她“大度得体”,可见宝钗善于处理同各方面的关系。但说她要与黛玉友好相处,并且还要能让黛玉接受她,的确是有一些难度。这其中的原因,不光是因为在贾府中流传着“金玉姻缘”的说法,将宝钗推到了黛玉“情敌”的位置,同时也因为黛玉敏感多疑,动辄会耍“小性儿”,因而宝钗要与黛玉相安无事,并且取得她的信任实属不易。但宝钗聪慧过人,四两拨千斤,不愧是处理复杂人际关系的高手,她以自己的真心与豁达,终于让黛玉被她的人格魅力所折服。
第四十回,贾母率贾府中的媳妇、姑娘等人,与刘姥姥一起游大观园,期间两度设宴并行酒令,黛玉抢答了几句,其中有“良辰美景奈何天”与“纱窗也没有红娘报”两句,“宝钗听了,回头看着他。黛玉只顾怕罚,也不理论。”宝钗回头看黛玉,说明她听出了问题;黛玉对宝钗的举动不解,但为了避免被罚,当时也不吭声。原来,这“良辰美景奈何天”,出自明代汤显祖的戏剧《牡丹亭》中《惊梦》一出;“纱窗也没有红娘报”,是元代王实甫的戏剧《西厢记》中张生的唱词。《牡丹亭》和《西厢记》,作为戏剧观看似乎没有问题,第二十三回,黛玉就听见梨香院的女孩子在唱“良辰美景奈何天”,这戏肯定也是要在贾府演出的。但是作为书,却在清代长时间里被人看为是淫书。也是在第二十三回写道,茗烟悄悄给宝玉买来一批古今小说及外传传奇,其中就有《会真记》(即《西厢记》),宝玉要小心地藏起来并偷偷去看,说明贾府的家长们是不让后代去看这些书的。所以黛玉不小心说出了《牡丹亭》《西厢记》中的句子,其他人读书不多不知道,但博览群书的宝钗却听出了问题,于是在第四十二回与黛玉有了如下一段故事:
且说宝钗等吃过早饭,又往贾母处问过安,回园至分路之处,宝钗便叫黛玉道:“颦儿跟我来,有一句话问你。”黛玉便同了宝钗,来至蘅芜苑中。进了房,宝钗便坐了笑道:“你跪下,我要审你。”黛玉不解何故,因笑道:“你瞧宝丫头疯了!审问我什么?”宝钗冷笑道:“好个千金小姐!好个不出闺门的女孩儿!满嘴说的是什么?你只实说便罢。”黛玉不解,只管发笑,心里也不免疑惑起来,口里只说:“我何曾说什么?你不过要捏我的错儿罢了。你倒说出来我听听。”宝钗笑道:“你还装憨儿。昨儿行酒令你说的是什么?我竟不知那里来的。”黛玉一想,方想起来昨儿失于检点,那《牡丹亭》《西厢记》说了两句,不觉红了脸,便上来搂着宝钗,笑道:“好姐姐,原是我不知道随口说的。你教给我,再不说了。”宝钗笑道:“我也不知道,听你说的怪生的,所以请教你。”黛玉道:“好姐姐,你别说与别人,我以后再不说了。”宝钗见他羞得满脸飞红,满口央告,便不肯再往下追问,因拉他坐下吃茶,款款的告诉他道:“你当我是谁,我也是个淘气的。从小七八岁上也够个人缠的。我们家也算是个读书人家,祖父手里也爱藏书。先时人口多,姊妹弟兄都在一处,都怕看正经书。弟兄们也有爱诗的,也有爱词的,诸如这些‘西厢’‘琵琶’以及‘元人百种’,无所不有。他们是偷背着我们看,我们却也偷背着他们看。后来大人知道了,打的打,骂的骂,烧的烧,才丢开了。所以咱们女孩儿家不认得字的倒好。男人们读书不明理,尚且不如不读书的好,何况你我。就连作诗写字等事,原不是你我分内之事,究竟也不是男人分内之事。男人们读书明理,辅国治民,这便好了。只是如今并不听见有这样的人,读了书倒更坏了。这是书误了他,可惜他也把书糟踏了,所以竟不如耕种买卖,倒没有什么大害处。你我只该做些针黹纺织的事才是,偏又认得了字,既认得了字,不过拣那正经的看也罢了,最怕见了些杂书,移了性情,就不可救了。”一席话,说的黛玉垂头吃茶,心下暗伏,只有答应“是”的一字。
宝钗的这一段正襟危坐的道德说教,历来被一些研究者所诟病,认为是她作为封建卫道士的“罪证”之一。的确,这段话主要讲了自己怎样从最初喜爱“杂书”,最后转变到不看“杂书”的经历,言之谆谆,循循善诱,目的不过是规劝黛玉应该走“正道”。宝钗是生活在封建社会的贵族小姐,时代与环境决定了她只会这样说,假设她不是规劝,而是鼓励黛玉去读《牡丹亭》《西厢记》,她还会是那个端庄稳重的薛宝钗吗?从当今时代的观念来看,宝钗的观点无疑是错误的;但是,在《红楼梦》所处的时代,她的观点却属于社会主流观点,没有人认为有什么问题。因此,评价宝钗对黛玉的这番话,只着眼于她的目的还不够,更重要的是应该体察她的动机。让黛玉不要去看杂书,免得“移了性情”,其实也没有什么新意,宝钗也不过是替家长们说出了他们要说的话,她无意中做了一回“好姐姐”而已。
所以,宝钗说这番话的目的,对于黛玉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她的动机,完全是出于爱护、保护黛玉。假设宝钗明明听出黛玉“失于检点”的话,故意装着没听见而不提醒黛玉,让黛玉继续“出丑露乖”,损害的只能是黛玉自己的声誉,对于宝钗并不会有一丝一毫的不利。而宝钗当面指出黛玉的“问题”,提醒她应该做女孩子分内的事,反倒有些冒险,好心未必就一定会得到好报,倘若被黛玉像误解宝玉那样误解了,宝钗便会与黛玉发生激烈的冲突。正是由于宝钗坦坦荡荡,这一番话说得十分诚恳,因而黛玉才能认输伏低,认为宝钗说得有道理。
黛玉性情敏感、多疑而又孤傲,许多人都怕与她一言不合而惹出麻烦,因而平日里主动与她交往的人并不多。但宝钗却是十分关心黛玉的,明知道她惯耍“小性儿”,却并不计较这些,仍然时常与她亲近,从生活上给予了黛玉莫大的关怀。第四十五回写道,宝钗看到黛玉一到秋天就咳嗽不停,于是主动上门去问候黛玉,并就如何治疗和养生给黛玉提出了很好的建议:
这日宝钗来望他,因说起这病症来。宝钗道:“这里走的几个太医虽都还好,只是你吃他们的药总不见效,不如再请一个高明的人来瞧一瞧,治好了岂不好?每年间闹一春一夏,又不老又不小,成什么?不是个常法。”黛玉道:“不中用。我知道我这样病是不能好的了。且别说病,只论好的日子我是怎么形景,就可知了。”宝钗点头道:“可正是这话。古人说‘食谷者生’,你素日吃的竟不能添养精神气血,也不是好事。”黛玉叹道:“‘死生有命,富贵在天’,也不是人力可强的。今年比往年反觉又重了些似的。”说话之间,已咳嗽了两三次。宝钗道:“昨儿我看你那药方上,人参肉桂觉得太多了。虽说益气补神,也不宜太热。依我说,先以平肝健胃为要,肝火一平,不能克土,胃气无病,饮食就可以养人了。每日早起拿上等燕窝一两,冰糖五钱,用银铫子熬出粥来,若吃惯了,比药还强,最是滋阴补气的。”
上文所说的“这日宝钗来望他”,“昨儿我看你那药方上”等,都表明宝钗是经常来看望黛玉的,对于黛玉的病她尤其关注。她发现黛玉吃“太医”的药久不见效,便建议她“不如再请一个高明的人来瞧一瞧”,否则这样年复一年地拖下去,问题会越来越严重。黛玉对自己的病情十分沮丧、灰心,一连说了好几句泄气话,反映出疾病不仅严重拖累了她的身体、生活以及人生,同时也给她的心理与精神造成深深的创伤。但宝钗并不想放弃黛玉,仍然充满信心地安慰她说,“食谷者生”,只要找准病根对症下药,同时辅以适宜的食疗,黛玉的病就一定会转好。于是她运用自己丰富的医学与养生知识,向黛玉提出了“先以平肝健胃为要”的建议。而当黛玉感叹到吃“燕窝粥”会有难处时,宝钗又当即表示,她家里有燕窝,可以送黛玉一些。从俩人的对话中可以真切地感受出,宝钗对黛玉这位苦命妹妹的关心,不客套、不敷衍、不虚假,其拳拳之心、殷殷之情,真是天地可鉴、日月可昭。
应该说,宝钗对黛玉的真心安慰和爱护,让黛玉十分感动,于是俩人第一次有了一段掏心窝子的对话:
黛玉叹道:“你素日待人,固然是极好的,然我最是个多心的人,只当你心里藏奸。从前日你说看杂书不好,又劝我那些好话,竟大感激你。往日竟是我错了,实在误到如今。细细算来,我母亲去世的早,又无姊妹兄弟,我长了今年十五岁,竟没一个人像你前日的话教导我。怨不得云丫头说你好,我往日见他赞你,我还不受用,昨儿我亲自经过,才知道了。比如若是你说了那个,我再不轻放过你的,你竟不介意,反劝我那些话,可知我竟自误了。若不是从前日看出来,今日这话,再不对你说。……”
黛玉真诚而沉痛地向宝钗表示,自己以往一直误解了宝钗的好意,其实这也是她的“自误”。黛玉不仅对宝钗的关怀表示了深深的谢意,而且还就自己以往对宝钗起疑心,甚至经常向她发难的鲁莽举动,作了深刻的反省和解剖。能当着宝钗的面,如此坦率地解剖自己,说明黛玉并非一味糊涂,而是有自知之明。的确,即使如一些研究者所认为的那样,“金玉姻缘”乃薛家暗里炮制的阴谋,目的是为了让宝钗获得“宝二奶奶”的位子,但这确实与宝钗没有直接的关系,宝钗几乎未对宝玉表示过什么爱意,而宝玉对“金玉姻缘”的否定也是众所周知。从书中的实际描写看,当宝钗知道宝玉与黛玉的关系后,为了避免黛玉的猜疑和别人的非议,她基本上对宝玉采取了漠然的态度。因而,宝钗实在不是黛玉的“情敌”,而是黛玉将她想象成“情敌”,以黛玉病弱的身子和抑郁的气质,错把宝钗当成“情敌”来应对,白白地消耗了她本来就十分羸弱的心力。
黛玉体弱多病,从小备受病痛的折磨,如今过着寄人篱下的生活,身边没有父母兄弟的陪伴,心理上极易产生孤独、忧伤而凄凉的感觉。而宝钗非常贴心的安慰与开导,给了她亲人般的温暖与熨帖,使她从此对宝钗有了一个全新的认识。俩人聊到最后,黛玉竟然对宝钗产生了一种依依不舍之情,叮嘱她“晚上再来和我说句话儿”,可见宝钗的友情对于她是多么重要。至此,黛玉和宝钗成为一对知心姐妹,后来黛玉再也没有出现过非难、讥刺宝钗的事情。
宝钗之所以能成功地成为黛玉的心理辅导师,不光由于她本来就心地善良,是一位心胸宽阔、待人忠厚的少女,同时她人生经验相对丰富,尤其是熟谙人情世故,比黛玉、宝玉都显得成熟老练,还因为她其实在身世上也有与黛玉相似或相近的地方,她和黛玉一样都是值得同情的角色。当黛玉向宝钗感叹自己“原是无依无靠投奔了来的”的难处时,宝钗便也向黛玉倾诉了自己心里的苦楚:
宝钗道:“这样说,我也是和你一样。”黛玉道:“你如何比我?你又有母亲,又有哥哥,这里又有买卖地土,家里又仍旧有房有地。你不过是亲戚的情分,白住了这里,一应大小事情,又不沾他们一文半个,要走就走了。我是一无所有,吃穿用度,一草一纸,皆是和他们家的姑娘一样,那起小人岂有不多嫌的。”宝钗笑道:“将来也不过多费得一副嫁妆罢了,如今也愁不到这里。”黛玉听了,不觉红了脸,笑道:“人家才拿你当个正经人,把心里的烦难告诉你听,你反拿我取笑儿。”宝钗笑道:“虽是取笑儿,却也是真话。你放心,我在这里一日,我与你消遣一日。你有什么委屈烦难,只管告诉我,我能解的,自然替你解一日。我虽有个哥哥,你也是知道的,只有个母亲比你略强些。咱们也算同病相怜。你也是个明白人,何必作‘司马牛之叹’?”
宝钗与黛玉俩人才情相当,境况相似,在这里能够坦诚相待,互相交心,是一种多么动人的情景,读者读到这里,应该都会为俩人的“金兰之契”而感动。而俩人最大的差距,其实就是黛玉身边没有能为她主事的亲人,一切都要靠她自己去张罗。因而宝钗所说的“只有个母亲比你略强些”,基本上也是实情。然而,有些研究者则否认宝钗的坦诚和真挚,认为宝钗在此是巧使奸诈,就骗取了黛玉的信任,让她毫无保留地敞开了心扉,并且连宝钗送给黛玉的燕窝,也被说成是慢性毒药。宝钗肯定是有自己的缺点和不足,但一定要将她与黛玉的这场心贴心的交谈,说成是居心不良、不怀好意,一方面是低估了黛玉的智商,另一方面也是硬要给宝钗泼脏水。
4.薛姨妈对黛玉的辅导
宝玉同黛玉之间的感情纠葛,早已在贾府闹得沸沸扬扬,贾府的家长们对此反应微妙。贾母心疼宝玉和外孙女肯定无疑,但是他们的自由恋爱与封建礼教相悖,因而她一定心里清楚是怎么回事,但从未公开表示过支持。王夫人特别防备宝玉身边的“狐媚子”,但也许是因为黛玉身份特殊,看在贾母的脸上,她无法去追究儿子与黛玉的事,也没有像对待金钏、晴雯那样为难过黛玉。王熙凤倒是以玩笑的方式,对宝玉和黛玉的事明确表示过态度,但她也不过是敲敲边鼓而已,很难做推波助澜、成人之美的事。薛姨妈虽然不是贾府的正经主子,但有关“金玉姻缘”的说法,让她其实无法置身事外,因而她应该是十分关注宝玉的一举一动,于是也很难忽略和宝玉关系密切的黛玉。她心里明白,宝玉和黛玉的事他们自己做不了主,最终到底会如何取决于家长,但是如果宝玉和黛玉的事情闹大了,其影响也会波及到薛家。
另外,宝钗与黛玉之所以走近,按宝钗的说法是“同病相怜”,因为都属于寄居贾府的亲戚;其实俩人同为青春少女,相互欣赏对方的才气,因而应该也是“惺惺相惜”。自从“互剖金兰语”之后,宝钗已同黛玉亲如姐妹,俩人来往密切,因而黛玉的许多事,应该会通过宝钗,不停地传到薛姨妈的耳朵中来。女儿与黛玉走近,薛姨妈也逐渐与黛玉走近了,黛玉不幸的身世,以及平日里所受病痛的折磨,都会让薛姨妈产生怜悯之心。第五十七回“慈姨妈爱语慰痴颦”一段,大约是书中最引人瞩目的一篇温情的文字,薛姨妈以母亲般的宽厚和爱怜,抚慰了黛玉一颗敏感、脆弱而又受伤的心。
本来,可以经常安慰和开导黛玉的人,应该是血缘或亲戚关系最近的贾母和王夫人等人,似乎还轮不到薛姨妈。不过,贾母虽然平时十分疼爱黛玉,但毕竟还是隔了一辈,对黛玉究竟有什么想法,可能不是真正很了解,平时也疏于去向她作春风化雨般的教导。而作为舅妈的王夫人,一个宝玉就已经很让她操心了,加上她也不大喜欢黛玉孤傲的性格,因而指望她去为黛玉化解忧愁,几乎不可能。其他人如王熙凤、尤氏等,也都各有自己的一摊子事,平时捎带着对黛玉嘘寒问暖还可以,但要让她们专门去劝解黛玉,其实也是很难做到的。荣府本来给李纨安排的“公职”,就是让她平日里“陪侍小姑等针黹诵读”,等于是大观园少女班的专职辅导员,但她由于有儿子贾兰更需要精心照顾,因而也就顾不上去安慰黛玉了。
在这样一种情况下,作为长辈的薛姨妈也许会想到,宝钗有她这样慈爱的母亲作依靠,母女俩在一起可以尽享天伦之乐,而那没有母亲相伴、同时又体弱多病的黛玉,常常是孤身一人,满腔愁苦无处倾诉,过得该有多么凄凉。于是出于怜悯之心,她主动来安慰、开导黛玉,让黛玉感受到亲情般的温暖,于是便有了“慈姨妈爱语慰痴颦”这样一篇锦绣文章。
宝钗就往潇湘馆来。正值他母亲也来瞧黛玉,正说闲话呢。宝钗笑道:“妈多早晚来的?我竟不知道。”薛姨妈道:“我这几天连日忙,总没来瞧瞧宝玉和他。所以今儿瞧他二个,都也好了。”黛玉忙让宝钗坐了,因向宝钗道:“天下的事真是人想不到的,怎么想的到姨妈和大舅母又作一门亲家。”薛姨妈道:“我的儿,你们女孩家那里知道,自古道:‘千里姻缘一线牵’。管姻缘的有一位月下老人,预先注定,暗里只用一根红丝把这两个人的脚绊住,凭你两家隔着海,隔着国,有世仇的,也终久有机会作了夫妇。这一件事都是出人意料之外,凭父母本人都愿意了,或是年年在一处的,以为是定了的亲事,若月下老人不用红线拴的,再不能到一处。比如你姐妹两个的婚姻,此刻也不知在眼前,也不知在山南海北呢。”宝钗道:“惟有妈,说动话就拉上我们。”一面说,一面伏在他母亲怀里笑说:“咱们走罢。”黛玉笑道:“你瞧,这么大了,离了姨妈他就是个最老道的,见了姨妈他就撒娇儿。”薛姨妈用手摩弄着宝钗,叹向黛玉道:“你这姐姐就和凤哥儿在老太太跟前一样,有了正经事就和他商量,没了事幸亏他开开我的心。我见了他这样,有多少愁不散的。”黛玉听说,流泪叹道:“他偏在这里这样,分明是气我没娘的人,故意来刺我的眼。”宝钗笑道:“妈瞧他轻狂,倒说我撒娇儿。”薛姨妈道:“也怨不得他伤心,可怜没父母,到底没个亲人。”又摩娑黛玉笑道:“好孩子别哭。你见我疼你姐姐你伤心了,你不知我心里更疼你呢。你姐姐虽没了父亲,到底有我,有亲哥哥,这就比你强了。我每每和你姐姐说,心里很疼你,只是外头不好带出来的。你这里人多口杂,说好话的人少,说歹话的人多,不说你无依无靠,为人作人配人疼,只说我们看老太太疼你了,我们也洑上水去了。”黛玉笑道:“姨妈既这么说,我明日就认姨妈做娘,姨妈若是弃嫌不认,便是假意疼我了。”薛姨妈道:“你不厌我,就认了才好。”宝钗忙道:“认不得的。”黛玉道:“怎么认不得?”宝钗笑问道:“我且问你,我哥哥还没定亲事,为什么反将邢妹妹先说与我兄弟了,是什么道理?”黛玉道:“他不在家,或是属相生日不对,所以先说与兄弟了。”宝钗笑道:“非也。我哥哥已经相准了,只等来家就下定了,也不必提出人来,我方才说你认不得娘,你细想去。”说着,便和他母亲挤眼儿发笑。黛玉听了,便也一头伏在薛姨妈身上,说道:“姨妈不打他我不依。”薛姨妈忙也搂他笑道:“你别信你姐姐的话,他是顽你呢。”宝钗笑道:“真个的,妈明儿和老太太求了他作媳妇,岂不比外头寻的好?”黛玉便够上来要抓他,口内笑说:“你越发疯了。”薛姨妈忙也笑劝,用手分开方罢。因又向宝钗道:“连邢女儿我还怕你哥哥遭踏了他,所以给你兄弟说了。别说这孩子,我也断不肯给他。前儿老太太因要把你妹妹说给宝玉,偏生又有了人家,不然倒是一门好亲。前儿我说定了邢女儿,老太太还取笑说:‘我原要说他的人,谁知他的人没到手,倒被他说了我们的一个去了。’虽是顽话,细想来倒有些意思。我想宝琴虽有了人家,我虽没人可给,难道一句话也不说。我想着,你宝兄弟老太太那样疼他,他又生的那样,若要外头说去,断不中意。不如竟把你林妹妹定与他,岂不四角俱全?”林黛玉先还怔怔的,听后来见说到自己身上,便啐了宝钗一口,红了脸,拉着宝钗笑道:“我只打你!你为什么招出姨妈这些老没正经的话来?”宝钗笑道:“这可奇了!妈说你,为什么打我?”紫鹃忙也跑来笑道:“姨太太既有这主意,为什么不和太太说去?”薛姨妈哈哈笑道:“你这孩子,急什么,想必催着你姑娘出了阁,你也要早些寻一个小女婿去了。”紫鹃听了,也红了脸,笑道:“姨太太真个倚老卖老的起来。”说着,便转身去了。黛玉先骂:“又与你这蹄子什么相干?”后来见了这样,也笑起来说:“阿弥陀佛!该,该,该!也臊了一鼻子灰去了!”薛姨妈母女及屋内婆子丫鬟都笑起来。婆子们因也笑道:“姨太太虽是顽话,却倒也不差呢。到闲了时和老太太一商议,姨太太竟做媒保成这门亲事是千妥万妥的。”薛姨妈道:“我一出这主意,老太太必喜欢的。”
薛姨妈对黛玉的教导,是从黛玉感慨薛蝌与邢岫烟的婚姻说起的。黛玉关注邢、薛的亲事,让薛姨妈立时意识到,婚姻问题正好是黛玉的心病所在,因而需要以一个过来人的经历和感悟,给黛玉讲一讲婚姻到底是怎么回事。于是薛姨妈便给黛玉(其实也包括宝钗)讲了一个月下老人管姻缘的故事,最后还用黛玉、宝钗作现成的例子,印证她讲的大道理没有错。
一些研究者认为,薛姨妈是所谓“金玉姻缘”的炮制者,为了让宝钗争得“宝二奶奶”的宝座,无所不用其极,她给黛玉讲月下老人的故事,是暗示宝黛的自由恋爱不会成功,希望她识相点,乘早放弃与宝钗的竞争。其实,平心静气地分析一下薛姨妈这段话,未必就是在有意打击黛玉。因为,薛姨妈所讲的“千里姻缘一线牵”的道理,并非她的恶意炮制,而是中国民间自古就有的一种普遍的说法,薛姨妈不过是以一位过来人的身份,重复地讲了一遍现成的老话而已。而她所讲的也是当时社会大多数人婚姻的实际情况,自由恋爱在那时是不会被承认的,“媒妁之言、父母之命”才是普遍现象。“比如你姐妹两个的婚姻,此刻也不知在眼前,也不知在山南海北呢”!薛姨妈说的是大实话,就算有“金玉姻缘”的说法,但贾府的家长们不发话,哪一种说法都只会停留在口头上,至少薛姨妈说这话的时候,“金玉姻缘”尚未成为事实。如果一定要挖掘薛姨妈说这番话的动机,无非也是劝慰黛玉要正视现实,不要过度沉溺于自己的感情中,以免伤了身体。见过宝钗在被确定为宝玉的配偶之前,为婚姻之事伤过脑筋吗?如果宝钗并没有像黛玉那样为此事处心积虑,那又凭什么说她与黛玉展开竞争呢!
接下来由宝钗伏在母亲怀里“撒娇”,引出黛玉的“抗议”:“分明是气我没娘的人,故意来刺我的眼”。黛玉说这样的话,十分符合她敏感的性格与一贯说话的口气,但是否宝钗真像黛玉所说的那样居心不良,恐怕还需要仔细分析。一些研究者认为,宝钗的目的是为了刺激黛玉,在黛玉的伤口上撒盐,这样可以加重她的病情,让她早点死去。这可真有些危言耸听,试想一下,如果宝钗真有那样阴险,要让黛玉早点结束自己的生命,她又何必给黛玉讲那么多养生的知识,并且送她燕窝吃呢?那不是与她的目的相反吗?宝钗应该没有这样的用心,薛姨妈更是很难有,相反,她反而十分同情黛玉的身世,设身处地、将心比心地对黛玉说:“你见我疼你姐姐你伤心了,你不知我心里更疼你呢。你姐姐虽没了父亲,到底有我,有亲哥哥,这就比你强了。我每每和你姐姐说,心里很疼你,只是外头不好带出来的。”薛姨妈说自己更疼黛玉,未免有些夸大其词,但她将黛玉和宝钗相提并论,认为她缺少亲人的关爱,处境十分艰难,因而更加需要同情和安慰,则应该是确实的。一些研究者认为,薛姨妈实在是太虚伪、太阴险,几句花言巧语,就骗取了黛玉的信任。这也实在是颠倒是非,混淆黑白,这段推心置腹、入情入理的话,明明显示的是薛姨妈的一片好心,却硬要将她说成是险恶用心,那薛姨妈如何说才能算是好意呢!另外,黛玉是何等冰雪聪明之人,岂是别人能轻易骗得了的?如果黛玉真被薛姨妈给骗了,那只能说明黛玉的智商太低了。而实际情况是,黛玉听了薛姨妈的一席话之后,当场表示:“姨妈既这么说,我明日就认姨妈做娘,姨妈若是弃嫌不认,便是假意疼我了。”可见,一向清高的黛玉,如果不是被薛姨妈的真心打动,如何能轻易认她做娘呢!
接下来,宝钗开玩笑,建议母亲让黛玉给哥哥薛蟠做媳妇,薛姨妈说:“连邢女儿我还怕你哥哥遭踏了他,所以给你兄弟说了。别说这孩子,我也断不肯给他。”真是知子莫若母,薛姨妈深知薛蟠是个不成器的“孽障”,连岫烟这样的姑娘都怕耽误了人家,更不用说黛玉这样心高气傲的人了!这应该是薛姨妈的肺腑之言,丝毫看不出她有什么险恶用心在其中。这样便很自然地引出薛姨妈对黛玉婚姻的想法:“我想着,你宝兄弟老太太那样疼他,他又生的那样,若要外头说去,断不中意。不如竟把你林妹妹定与他,岂不四角俱全?”后面紫鹃以及婆子们,对薛姨妈的提议热烈响应,纷纷鼓动薛姨妈赶快去提亲,薛姨妈最后还表示说:“我一出这主意,老太太必喜欢的。”
一些研究者认为,薛姨妈对“金玉姻缘”成竹在胸,并不在乎黛玉和宝玉私自定情,因而她在此故意提起宝黛的事,是在恶毒地戏弄黛玉,或者说是故意拿她取笑。如果她真有为黛玉操这份心的打算,她就应该兑现自己的承诺,去向贾母进言,但后面书中并没有写她向贾母提起过,说明她完全是虚情假意,目的不过是为了骗取黛玉的信任,领一个空头人情而已。
其实,只要摘掉有色眼镜,平心静气地看待薛姨妈的这一番表示,就知道她并没有一些论者所说的那样虚伪和阴险。
首先我们需要弄清楚,薛姨妈之所以要如此劝慰黛玉,是因为之前由于“慧紫鹃情辞试忙玉”,在府中闹出了一场不大不小的风波。表面上看,宝玉处于这场风波的中心,其实如果仔细分析其根源,最后还是会追究到黛玉身上。而对于黛玉的心思,贾府的家长们大概都看得很清楚,只是宝黛的恋爱不符合封建礼教,因而大家都像贾母一样装糊涂,没有人愿意去安慰和引导她。薛姨妈同情黛玉的身世,同时又十分明白她的心病,于是便把这层窗户纸捅破了。但在当时的社会里,婚姻一般并不以儿女们的意愿而发展,而最终是要由家长们来决定,所以眼前最重要的事情,便是如何劝慰黛玉正确看待这件事。
于是,薛姨妈便讲起“千里姻缘一线牵”的道理,说明婚姻是命中注定的道理;还通过抢白紫鹃,委婉地告诫黛玉不要急。为了最大限度地宽慰黛玉,最后她表示,自己要亲自向贾母提亲。有些研究者说,薛姨妈给黛玉讲婚姻命中注定,是居心叵测。且慢指责薛姨妈,别忘了,这就是当时社会流行的观点啊,难道你还指望薛姨妈应该给黛玉讲婚姻自主?因而无论怎么说,薛姨妈都是一片好心,并无什么做得不对的地方。另外,《红楼梦》的回目标题,往往反映着作者对人物、事件的褒贬,这一段故事作者用的标题是“慈姨妈爱语慰痴颦”,也说明了作者认为,薛姨妈是“慈”姨妈,她安慰黛玉的话是“爱语”。黛玉对宝玉的爱情到了“痴”的地步,维系这份感情也成了她最大的一块心病,而且这些事已经严重地伤害了她的健康,所以薛姨妈怀着怜悯之心,以长辈的慈爱之心来安慰黛玉,这说明了她的确是关怀和爱惜黛玉的。
至于薛姨妈嘴上信誓旦旦地答应黛玉,一定要在老太太面前给她和宝玉提亲,黛玉可能也真的就相信了,然而,此后书中却始终未见薛姨妈兑现自己的诺言,对此又该如何去解释和评判呢?笔者以为,对于这样一个具体问题要作具体分析,不能说薛姨妈只有承诺而无行动,就据此认定她是虚伪或狡诈的,是存心要欺骗天真的黛玉。请大家注意,作者所写的这段故事的中心是“慰痴颦”,而不是为黛玉提亲,而薛姨妈给黛玉提亲的承诺,只是“慰痴颦”的一个策略而已,可以算是一个“善意的谎言”。薛姨妈凭借自己的人生阅历,一眼就看透了黛玉的心思聚焦在终身大事上,因而与其像贾府其他人那样遮遮掩掩、闪烁其词,不如直接一语道破问题的实质反倒好些,这样安慰、开导起无法自拔的黛玉,便会更有针对性和说服力。
薛姨妈之所以始终未向老太太提亲,其中的深层次原因应该是,宝玉婚姻这件事实在是非同小可,非薛姨妈所能担负和把握。想想看,这件事涉及到贾府的前途和命运,同时也涉及到各方面的利益,这是何等重大、微妙而敏感的事情,连贾母、贾政、王夫人这些举足轻重的家长,都不轻易提起这件事,或者即使提起来也常常是瞻前顾后、语焉不详,有许多复杂的考量在其中,同时也给府中的人留下了很大的想象空间。而薛姨妈不过是寄居府中的亲戚,给薛蝌张罗婚事是她的本分,给黛玉提亲就显得非常突兀了,况且还有“金玉姻缘”的说法已经在府中沸沸扬扬,因而薛姨妈最明智的做法,应该是注意回避和静观其变,岂能把脑袋往蜂窝里塞!以她丰富的人生经验,她料定这件事不会那么容易确定,也不是她一个亲戚就能搞定的。因而她反复地暗示黛玉,婚姻大事自古命中注定,不会由儿女们自己决定,即使黛玉想自行解决婚姻大事,那也不能着急,从来都是好事多磨啊!
总之,薛姨妈与黛玉的这次交集,从头至尾不过是为了安慰黛玉,不要过度沉溺于自己的感情,免得伤害了身体。从书中的描写来看,她也的确是一个没什么心机的妇人,否则,她又如何连夏金桂这样的恶媳妇都对付不了呢!退一万步讲,就算薛姨妈像一些研究者所说的那样,一心要让自己的女儿上位,那她也一定心里清楚,她要着力的方向应该是贾府的家长,而不是黛玉这样一个处于弱势地位的小女子,她以一个长辈的身份,犯得着与黛玉这样的少女去斗心眼吗!
七、黛玉的性格究竟是如何形成的?
和大观园中的其他女子相比,黛玉是一位性格十分复杂的人物,她的性格中既有坦率纯真、细心谨慎、聪明懂事、淡泊无欲等积极的一面,但同时又有敏感多疑、多愁善感、孤傲任性、言语尖刻等消极的一面,尤其是后者对她的生活以及人生产生了很大的影响。即使性格中那些积极的因素,似乎也没有给她带来过多大的好处,比如她的聪明以及领悟能力,肯定是不会低于宝钗的,然而主要表现在作诗填词上,并未显示在为人处事或改变自己的命运等方面。这样便让她比别人经受了更多的磨难,体验了比别人更多的痛苦与忧伤。
黛玉一开始就是这样的一个人吗?应该不是。大家一定还记得,她初到贾府时,书中写她“常听得母亲说过,他外祖母家与别家不同”。黛玉之所以会想起母亲的话,显然是暗暗告诫自己,贾府虽然是外祖母家,但她必须“入乡随俗”,不能像在自己家中那样随便。因此,她“步步留心,时时在意,不肯轻易多说一句话,多行一步路,惟恐被人耻笑了他去”。这说明,她当初完全是一个性情和顺、知趣懂事的乖乖女,而不是像后来那样常常使“小性儿”、一开口总是尖酸刻薄的女子。究竟是什么原因让她变成这样呢?
一是自身的体弱多病以及抑郁性的气质,让黛玉容易产生伤感、消沉的情绪。黛玉自小身体就“极怯弱”,且一直未有改观,给她的人生带来了极大的不幸。刚进贾府时,众人见她身体虚弱,便关心地询问,黛玉告诉大家:“我自来是如此,从会吃饮食时便吃药,到今日未断,请了多少名医修方配药,皆不见效。”可见她从小身体就很虚弱,吃药是家常便饭,但未能起到什么明显的作用。一般说来,一个人的身体状况,与其个性发展存在着一定的关联,影响他性格的形成。先天虚弱的身体成为黛玉的负累,给她的日常生活带来很重的阴影,她无法像健康人那样去积极地思考问题,而对事物的反应一般都比较消极。读者应该注意到,她一遇到问题,往往会从消极的一面去思考,造成她总是沉浸在苦闷与哀伤的情绪中,因而属于典型的抑郁质气质。这种气质对她敏感多疑的性格的形成,产生了相当大的作用,使她多愁善感、消极悲观,总是过着以泪洗面的日子。
二是父母双亡以及缺乏天伦之乐,给黛玉造成了巨大的心理创伤。一个人性格的形成,与他幼年时的家庭环境有很大的关系。现代心理学研究表明,幼儿期到少年初期,为一个人个性的形成期,这个时期家庭环境的优劣,对一个人的成长产生深刻的影响。幼年丧母或丧父的孩子,由于生长在缺少母爱或父爱的环境里,往往会有很多的自卑感和孤独感,给其人格造成重大的缺陷。黛玉母亲早逝,让她从小失去母爱;不久后又遭逢父亲去世,让她又失去了父爱,一波接一波的打击,使她遭受了比别人更多的苦难。她成了一个名副其实的孤儿,无依无靠,孤苦伶仃,于是不得不背井离乡,寄居在外祖母家。在贾府,她上无父母教养,下无姊妹兄弟扶持,有什么不顺心的事无处诉苦,一切忧愁悲伤,便都要由自己去默默吞咽。身世的不幸,便成为她心中一直无法挥去的阴影,她最为敏感的一件事,便是看到别人有父母,可以尽享天伦之乐,“独自己孤单无倚,不免又去垂泪”。失去双亲,不仅让黛玉情感上无法得到应有的满足,同时也让自己陷入孤身奋战的窘迫境地。
三是寄人篱下的生活状态,加剧了黛玉性格中的敏感多疑与多愁善感。黛玉寄居在外祖母家,虽说外祖母非常疼爱她,贾府中的人一般也都没有把她当外人,她生活上的待遇也同其他姑娘毫无二致,但她仍然过得很不快乐。原因很简单,贾府再好也是舅舅家,黛玉始终摆脱不了亲戚的身份,无法找到在自己家中的那种熨帖感,因而也就无法真正安心生活。宝钗也是寄居贾府的亲戚,但宝钗与母亲、兄弟及家人同在,所以宝钗并无多少不适。湘云作为亲戚也常到贾府串门,但她用不着看贾家人的眉高眼低,虽然叔父婶娘对她不是很好,但那毕竟是自己的家,来贾府遇到不开心,她一抬脚就回家了。黛玉却无法与她们俩相比,她早已没有自己的家了,在贾府她形单影只,度日如年,一切都要由自己去经营,没有人能真正帮助她。这样的尴尬处境,深深地影响了她的思维和性格,让她变得更加敏感多疑,以至于到了风声鹤唳、草木皆兵的地步。对于她来说本来无关紧要或关系不大的事情,在她那里都会被随意放大,被她揪住不放,乃至以尖酸刻薄的言语来回应,于是不仅让很多人都对她敬而远之,也给她自己徒然增加了许多烦恼,让她的神经时刻处于紧绷的状态,大大增加了身体的负担。
总之,黛玉的性格特征具有相当的丰富性、深刻性以及多面性,尤其是其性格中消极因素的形成,既有她身体与气质方面的原因,也有她身世以及生活环境的原因,多种因素交织在一起,综合作用形成她独特而复杂的性格。当然,她性格中的一些负面特点,其实也往往具有两重性,比如她的“小性儿”,也并不完全是缺陷,有时是她对于外界伤害的一种反击,是她维护人格尊严的一种体现。因此,我们分析黛玉性格的特点以及形成的原因,需要有一个更加广阔的视野,如果不能揭示其背后复杂而曲折的原因,就很难完全而准确地把握黛玉这样一个独特的形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