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梦》中的“四大家族”,从整体来说,其特点是“有权有势,极富极贵”,但具体到每一家,则稍有不同。书中介绍薛家时,指出其为“紫薇舍人薛公之后,现领内府帑银行商”。也就是说,贾、史、王三家基本上属于官宦之家,而薛家则为商贾之家,只不过是,薛家不是一般的商人,而是家世显赫的皇商。薛家在“四大家族”中社会地位最低,但以姻亲为纽带而联络在一起的“四大家族”,“一损皆损,一荣皆荣,扶持遮饰,俱有照应的”,因而薛家虽无爵位,但依仗亲戚的权势,能量仍然不可小觑。
需要说明的是,书中对于“四大家族”的描写并非等量齐观、平分笔墨,而是在将贾家作为主要对象、对其作正面描写的同时,也把薛家的人和事纳入了进来,让薛家成为红楼故事的重要组成部分,而将史家、王家作为次要对象,仅作一些侧面表现而已。红楼故事主要发生在贾家宁荣两府,但由于薛家寄居在贾家,因而读者也时常会随着作者的笔触,深入到薛家居住的院落,将薛家的故事也看了个够。
一、薛家人为何会长期寓居在贾家?
估计大多数读者读到薛家的故事时,多少都会有些纳闷,薛家是贾家的亲戚,偶然走走亲戚乃人之常情,为何却能长期住在贾家,并且一住就是好几年,而且到红楼故事结束时,还没有看到要离开的迹象,这究竟是为什么呢?
有关薛家人到贾家寄居的情节,最早出现在小说的第四回。说到薛家举家来贾府的起因,作者这样写道:
近因今上崇诗尚礼,征采才能,降不世出之隆恩,除聘选妃嫔外,凡仕宦名家之女,皆亲名达部,以备选为公主郡主入学陪侍,充为才人赞善之职。二则自薛蟠父亲死后,各省中所有的买卖承局,总管,伙计人等,见薛蟠年轻不谙世事,便趁时拐骗起来,京都中几处生意,渐亦消耗。薛蟠素闻得都中乃第一繁华之地,正思一游,便趁此机会,一为送妹待选,二为望亲,三因亲自入部销算旧帐,再计新支,——其实则为游览上国风光之意。因此早已打点下行装细软,以及馈送亲友各色土物人情等类,……他便带了母妹竟自起身长行去了。
从上文中我们可以看到,薛蟠带一家人去都中,直接原因有三条:一是送妹妹宝钗待选;二是去走亲戚;三是亲自到内务府办理业务。以上三条原因,究竟是不是薛家长期寄居贾家的理由呢?我们不妨逐条分析一下。
先来分析第一条理由:送宝钗去待选,也就是等候皇宫选秀女。据史料记载,清朝皇帝的后妃主要来源于秀女,秀女每三年在八旗内部挑选一次,其目的在于或备内廷主位,或为皇子、皇孙拴婚,或为亲郡王及亲郡王之子指婚。被选中入宫的秀女,在30岁之前,如果未被皇帝看中,可以放出宫去;若被皇帝看中,那么一直到死,都不能离开紫禁城半步。被皇帝临幸的秀女,均可获得一定的封号,个别幸运者还会被册封为皇后。薛家送宝钗来待选,一方面为当时皇家制度使然,不得不来参加;另一方面也可能有攀高枝的考虑,说明薛家在寻找可依仗的更大的背景。但是不管怎么说,这个理由在当时也属正常,因而无可非议。但令人奇怪的是,所谓待选只是在到都中之前提了一下,住进贾府后一直到红楼故事结束,再也没有过关于待选的任何消息。这样便给读者以及研究者一个印象,薛家到都中根本不是来参加选秀的,那只不过是为了住进贾府的一个幌子而已,由于薛宝钗根本就没有参加选秀,当然后面书中也就不再提起此事了。
对于书中后来没有再提及选秀之事,刘心武先生曾在央视百家讲坛中提出过一种观点,他认为是因为宝钗朝中无人,在选秀中摸不着后门,没有被录取,因而书中便不再提起了。刘先生认为,宝钗为此受到了刺激,在第三十回中,接连对着宝玉和丫头靛儿发脾气,还讽刺宝玉说:“我倒像杨妃,只没有一个好哥哥好兄弟可以做得杨国忠的”,表现了薛宝钗落选后的烦躁心情。刘先生的这个观点受到了很多人的质疑,一是明明元春就是贾家在皇宫最大的关系,怎么能说宝钗朝中无人呢?如果选秀真要靠关系才能选上,那元妃这样的关系还不过硬吗?二是宝钗是否真对选秀那么热心和向往,书上可是一个字都没写啊,第三十回中宝钗情绪上的表现,怎么看都无法与选秀挂起钩来。因而刘心武先生的这个观点,基本上属于主观臆断,很难令人信服。
再来分析第二条理由:去都中探望亲戚。前文已有交代,薛家在都中是有两家亲戚的,一是薛蟠的姨妈家,即贾府王夫人家;另一是薛蟠的舅舅家,即王子腾家。从薛家的角度来看,与王子腾家的关系,比跟贾家的关系更亲,因而薛姨妈首先应该去探望王家的亲戚,之后再去贾家探望才对。然而实际情况又发生了哪些变化呢?
那日已将入都时,却又闻得母舅王子腾升了九省统制,奉旨出都查边。薛蟠心中暗喜道:“我正愁进京去有个嫡亲的母舅管辖着,不能任意挥霍挥霍,偏如今又升出去了,可知天从人愿。”因和母亲商议道:“咱们京中虽有几处房舍,只是这十来年没人进京居住,那看守的人未免偷着租赁与人,须得先着几个人去打扫收拾才好。”他母亲道:“何必如此招摇!咱们这一进京,原该先拜望亲友,或是在你舅舅家,或是你姨爹家。他两家的房舍极是便宜的,咱们先能着住下,再慢慢的着人去收拾,岂不消停些。”薛蟠道:“如今舅舅正升了外省去,家里自然忙乱起身,咱们这工夫一窝一拖的奔了去,岂不没眼色。”他母亲道:“你舅舅家虽升了去,还有你姨爹家。况这几年来,你舅舅姨娘两处,每每带信捎书,接咱们来。如今既来了,你舅舅虽忙着起身,你贾家姨娘未必不苦留我们。咱们且忙忙收拾房屋,岂不使人见怪?你的意思我却知道,守着舅舅姨爹住着,未免拘紧了你,不如你各自住着,好任意施为。你既如此,你自去挑所宅子去住,我和你姨娘,姊妹们别了这几年,却要厮守几日,我带了你妹子投你姨娘家去,你道好不好?”薛蟠见母亲如此说,情知扭不过的,只得吩咐人夫一路奔荣国府来。
从上文我们看到,薛家确实是打算首先去探望王家的亲戚的,然而就在即将到达都中的时候,却听到“王子腾升了九省统制,奉旨出都查边”了,这样便不好再去王府探望,而只能朝贾家奔来,况且薛姨妈和姐姐王夫人叙旧心切,因而薛家人到贾家来也算顺理成章。从薛蟠和薛姨妈对话中还可以看出,薛家本来在都中也是有房子的,这次来也是打算住一段时间的,因而薛蟠便提出打扫一下以备居住。但薛姨妈认为,不必忙着住进自家的房子,应该先到亲戚家去住,这样便于和姐姐“厮守几日”。当然,薛蟠不想到亲戚家居住,是担心自己受舅舅姨爹的管束;薛姨妈想到亲戚家居住,除方便骨肉团聚外,也有让大人们管束一下儿子的用意。听薛姨妈的口气,薛家本来打算先去贾家住一段时间,等自己的房子收拾好了后再搬过去,并没有打算长期住下去的意思。
正如薛姨妈所料想的那样,去贾家的结果是,还未等王夫人开口挽留,贾政和贾母就首先力主让薛家住下来。对此书中这样写道:
贾政便使人上来对王夫人说:“姨太太已有了春秋,外甥年轻不知世路,在外住着恐有人生事。咱们东北角上梨香院一所十来间房,白空闲着,打扫了,请姨太太和姐儿哥儿住了甚好。”王夫人未及留,贾母也就遣人来说:“请姨太太就在这里住下,大家亲密些”等语。薛姨妈正要同居一处,方可拘紧些儿子,若另住在外,又恐他纵性惹祸,遂忙道谢应允。又私与王夫人说明:“一应日费供给一概免却,方是处常之法。”王夫人知他家不难于此,遂亦从其愿。从此后薛家母子就在梨香院住了。
贾家亲戚热情好客,挽留薛家人住在家中,应该也是人之常情。薛姨妈从约束薛蟠的角度考虑住下来,也是可以理解的。问题是,探访亲戚住一段时间,应该是常有的事,但像薛家一住下就生了根,竟然能持续住好几年,这样的事就不大合乎常情。难道薛家人就如此不懂人情世故吗?而且,似乎为了能住得长久和安心,也为不在贾家内部引起什么闲话,或者给亲戚造成经济上的负担,薛姨妈还主动向王夫人提出:“一应日费供给一概免却,方是处常之法。”
薛蟠原来担心住在贾家,姨爹会管束他,谁知很快地他就发现,姨爹根本就顾不上管这些闲事,不仅他的担心完全是多余的,而且这里倒是有一批狐朋狗友可供交往,“因此遂将移居之念渐渐打灭了”。
无论怎么说,探望亲戚住一段时间是正常的,但住下来不走就很不正常,更没有一住就是数年的理。因而这第二条理由,显而易见不能成为薛家长期寄居贾家的原因。
最后看第三条理由:薛蟠要亲自入部销算旧帐,再计新支。薛家是皇商,因而薛蟠亲自到内府办理新旧业务,顺便与管事的人联络一下感情,似乎也无可厚非。但薛蟠究竟有没有这样的办事能力呢?从第四回介绍薛蟠的那段文字中,我们可以清楚地看到,薛蟠对于经商基本上是外行,而且还容易被生意伙伴或伙计们哄骗,估计“薛大傻子”的外号,就是这样得来的。没有做生意的本事,如果虚心学学也不错,但薛蟠哪里会是这块料,一心只想“斗鸡走马,游山玩水而已”。因而这次上都中,表面上说是去内府办业务,然而他如何会有办业务的能力?“其实则为游览上国风光之意”。如此看来,这第三条原因,更不是长住贾家的充分的理由,不过同前两条一样,都是堂而皇之的幌子罢了。
既然能够拿到桌面上来说的三条原因,都不是薛家长期寄居贾府的充足的理由,那真正的理由究竟会是什么呢?
其实,如果我们从全书内容的有机安排上来考察,同时从薛家人一心维护薛家长远利益的角度来分析,薛家能够长期寄居贾家的真正的理由,也就不难找到了。
其实,如果我们从薛家人一心维护薛家长远利益的角度来分析,薛家能够长期寄居贾家的真正的理由,也就不难找到了。
红楼故事开始的时候,薛家的掌门人,也就是宝钗的父亲早已去世,留下寡妻薛姨妈,带着薛蟠、宝钗一对儿女,在一帮老家人的伺候下生活。薛家是在内务府挂名的皇商,然而当时的社会,不允许妇女出门去经办业务,因而薛姨妈只能做一名家庭妇女。薛家的长子薛蟠虽已成人,却在做生意这样的正经事上一窍不通,眼看着是难以接父亲的班。薛姨妈对于家中的生意无能为力,对于薛蟠这样的儿子又管教无方,薛家在金陵似乎也没有别的依靠,而最能给予帮衬的亲戚王家、贾家又在都中。于是,在这种内外交困的情况下,薛家才以走亲戚为名,举家来到都中投亲靠友。
薛家在贾府最初居住的地方名为“梨香院”。据红学家们指出,“梨香院”的谐音就是“离乡怨”,暗示薛姨妈拖家带口,从金陵千里迢迢赶到都中来,其中存在着一种背井离乡的意味。这恰好从侧面证明了薛家人寄居贾家,并非像表面看起来那样其乐融融,而是在内心深处隐藏着一丝离愁别绪,实属无奈之举。然而,无奈中有幸运,忧伤中有希望,由于薛姨妈与王夫人是亲姐妹,薛姨妈又十分善于维护与贾母等高层的关系,宝钗加上后面来的宝琴,也都十分讨贾府上下的喜欢。因而,薛家寄居在贾家,感觉与在自己家中没有什么两样,彼此没有任何芥蒂,比荣府与宁府之间更显得热络,除祭拜宗祠外,长年的许多重要活动都在一起。薛姨妈一家人在贾府安定后,宝钗的堂弟妹薛蝌、宝琴也来了,薛家家族的人,全部聚拢到了贾家。
随着宝钗与宝玉、薛蝌与岫烟两对婚姻的形成,薛家与贾家的关系比以往更为紧密,在外人眼中快到了分不清谁是谁的程度。尤其是宝钗作为贾家少奶奶,不仅要实际管理贾家的事务,同时还要兼管薛家的事务,薛姨妈一有什么事自己决策或处理不了,就会打发下人赶紧去找宝钗过来料理,薛家几乎与贾家融为一体。
再从全书内容的有机安排上来考察便会发现,作者安排薛家人长期寄居在贾府,其实也是艺术构思的需要。假使薛家不是来到都中,与贾家一起进入红楼故事的主场景,而仍然住在金陵原籍,作者叙述时就不太方便,视角就得在贾家与薛家之间不停地转换,不利于故事情节的集中安排和有机组合。因而,从内容的安排、情节的推进与叙述的方便等方面来考虑,只有让薛家的人与贾家的人在同一环境中活动,双方在日常生活中有十分便利的交集,整部书从结构上才能浑然一体,也才能在集中反映贾府生活的同时,自然地将薛家的故事也表现出来。
同时,薛宝钗是“金陵十二钗”正册人物中的女二号,是与女一号林黛玉几乎处于同等地位的重要人物,也是最后成为红楼故事中男一号贾宝玉的正牌妻子,其重要性不言而喻。因而,这样一位处于故事核心的关键人物,如果不来都中而一直住在金陵原籍,与宝玉很少见面,就很难与他产生那么多的纠葛,而作为《红楼梦》主线之一的宝玉的爱情、婚姻故事,其复杂度、精彩度与悲剧性等等都会大打折扣。宝钗与黛玉是同等重要的人物,两者缺一不可,只有将她们俩放到一起去写,她们才能在与宝玉的关系中形成竞争的态势,故事才会更加一波三折而扣人心弦。需要注意的是,宝钗几乎是在紧随黛玉之后来到贾府的,而且许多研究者都曾指出过,凡有黛玉的场合,几乎都有宝钗的戏份。与宝钗必须来到贾府的道理一样,作为“金陵十二钗”正册人物之一的妙玉,在书中也与宝玉有一些情感交集,因而她到贾家的家庙来修行,同样是作者为叙述的需要而作的巧妙安排。
众所周知,中国封建社会的男女婚姻,绝大多数都不是建立在两情相悦基础上的,而是严格尊崇“媒妁之言、父母之命”。然而《红楼梦》的作者却具有先进的爱情观、婚姻观,他之所以能将林黛玉、薛宝钗,与贾宝玉安排在同一屋檐下生活,使其在长期的生活中发生感情纠葛,显然表明他是赞同以爱情为基础的婚姻的。至于宝玉最终与黛玉失之交臂,而与宝钗形成事实上的婚姻,那不是《红楼梦》作者的过错,而是贾府主子们所做的现实选择。从宝玉的角度来说,这样的结果无疑是一种残酷的悲剧,但从贾府长远的利益来考虑,我们无法否定其确有一定的合理性。暂且不说在封建社会,即使到二十一世纪的今天,我们仍然很难说每一对婚姻关系,都完全是建立在纯粹的感情基础之上的。比如当今的年轻人谈婚论嫁时,常常要考虑是否有房有车,这说明婚姻不仅仅是婚姻,其中包含了很多的婚姻之外的东西。
另外,贾宝玉与林黛玉、薛宝钗之间发生的爱情、婚姻故事,一开始就存在着理想与现实、感性与理性之争,竞争的结果,是贾府主子们从家族的长远利益来考虑,最终选择了有利于整个家族的“金玉姻缘”。既然存在着“金玉姻缘”与“木石前盟”之争,就需要将竞争的双方一同置于贾府主子们的眼皮底下,让他们从双方实际表现中发现最合适的人选,以便作出具有说服力的判断与选择。假使宝钗不来到贾府,贾府的人们就不会清楚地了解她的个性和品质,她也就没有机会被王夫人点将,让其协助李纨临时管理荣府内务,贾府上下自然也就无从领略她管理方面的才能。正是由于宝钗各方面出色的表现,才使她在贾府上下获得了很好的口碑,也才使她最终从与黛玉的竞争中胜出。宝钗虽然在感情上输给了黛玉,但在婚姻上却完胜了黛玉,在当时男女婚姻仍然要由双方父母定夺的情况下,宝钗没有赢得宝玉的心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她赢得了贾府当权者的首肯,这与她数年如一日地在贾府默默经营不无关系。
现在我们看得很清楚了,薛家之所以长期寄居在贾家不走,最初所宣示的那三条原因只是表面的理由。而真正的理由,却是依附贾家、与其建立更为紧密的姻亲关系的需要,这样的需要对于维护薛家的长远利益,同样是至关重要的。作者为了表现薛家这个隐性的目的,就必须运用艺术匠心,将薛家人安排到贾家来居住,唯有如此,才可以将薛家与贾家一起放到聚光灯下,以便更集中地反映他们之间盘根交错的关系,为突出小说的主题而服务。
二、薛蟠的官司
红楼故事开始的时候,薛家的掌门人应该已经辞世十多年,留下了幼子幼女以及中年的妻子。薛蟠作为薛家的儿子,按说应该肩负起继承祖宗基业的重任,成为薛姨妈的主心骨,然而他在书中,却是以一个典型的恶少面目出现的。作者在第四回这样介绍他:“薛蟠因幼年丧父,寡母又纵容溺爱,五岁上就性情奢侈,言语傲慢。虽也上过学,不过略识几字,终日惟有斗鸡走马,游山玩水而已。”可见,薛蟠从小就已经不走正路了,因而长大后总是为非作歹,以“呆霸王”的形象著称于世,似乎也在情理之中。贾家年轻一代中的男人,虽然大多也是骄奢淫逸,但并没有害人性命的罪恶,因而应该说对社会没有直接的危害。而薛蟠却于荒淫无耻之外,又多了好狠斗勇、欺男霸女的特点,他视别人的生命为儿戏,以至于官司缠身,可以说两次人命案,成为他在书中的“主要事迹”。
薛蟠作为薛家的顶梁柱,在红楼故事演绎的这些年里,应该说没有给薛家带来多少正能量,而几乎带来的全是负资产。熟读《红楼梦》的人都会记得,薛蟠作为书中的人物还未出场的时候,有关他的人命案子首先就出现了。原来贾雨村补授应天府之后,所审的第一件案子,就是薛蟠为争夺被人拐卖的香菱,唆使仆人打死冯渊的人命案子。人命案子在哪个朝代都属于重案,“打死人偿命”,自古以来就是天经地义,即使不偿命,至少也不该“白白的走了”。然而贾雨村接手此案时,案子已经发了一年了,死者家属“告了一年的状,竟无人作主”,原因何在?还不是因为薛蟠“倚财仗势”,无法无天。看看吧,薛蟠人还没出场,作为“金陵一霸”的名声,却早已在外了。作者这样匠心独运地安排人物的出场和故事的发展,实在有多管齐下、一石三鸟之妙,既十分自然地引出对深化小说主题具有极其重要作用的“护官符”,进而从容地介绍“四大家族”之间盘根交错、荣损与共的复杂关系,又一针见血地点明贾雨村与薛蟠这两位重要人物各自的特点,给人以非常震撼而深刻的印象。而对于薛蟠这个人物来说,人还没有正式出场,但其为非作歹、草菅人命的“事迹”,却首先映入了读者的脑海,从而取得先声夺人、直击人心的艺术效果。
贾雨村上任了,应天府不过是换了一位新官而已,薛蟠的人命案子结果依旧。由于机灵世故的“门子”的提醒与教导,本来似乎还想有一番作为的贾雨村,在类同官场潜规则的“护官符”面前,不得不来了个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且看书中是如何写的:
至次日坐堂,勾取一应有名人犯,雨村详加审问,果见冯家人口稀疏,不过赖此欲多得些烧埋之费,薛家仗势倚情,偏不相让,故致颠倒未决。雨村便徇情枉法,胡乱判断了此案。冯家得了许多烧埋银子,也就无甚话说了。雨村断了此案,急忙作书信二封,与贾政并京营节度使王子腾,不过说“令甥之事已完,不必过虑”等语。
看看吧,贾雨村对案子的审理,不仅与他的前任毫无二致,还趁机与贾家、王家加深了交情,进而加固了自己的位子。薛蟠的人命案又一次被轻轻发落,自然既是薛家仗势倚情的结果,同时也是贾雨村徇情枉法的结果。但我们又能说,它仅仅是薛蟠与贾雨村俩人的过错吗?最根本的原因是,红楼故事发生的时代,是一个十分黑暗的时代,一切是非标准都被颠倒了,决定官司输赢的并非法律或有理,而是权势与钱财。薛家虽然无人做官,但是有钱,并且与贾家、王家这些官宦世家是姻亲,等于是间接获得了权势。因而,薛蟠的人命案子,表面上看起来对薛蟠极为不利,但实际上在金钱、权势的运作下,能够一次又一次地被胡乱判决,实在不算是什么奇怪的事情。一般的歹徒打死了人,由于畏罪都是要躲一躲的;薛蟠却若无其事,“他便将家中事务一一的嘱托了族中人并几个老家人,他便带了母妹竟自起身长行去了。”之所以有这样的从容和自信,就是因为薛蟠太明白钱和权的关系与作用了。
薛蟠摊上人命官司,毕竟不是多么光彩的事情,至少社会舆论不会有多好。即使他自己没有亲自动手打死人,是仆人所为并且也有人替他顶缸,官司没有损他一根毫毛,他作为主要当事人,也应该有一些自责或者反省才对,然而他一点都没有。薛蟠没有对其行为作出检讨也就罢了,因为他毕竟是“金陵一霸”,坏名声早已遐迩闻名,因而他没有罪恶感也不让人奇怪。然而耐人寻味的是,薛家的其他主要成员,作为母亲的薛姨妈素来以“慈善”著称,作为妹妹的薛宝钗也教养深厚,为什么却也对于薛蟠的暴行置若罔闻,看不到有一丝一毫的责备和痛惜呢?难道薛蟠的人命官司,给薛家带来了什么好处吗?或者说,薛家没有谁认为这是一件很可耻的事情吗?其实对于薛蟠时常惹是生非,不走正道,薛家人确实也曾规劝过,但对于打死冯渊一事,读者确实没有看到薛姨妈和薛宝钗应有的态度。
不仅薛姨妈、宝钗对此态度暧昧,就是薛家来到了贾府,作为贾府主子的贾政、王夫人等等,也是对于这位亲戚的恶行不置一词,反而通过走贾雨村的路子,不遗余力地为其遮掩和抹平。“那时王夫人已知薛蟠官司一事,亏贾雨村维持了结,才放了心。”
薛蟠闹出了这样大的事,不仅他本人毫无懊悔之心,即使家人以及亲戚,对其都是若无其事,认为不过是花几两银子的事情。薛蟠不从根本上去认识自己的问题,亲属们对薛蟠不加管教以至纵容的结果,自然导致了他一直胆大妄为,有恃无恐,闯祸不断,直至又一次发生了更为严重的人命案。这次人命官司,终于将薛蟠送进了大牢,而且也不再像打死冯渊那样容易了结了。
薛蟠的第二场人命官司,发生在第八十五回。事情的经过大致是这样:薛蟠打算去南边置货,到城南去找一位朋友同行,不料路遇优伶蒋玉菡,好“男风”的薛蟠一直对这位名角有些意思,于是邀他去饭馆里吃饭喝酒。吃饭时,也许是蒋玉菡的相貌比较引人瞩目,因而饭馆的伙计多看了蒋玉菡几眼,薛蟠便为此吃醋了。第二天,薛蟠与先前要找的那位朋友,到同一个饭馆去喝酒,想起先一天伙计多看了蒋玉菡几眼的事,便故意给那位伙计找茬。谁知那伙计也不是省油的灯,俩人在对骂、斗殴过程中,薛蟠便将那伙计给打死了。
如果说,薛蟠的第一场人命案,是由于抢买香菱为妾,这在当时多少还算是一件“正事”,那么,与酒店伙计因吃醋而闹出人命案,则完全是一件十分无聊且荒唐的闲事,由此看出薛蟠究竟胡作非为到了何种程度。第二场人命案距离第一场已经过去了好几年,如今“四大家族”都发生了许多变化,对红楼人物影响最为直接的一个重大的变化,是贾家已经明显地在走着下坡路,入不敷出、寅吃卯粮的经济危机,已到了爆发的前夜。而在众多的危机中,最具杀伤力的一次事变,是贾元春作为贾家政治上最大的一根支柱,紧接着在下一回颓然倾倒了。因而,在这样一种危机四伏的状况下,薛蟠随心所欲地惹出第二场人命案,实在是凶多吉少。果然,当薛姨妈托王夫人转求贾政时,“贾政问了前后,也只好含糊应了,只说等薛蝌递了呈子,看他本县怎么批了再作道理。”贾政之所以“含糊应了”,想来也是考虑到,人命官司非同小可,如今要将大事化小,肯定有相当大的难度,但碍于薛姨妈的情面,他也不能不答应。
薛家应对官司的办法,大概永远只有这两条:一是认为钱能通神,拿银子把原告的嘴一堵,天大的事自然也就变小了;二是求贾府或王府向审案子的官老爷说情行贿,也就逢凶化吉、太平无事了。但这次显然不像第一次那样,能轻而易举地应付过去了。上次案子发生在应天府的地面上,审案子的官老爷是贾雨村,贾雨村自然是要巴结贾府,因而还没有等到贾政打招呼时,贾雨村就自觉把案子给摆平了。这次薛蟠可就没有上次那么幸运,他面对的是天不时、地不利、人不和,因而他当即被县衙投进监中,等待他的将会是重刑以至死刑的判决。这个从来没有把夺人性命当回事的薛大公子,这次看来肯定是要吃一些苦头了。
从薛蟠出事的第八十五回算起,一直到红楼故事结束时薛蟠遇大赦回家,薛蟠的案子都如同一个巨大的梦魇,一直萦绕在薛家人的心头。薛蟠被平安县衙门抓捕后,薛蝌连夜赶到二百里之外的出事点,“就在那里访一个有斟酌的刀笔先生,许他些银子”,为薛蟠翻供拟好辩词;同时为了打点衙门上下的关系,让薛蟠少受点皮肉之苦,薛蝌另外还花了五百两银子。为了让知县从轻认定案子,薛姨妈“又到贾府与王夫人说明原故,恳求贾政”向知县说情,“花上几千银子,才把知县买通。薛蝌那里也便弄通了。”知县收受了贿赂,按薛家的意愿将斗杀改判为误杀,谁料“府里详上去,道里反驳下来”,薛家又不得不“托人求道爷去”。“薛姨妈为着薛蟠这件人命官司,各衙门内不知花了多少银钱,才定了误杀具题。原打量将当铺折变给人,备银赎罪。不想刑部驳审,又托人花了好些钱,总不中用,依旧定了个死罪,监着守候秋天大审。”尽管有贾政在背后不停地托人说情,并且薛家的银子像流水一般地花个没停,然而薛家救出薛蟠的目的却仍然没有达到,应该说一直过着养尊处优日子的薛家人,这次也算是尝到了人世间的艰辛。当然,薛家人能够体验到的这点痛苦,比起死者亲人那种撕心裂肺的悲痛,应该说还是轻得多了,但老天爷这次总算是睁开了三分眼,给了薛家以及薛蟠一个十分严厉的教训。
虽然薛蟠最终因大赦而捡回了一条命,但这场人命官司给薛家造成的灾难却是深重的。在第一〇〇回中,薛姨妈向宝钗哭诉道:
“你还不知道,京里的官商名字已经退了,两个当铺已经给了人家,银子早拿来使完了。还有一个当铺,管事的逃了,亏空了好几千两银子,也夹在里头打官司。你二哥哥天天在外头要帐,料着京里的帐已经去了几万银子,只好拿南边公分里银子并住房折变才够。前两天还听见一个荒信,说是南边的公当铺也因为折了本儿收了。若是这么着,你娘的命可就活不成的了。”
上面这段话,明白无误地反映出薛蟠的官司,给薛家带来的难以估量的负面影响。一是由于薛蟠的案子事关重大,“京里的官商名字已经退了”。也就是说,薛家的皇商身份被取消,如同贾赦被革去爵位贬为庶民一样,薛家的红顶子从此没有了。二是由于打官司,薛家前后花费了“几万银子”,“只好拿南边公分里银子并住房折变才够”,说明薛家为此付出了巨大的经济代价;三是薛家赖以赚钱的当铺,由于打官司受到影响而经营不善,不仅造成亏空,连管事的人都逃走了,说明官司撼动了薛家赖以生存的根基。总之,这场旷日持久的官司,不仅耗尽了薛家的人力、心力,也几乎耗尽了薛家的财产,事实上已经让薛家破产,薛家与贾家一起无可奈何地衰落了。可见,薛蟠的第二次人命官司,实际上是薛家由盛转衰的一个关键性事件。
需要说明的是,薛家的人命官司,不光让薛家耗尽了最后一滴血,同时也让一直为其托人说情的贾家,也受到了很大的拖累。这不光是因为薛姨妈与王夫人是姊妹,也因为宝玉最终娶了宝钗,贾家无论从哪方面来考虑,都很难对薛家的这场官司坐视不管,因而被裹挟其中也是身不由己。因而我们看到,在后数十回里,贾家不仅要应付自家接二连三的危机,同时还要为薛家的事而操心,这样做的结果是不仅透支了自身的政治资本,同时也为贾府埋下了被查抄的祸根。
三、薛家的生意
薛家能与贾、王、史并称为“四大家族”,应该说当初实力还是很强的。但同主要以袭爵或做官为特征的其他几家相比,薛家是以经商为著称的,并且它不是一般的商人,而是在户部登记,专为宫廷采办购置各种用品的皇商。既为皇商,也就是可以享受一般商人无法得到的一些便利或机会,这里面的利润会是相当大的,因而薛家生意应该是很好做的,成为富甲一方的商贾之家,也在情理之中。
既然薛家属于商人,按常情就该致力于经营,毕竟经营是家庭赖以生存和发展的根本。从书中的一些交代来看,薛蟠的祖父、父亲的经营能力还是很强的,除了从事皇商所需的业务外,还经营着好几家大当铺,因而留下的基业还是很坚实的,否则就不会有“丰年好大雪,珍珠如土金如铁”的说法。
然而到了薛蟠掌门的时候,薛家的形势便发生了很大的变化,薛家与贾家一样,也开始显露出衰败的迹象。对此,第四回作了这样的表述:
且说那买了英莲打死冯渊的薛公子,亦系金陵人氏,本是书香继世之家。只是如今这薛公子幼年丧父,寡母又怜他是个独根孤种,未免溺爱纵容,遂至老大无成,且家中有百万之富,现领着内帑钱粮,采办杂料。这薛公子学名薛蟠,表字文起,五岁上就性情奢侈,言语傲慢。虽也上过学,不过略识几字,终日惟有斗鸡走马,游山玩水而已。虽是皇商,一应经济世事,全然不知,不过赖祖父之旧情分,户部挂虚名,支领钱粮,其余事体,自有伙计老家人等措办。……自薛蟠父亲死后,各省中所有的卖买承局、总管、伙计人等,见薛蟠年轻不谙世事,便趁时拐骗起来,京都几处生意渐亦消耗。
从以上介绍可以看出,薛家虽然目前尚有相当强的经济实力,但是同时也面临着巨大的危机。危机主要来自于家庭内部,作为家族顶梁柱的薛蟠,由于寡母的溺爱与纵容,“终日惟有斗鸡走马、游山玩景而已”,“一应经纪世事全然不知”,结果造成家中雇佣的总管、伙计,一起采取欺骗手段弄走钱财,让薛家的生意逐渐被消耗掉。即使没有做过生意的人,也应该会想到,家族生意肯定需要主人真正懂行,并且实际参与其中,才能避免各种漏洞出现,完全交给伙计去打理,收益如何能得到保证呢!而薛家现在的问题恰恰就是如此,薛蟠完全不具备商业头脑和管理才能,根本就不是经商的材料。可想而知,如果不是凭着祖宗建立的人脉关系及影响,现在连这皇商的差事,薛蟠恐怕都保不住。以薛蟠的个性和本事,不可能做得好生意,别说挣什么大钱,能否守得住祖宗的遗产都是个问题。总之,薛蟠完全入不了生意行道,薛姨妈与宝钗在那个时代又出不了门,家中的生意只好由总管、伙计摆布,而这些人却在暗中不停地挖墙脚,这实在是一件可怕的事情。
不仅如此,薛蟠无力为家中创造财富也还罢了,更要命的是,他还在通过各种方式不断地往外扔钱。薛蟠自从寄居贾家后,“贾宅族中凡有的子侄俱已认熟了一半,都是那些纨袴气习,莫不喜与他来往。今日会酒,明日观花,甚至聚赌嫖娼,无所不至,引诱的薛蟠比当日更坏了十倍。”薛蟠整天与这些狐朋狗友在一起鬼混,自然都是要花钱的。他到贾家学堂上学,兴趣在于调戏小学生,为了引诱和哄骗这些孩子,他不得不大把地把银子送人。至于两次人命官司,更是把银子花得如流水似的,直到几乎将全部家产败光。可以说,经商就是薛家赖以生存的根本,薛家不但无人能真正继承祖宗的事业,反而因薛蟠的挥霍和耗费而加速了败亡。
其实,对于家庭面临的巨大危机,薛家人以及薛蟠,也不是一点儿也没有看到。第四十八回,薛蟠因挨了柳湘莲的打,窝在家中不愿见人,正好家中的老伙计张德辉要回家过年,提出返回时顺路贩些纸札香扇来卖,于是薛蟠萌发了跟随他去一趟南方的念头,一方面躲羞,另一方面也学一学经商。且看书中是如何写的:
薛蟠听了,心中忖度:“我如今挨了打,正难见人,想着要躲个一年半载,又没处去躲。天天装病,也不是事。况且我长了这么大,文又不文,武又不武,虽说做买卖,究竟戥子算盘从没拿过,地土风俗远近道路又不知道,不如也打点几个本钱,和张德辉逛一年来。赚钱也罢,不赚钱也罢,且躲躲羞去。二则逛逛山水也是好的。”心内主意已定,至酒席散后,便和张德辉说知,命他等一二日一同前往。
晚间薛蟠告诉了他母亲。薛姨妈听了虽是欢喜,但又恐他在外生事,花了本钱倒是末事,因此不命他去。只说“好歹你守着我,我还能放心些。况且也不用做这买卖,也不等着这几百银子来用。你在家里安分守己的,就强似这几百银子了。”薛蟠主意已定,那里肯依。只说:“天天又说我不知世事,这个也不知,那个也不学。如今我发狠把那些没要紧的都断了,如今要成人立事,学习着做买卖,又不准我了,叫我怎么样呢?我又不是个丫头,把我关在家里,何日是个了日?况且那张德辉又是个年高有德的,咱们和他世交,我同他去,怎么得有舛错?我就一时半刻有不好的去处,他自然说我劝我。就是东西贵贱行情,他是知道的,自然色色问他,何等顺利,倒不叫我去。过两日我不告诉家里,私自打点了一走,明年发了财回家,那时才知道我呢。”说毕,赌气睡觉去了。
跟着张德辉去一趟南方,躲羞也罢,学习经商也罢,无论怎么说,都是既有利于薛家的长远利益,同时也有利于薛蟠个人成长的。因而,薛蟠能于挨打之后痛定思痛,深刻反省自己的错误和不足,确实是一个很大的进步,说明这个“薛大傻子”并不总是犯傻,偶尔也有清醒的时候,至少此时能发现自己一无所长。然而耐人寻味的是,薛姨妈听了薛蟠想学经商的请求后,却并不给予支持,担心他在外面生事。其实,薛蟠这样的人,生事与否,并不在于走到外面还是守在家中,只要灵魂深处潜藏着邪恶和骄横,呆在哪里都会生事。以前薛蟠并没有远离过薛姨妈,还不照样一次接一次地惹事。正是由于薛姨妈过于溺爱儿子,教育儿子的方式方法不对头,也没有下功夫培养过儿子,才让薛蟠如今不仅误入歧途,连起码的生存能力都不具备。可见,薛蟠落到今天这步田地,自然有他冥顽不化的一面,但作为母亲的薛姨妈,实在也有很大的责任。
由于薛蟠外出的态度坚决,同时又由于宝钗对母亲的劝说,薛蟠最后还是走出了这非常重要的一步。薛蟠跟随张德辉外出数月,究竟有没有什么长进呢?从他返回后的表现可以看出,进步多少还是有的。比如能和柳湘莲化敌为友、结为兄弟,听说柳湘莲跟一个道士走了,还四处寻找,并且为此大哭一场,说明他与人交往也能以情义为重,并非像以前结交的都是酒肉朋友。他听从母亲之言,置办酒席,请伙计们吃饭,还挨个给他们敬酒,说明他作为薛家的当家人,也懂得了一些人情世故,注意关心家中的伙计们,毕竟生意运转还要靠他们出力。
但是薛蟠的长进也就仅仅限于这些,他最需要具备的经商智慧和管理技能,直到红楼故事结束时也没有学到手。我们从书中看到的,还是那个任性弄气、恶行不断的薛蟠,他的拙于经营与不懂管理,给薛家的事业造成了巨大的灾难,使他们的生意难以为继,再也无法摆脱濒临破产的危机。
四、薛蟠的婚姻
与贾珍、贾琏一样,薛蟠也是名副其实的好色之徒。就因为看中了已被许人的香菱,他居然唆使家奴打死了人,夺得香菱在手扬长而去。被薛蟠强纳为妾,香菱自然也是身不由己,她与薛蟠谈不上有什么感情,不过只是找了个栖身的地方而已,况且小妾的地位与正牌夫人,那是有天壤之别的。果然,嫁给薛蟠这样的呆霸王,香菱的好日子并没有过几天,一方面要忍受薛蟠暴戾的脾气,另一方面还要强颜欢笑,虽然衣食无忧,其实却也并无多少幸福可言。但最初薛蟠尚未大婚,香菱虽然经常要受薛蟠的欺凌,毕竟还有喘息透气的机会,而当薛蟠将夏金桂这样的恶妻娶进门时,不仅香菱的灾难来临了,薛家从此也没有安宁之日了。
夏金桂嫁入薛家,可用“来者不善”予以概括。我们看看第七十九回,书中是这样介绍她的:
原来这夏家小姐今年方十七岁,生得亦颇有姿色,亦颇识得几个字。若论心中的邱壑经纬,颇步熙凤之后尘。只吃亏了一件,从小时父亲去世的早,又无同胞弟兄,寡母独守此女,娇养溺爱,不啻珍宝,凡女儿一举一动,彼母皆百依百随,因此未免娇养太过,竟酿成个盗跖的性气。爱自己尊若菩萨,窥他人秽如粪土,外具花柳之姿,内秉风雷之性。在家中时常就和丫鬟们使性弄气,轻骂重打的。今日出了阁,自为要作当家的奶奶,比不得作女儿时腼腆温柔,须要拿出这威风来,才钤压得住人;况且见薛蟠气质刚硬,举止骄奢,若不趁热灶一气炮制熟烂,将来必不能自竖旗帜矣,又见有香菱这等一个才貌俱全的爱妾在室,越发添了“宋太祖灭南唐”之意,“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酣睡”之心。……
薛蟠本是个怜新弃旧的人,且是有酒胆无饭力的,如今得了这样一个妻子,正在新鲜兴头上,凡事未免尽让他些。那夏金桂见了这般形景,便也试着一步紧似一步。一月之中,二人气概还都相平,至两月之后,便觉薛蟠的气概渐次低矮了下去。
薛家与夏家都是商贾之家,自古商人重利轻义,这从薛家与夏家的联姻中反映得十分突出。这对婚姻关系的建立,不仅由于薛蟠看中了夏金桂的美貌,同时也因为薛家看中了夏家无子继承的巨额财产,因而两家的婚姻带着很大的利益考量。从身世、个性以及行事方式上来说,薛蟠与夏金桂,实在有许多共同或相似之处,可以说俩人的婚姻倒算是门当户对。然而,夏金桂超过薛蟠的地方,在于她多了不少歪心思,她一方面要制服薛蟠,另一方面要压住香菱,总之要在薛家抖起女主人的威风,树立起强势的形象。一个妙龄女子新婚燕尔,心里想的不是柔情蜜意,而是对于夫家赤裸裸的算计,这实在令人不寒而栗。面对这样有心机的媳妇,一向鲁莽而愚昧的呆霸王薛蟠,如何能从容应对的了呢?至于素来昏聩、不善治家的薛姨妈,以及待字闺中、难以施展的宝钗,就更加要忍气吞声、退避三舍了。于是,在她的策划和闹腾下,薛家从此便烽烟四起、鸡犬不宁,一幕家庭闹剧便在读者眼前上演了。
我们不妨看看,作者是如何塑造这个悍妇、妒妇形象的。
首先,她千方百计地控制丈夫。从进入薛家的第一天起,夏金桂就把降服丈夫,作为她入嫁薛家的主要目的。她看准了薛蟠“喜新厌旧”“有酒胆无饭力”的本质,一心要把他玩弄于股掌之上。刚开始时,趁着薛蟠对他正在“新鲜兴头上,凡事未免尽让他些”;渐渐地,她“一步紧似一步”地逼迫着丈夫,“薛蟠的气概渐次低矮下去”。再后来,她终于找了薛蟠一个不是,便“气的哭如醉人一般,茶汤不进,装起病来”。最后,她巧妙地利用薛姨妈的糊涂,终于让薛蟠缴械投降,使他“不免气概又矮了半截下来”。
夏金桂与薛蟠是夫妻,但这对夫妻关系很不正常,倒像是一对死对头似的。按封建社会的礼教以及大家庭的惯例,夏金桂嫁到了薛家,应该协助薛蟠操持家务、孝老怜幼等等,尤其是在薛家缺少经营管理人才的重要时期,她作为薛家的内当家,应该把主要心思放到生意上。然而夏金桂却不是这样想的,她嫁到薛家来,第一件要紧事,便是盘算着如何“趁热灶一气”,把丈夫“炮制熟烂”,以便“自竖旗帜”。似乎她来薛家的目的,不是与薛蟠做一对和和美美的夫妻,俩人同心同德地过日子,而是要抢占山头把原寨主干掉,自己取而代之。这样的婚姻已经违背了常理,因而不仅让薛蟠平添了许多烦恼和麻烦,也让薛家内部一直处于动荡状态,可以说是加速了薛家的败落,也注定了夏金桂的悲剧结局。当然,夏金桂之所以这样肆意妄为,除了她本身的顽劣之外,与薛蟠的糊涂和处置不当也不无关系。这种局面发展下去,让薛蟠感到家庭无温情、安宁而言,便不得不外出躲避,从而也增加了在外惹是生非的机会。
同时,夏金桂也与香菱的关系十分糟糕。封建时代的大家庭中,妻和妾的关系总是处于紧张之中,大老婆似乎总是排挤侧室,这其中既有妻妾制度本身的原因,也有人性以及妻妾个人品行方面的原因。以香菱的善良、温柔与本分,如何能抵挡得住夏金桂的凶悍,一个对人生充满诗情画意的幻想的弱女子,便在夏金桂的荼毒下,一步步地滑入死亡之渊。
接着,夏金桂又把矛头指向了香菱。她不仅蛮横地将香菱改名为“秋菱”,还设计陷害香菱,将摆布以至除掉香菱,作为进一步控制丈夫的手段。对此,第八十回这样写道:
“正要摆布香菱,无处寻隙,如今他既看上了宝蟾,如今且舍出宝蟾去与他,他一定就和香菱疏远了,我且乘他疏远之时,便摆布了香菱。那时宝蟾原是我的人,也就好处了。”打定了主意,伺机而发。
薛蟠本来是个喜新厌旧、得陇望蜀的人,娶了夏金桂,又想谋其丫头宝蟾,因而早已把香菱抛到脑后了。夏金桂正是抓住薛蟠这样一个弱点,一步步达到排挤、残害香菱的目的,而薛蟠对于她的诡计竟然浑然不觉,稀里糊涂地掉入为他挖好的陷阱。香菱的悲剧还不仅因为夏金桂的凶残,也在于薛蟠的糊涂和鲁莽,结果等于薛蟠与夏金桂合伙残害了香菱。夏金桂诬陷香菱用镇魇法想害死她,呆霸王便不问青红皂白,抓起门闩就劈头盖脸地暴打香菱。于是香菱不仅要受夏金桂的压迫,还要受薛蟠的冤枉气,其处境的艰难程度可想而知。幸而薛宝钗明白事理,不让薛姨妈将其卖掉,而是自己带回去放在身边使唤,算是暂时为香菱解了围。
在薛姨妈面前,夏金桂自然也不是一个孝顺的好儿媳。夏金桂未过门之前,薛姨妈时常焦心的是儿子不走正道;夏金桂来到薛家后,薛姨妈的烦恼增添了一倍,她又要面对来自儿媳妇的压力。夏金桂在娘家就不是一个好闺女,来到薛家后更是无事生非,她对薛姨妈没有任何孝顺的表现,还欺负“婆婆良善”,“渐渐持戈试马”起来,动不动便与薛姨妈斗嘴,把个薛家搅得片刻不宁。当初薛姨妈给薛蟠张罗媳妇,是为了让其能规劝薛蟠走上正路,同时也为了能侍奉自己,没想到反而给家里找了个大麻烦,薛姨妈肯定是肠子都悔青了。当然,夏金桂之所以能如此桀骜不驯,不把薛姨妈放到眼里,也与薛姨妈自己缺乏治家能力不无关系。
我们从书中看到的夏金桂,完全是一副泼皮无赖、悍妇妒妇的形象。同样在第八十回,书中是如此描绘夏金桂的:
那时金桂又吵闹了数次,气的薛姨妈母女惟暗自垂泪,怨命而已。薛蟠虽曾仗着酒胆挺撞过两三次,持棍欲打,那金桂便递与他身子随意叫打;这里持刀欲杀时,便伸与他脖项。薛蟠也实不能下手,只得乱闹了一阵罢了。如今习惯成自然,反使金桂越发长了威风,薛蟠越发软了气骨。虽是香菱犹在,却亦如不在的一般,虽不能十分畅快,就不觉的碍眼了,且姑置不究。如此又渐次寻趁宝蟾。宝蟾却不比香菱的情性,最是个烈火干柴,既和薛蟠情投意合,便把金桂忘在脑后。近见金桂又作践他,他便不肯服低容让半点。先是一冲一撞的拌嘴,后来金桂气急了,甚至于骂,再至于打。他虽不敢还言还手,便大撒泼性,拾头打滚,寻死觅活,昼则刀剪,夜则绳索,无所不闹。薛蟠此时一身难以两顾,惟徘徊观望于二者之间,十分闹的无法,便出门躲在外厢。金桂不发作性气,有时欢喜,便纠聚人来斗纸牌,掷骰子作乐。又生平最喜啃骨头,每日务要杀鸡鸭,将肉赏人吃,只单以油炸焦骨头下酒。吃的不奈烦或动了气,便肆行海骂,说:“有别的忘八粉头乐的,我为什么不乐!”薛家母女总不去理他。薛蟠亦无别法,惟日夜悔恨不该娶这搅家星罢了,都是一时没了主意。于是宁荣二宅之人,上上下下,无有不知,无有不叹者。
薛蟠被夏金桂闹得无可奈何,便动了去南方置货的心思,其实也就是想找个借口外出躲难。谁知他又惹起了第二场人命官司,至此便长时间不在家中了。而夏金桂将薛蟠逼走,等于自己从此守起了活寡。薛蟠长期不在身边,夏金桂无法排遣心中的寂寞,便又对薛蝌起了淫心,于是她又动起了歪心思,想方设法勾引薛蝌来。为了将薛蝌弄到手,夏金桂真是机关算尽,嗾使她的丫头宝蟾为她探路,只是由于薛蝌的淡定而没能得手。欲火中烧的夏金桂,又与娘家过继兄弟夏三私下来往,实在在悍妇、妒妇之外,又显示出一副淫妇的面目。
夏金桂之所以如此刁蛮无度,除了她自己从小个性顽劣之外,母亲对她的不正确教导也是一个很大的原因。她偷偷把薛家的东西偷回娘家,她的母亲还教导她要“闹得他家家破人亡,那时将东西卷包儿一走,再配一个好姑爷。”可见,母亲送她嫁入薛家,目的并不是要去做一个好媳妇,而是为了谋取薛家的钱财。
夏金桂的胡作非为与倒行逆施,终于让她走上了不归路。第一〇三回,她担心自己与夏三鬼混的丑闻,会被知情的香菱说出去,于是便设计想药死香菱,不想老天不从她愿,最后她反而药死了自己,终于使她遭到了报应。《红楼梦》的作者,总体上是以崇敬、欣赏的目光看待年轻女性的,但把夏金桂写得如此不堪,似乎是一个例外。
这样一种完全出于利益考量、并且充满算计的婚姻,既毁掉了薛蟠,也毁掉了夏金桂,没有给薛家带来任何好处,反而进一步加速了薛家衰落的进程。
五、宝钗的婚姻
薛家住进贾府的时候,宝钗已经十五岁,按当时社会的情形,已经到了谈婚论嫁的时候。但薛家一直到贾家主动向宝钗提亲为止,连宝钗的堂妹宝琴都早有人家了,却一直没有明确给宝钗找过婆家。这种情况表明,薛家对宝钗的婚事,确实是有过慎重考虑的,择婿的目标自始至终就是宝玉,之外没有考虑过其他人。
薛家选择宝玉做女婿,包括宝钗自己,未必就对其本人十分满意,但薛家首先相中的是贾家的门第。宝玉虽然不愿意致力于仕途经济,对于宝钗来说也不是个好夫君,却是荣国府基业的天然继承人,用今天的话来说属于潜力股,因而薛家便把宝押到宝玉身上了。从薛家角度来说,与贾家联姻自然是亲上加亲,有利于薛家的未来;但对于宝钗来说,嫁给宝玉这位“于国于家无望”的无能公子,却实在是委屈了这位红楼故事中首屈一指的美女、才女。更要命的是,宝玉自始至终钟情的是黛玉,对宝姐姐并没有那意思,后来贾、薛两府家长合谋偷梁换柱,硬将宝钗与宝玉捆绑为夫妻,其实给两个人带来的只是痛苦,并无多少幸福可言。贾家与薛家的家长,自然也都明白他们干了一件荒唐事,但家族的利益至高无上,因而也就不顾及儿女们的感受了。
薛家何时把择婿的目标锁定到宝玉身上?书中没有明确交待过。但从一些侧面描写中,读者还是能大致推测出薛家产生这种想法的时间。第三十四回写道,宝钗听袭人说,宝玉挨打,有可能是薛蟠调唆人向姨爹告了宝玉的状,回家后向母亲说了此事,薛姨妈为此责怪薛蟠在外惹事,宝钗也劝哥哥要检点些。薛蟠与宝钗辩嘴,无意中透露出一则十分重要的信息:
薛蟠见宝钗说的话句句有理,难以驳正,比母亲的话反难回答,因此便要设法拿话堵回他去,就无人敢拦自己的话了;也因正在气头上,未曾想话之轻重,便说道:“好妹妹,你不用和我闹,我早知道你的心了。从先妈和我说,你这金要拣有玉的才可正配,你留了心。见宝玉有那劳什骨子,你自然如今行动护着他。”话未说了,把个宝钗气怔了,拉着薛姨妈哭道:“妈妈你听,哥哥说的是什么话!”薛蟠见妹妹哭了,便知自己冒撞了,便赌气走到自己房里安歇不提。
薛蟠在此所提到的“从先妈和我说,你这金要拣有玉的才可正配”一事,正是指书中所谓的“金玉姻缘”之说。薛蟠乃心直口快之人,有什么话决不会藏着掖着,“金玉姻缘”之说从他嘴里出来,并点明是薛姨妈亲口告诉他的,可见此事确实在薛家酝酿已久,已成为宝钗择婿的既定方针。“从先”是什么时候?没有具体而准确的时间点,但应该是在薛家尚未进都中之前。因为宝钗的金锁在入住贾府之前就有了,因而薛姨妈给薛蟠说起这件事,不可能是在住进贾府之后。既然薛家早在进入贾府之前,就已经把择婿对象锁定到宝玉身上,由此便知薛家长期滞留贾府,目的之一就是为了达成这桩婚姻。也由于宝玉成为当时薛家唯一的选择对象,因而尽管有黛玉作为强大的竞争对手存在,期间还有贾母在宝钗、黛玉之外寻找对象,但薛家始终没有改变初衷,而只是默默地等待着时机成熟。宝钗最终与宝玉一同拜了天地,薛家与贾家亲上加亲的目的无疑是达到了,但宝钗与宝玉俩人的幸福,也随之被牺牲掉了。
薛家选中宝玉作为宝钗的夫婿,应该无可厚非,谁规定薛家就不能动宝玉这块奶酪呢!黛玉有权与宝玉谈恋爱,宝钗同样有权争取与宝玉的婚姻。按常情,薛家为实现与贾家亲上加亲的目的,薛姨妈可以直截了当地去求王夫人,也可以请合适的人向贾府提亲,这应该同样无可非议。但薛家并未这样做,而是选择了一种含蓄隐晦的方式表达了其意愿,就是在做这件事之前,先造了一个“金玉姻缘”的舆论,即薛蟠所说的“要拣有玉的才可正配”。这的确十分符合中国人传统的行事方式,造舆论等于放试探性气球,风向不对,可以立即偃旗息鼓,不会造成多大损失;倘若风向正确,只管静等水到渠成,无须劳心费神。二宝最后终成夫妻,证明薛家所采取的迂回策略是正确的。
薛家投奔贾家,最大的目的,是为了加强与贾家的联系乃至依附贾家,而要达到这个目的,最稳妥的办法便是与贾家联姻,实现亲上加亲。但薛家却一直在联姻这件事上保持低调,并不采取主动,而是造出“金玉姻缘”的舆论之后,静等事态的发展。薛家为什么要这样做呢?仔细揣摩个中原因,大概有如下几条:一是薛家如果高调向宝玉提亲,可能会暴露谋取宝二奶奶地位的意图,引起贾府各个利益方的警惕和防范,将大家的注意力都吸引到宝钗身上,造成树大招风以至弄巧成拙的后果,反而欲速不达、过犹不及。二是宝钗遇到了黛玉这位强大的竞争对手,黛玉的身后不仅站着贾府最高领袖贾母,而且又和宝玉这位当事人情投意合,因而宝钗在竞争中明显地处于下风。这种局面让薛家心有忌惮,不敢贸然行事,于是只好保持低调,静待事态的发展。三是薛家看透了贾家面临的坐吃山空的窘境,越来越需要有雄厚的财富注入才可维持运转,同时也看出了宝玉最理想的贤内助,并非弱不禁风且不擅理家的黛玉,而是才德兼备、端庄能干的宝钗。因而,薛家自信自己在财与人两方面都有很大优势,认定贾家在对待宝玉的婚姻问题上,肯定也会从家族的长远利益出发去选人,于是并不真正将黛玉视为根本的威胁。正是由于坚信自己最终会赢得这场婚姻,因而薛家不急不躁,任凭风浪起稳坐钓鱼船,并不在意黛玉与宝玉私定终身,只管注意维护好与贾府上层之间的关系即可。倘若薛家高调向宝玉提亲,有可能触动各方敏感的神经,尤其会让宝钗与黛玉迎头相撞,而且还会引发宝玉的逆反心理,将自己置于矛盾的焦点之中,反而压缩了薛家的回旋余地。
有些研究者非常同情宝黛的爱情,或者十分喜欢林黛玉这个人物形象,于是便对“金玉姻缘”颇为反感,认为这是薛家为让宝钗上位而制造的谣言,甚至认为是薛姨妈与王夫人一同炮制的阴谋。其实,无论从当时社会民间习俗来看,还是从小说的艺术构思与情节设计来看,就儿女婚姻求签问卦的事是司空见惯的,薛姨妈对王夫人等曾提过“金锁是个和尚给的,等日后有玉的方可结为婚姻”一事,未必就是薛家精心设的局。书中没有明写薛家玩过什么诡计,除了薛姨妈说“金锁是个和尚给的”,宝钗的丫鬟莺儿也如此说,薛蟠与宝钗吵嘴时也这样说,难道薛家上下都在这件事上演戏?这样的戏演一时可以,数年如一日地演下去,像薛蟠这种心里藏不住话的人,能一直保持状态吗?
退一万步讲,就算薛家为了达到与贾府联姻的目的,有意制造了“金玉姻缘”的舆论,又有多大过错呢?这样的舆论并没有对任何人造成明显的危害啊!“金玉姻缘”最终能不能落地,决定权并不在薛家人手中,而是取决于贾府的态度,薛家不过是为贾家提供了一个可供选择的对象而已,并没有为了达到目的而不择手段。相反的,在宝钗婚姻这件事上,薛家倒是采取了一种十分温和而委婉的策略,波澜不惊地与黛玉形成了竞争态势。可以想象,即使没有薛宝钗的存在,贾府也基本上不会认同黛玉与宝玉的爱情,为了贾家的长远利益,仍然会在黛玉之外为宝玉寻找对象。实际上,贾母就是这样做的,清虚观打醮时向张道士提出宝玉的择偶标准,之后又向薛姨妈打听薛宝琴的生辰八字,就是在黛玉乃至宝钗之外所做的选择。
宝钗与黛玉的处境不同,因而两人对自己的婚姻所持的态度以及处理方式,便也有很大的不同。黛玉父母早逝,并且又无兄弟姐妹,她长住舅舅家等于是寄人篱下,虽然有外祖母这棵大树庇护,但毕竟与至亲不同,所以她才会有“一年三百六十日,风霜刀剑严相逼”这种痛彻心扉的感受。而宝钗的情况就不同了,虽然也是长住贾家,但她身边有母亲和哥哥,热冷都有人体贴关照,甚至还可以在薛姨妈面前撒娇,因而她比黛玉过得幸福多了。黛玉虽然有宝玉作为精神支柱,但他们的爱情并不被家长认可,何况宝玉毕竟还未成家立业,自己的事自己做不了主,因而黛玉的心,其实从来就没有真正踏实过。作为进入青春期的少女,黛玉和宝钗都需要解决婚姻大事,但贾府的家长包括贾母在内,从未对黛玉的婚姻有过明确的承诺,黛玉几乎要靠自己去张罗这件事,其尴尬和悲哀可想而知。而宝钗却有母亲在为她全力经营这件事,不需要她为此操多大的心,只管坐享其成即可。
当然,宝钗作为一位才干出众、对未来充满美好期待的少女,她希望自己将来能有一个称心如意的人来做丈夫,也是天经地义、无可非议的。但在一个女子不可能随意接触男子的社会中,并且宝钗作为典型的恪守封建礼教的女子,她知道自己的婚姻大事只能由母亲做主,自己并没有选择的权力。因而,她不会像黛玉那样敢于主动地、大胆地去追求爱情,而只是默默地、被动地接受母亲的安排。对于由家长选中的宝玉这位婚姻对象,她谈不上有多么满意,但也谈不上有多么失望,她也不主动去追求宝玉,但也没有违抗家长之命的意思,她只是做好自己作为一位淑女应该做的,顺其自然。对于宝黛的爱情,她自然也是看在眼里,记在心上,但她采取了不闻不问、甚至刻意回避的态度,从未有过什么破坏宝黛关系的言行。一些研究者不喜欢宝钗这个人物形象,便认为她阴险、虚伪,千方百计想做宝二奶奶,这其实并不符合事实,书中从未写过宝钗为了达到与宝玉成婚的目的,而做出过什么过分或无礼的事情。退一万步讲,就算宝钗也真的喜欢宝玉,要与黛玉竞争宝二奶奶的位子,又有多大的过错呢?难道将她说成是破坏宝黛“木石前盟”的第三者吗?宝黛之间的确发生了爱情,但在当时的社会条件下,他们的爱情并不被家长们承认,而且他们也从未正式订过婚,两人的恋情只能处于地下状态,无法拿到桌面上来公开谈论。在这种情况下,宝钗遵照家庭的意志,被动地接受这桩婚姻,明知不可为而为之,她又有多少过错呢!
事实上,按书中的实际描写,不是宝钗因为婚姻的事为难黛玉,而是黛玉常常为此对宝钗发难。黛玉最大的心病就是宝钗,把宝钗列为自己的情敌,见不得宝玉亲近宝钗,对宝钗与宝玉接触严加防范。例如宝钗听到传言,说宝玉挨打是哥哥向姨爹进了谗言,回到家向薛蟠求证,不料却引起一场很大的家庭风波。三十三回结尾到三十四回开头,有这样一段描写:
次日早起来,也无心梳洗,胡乱整理整理,便出来瞧母亲。可巧遇见林黛玉独立在花阴之下,问他那里去。薛宝钗因说“家去”,口里说着,便只管走。黛玉见他无精打采的去了,又见眼上有哭泣之状,大非往日可比,便在后面笑道:“姐姐也自保重些儿。就是哭出两缸眼泪来,也医不好棒疮。”……
话说宝钗分明听见林黛玉刻薄他,因记挂着母亲哥哥,并不回头,一径去了。
明明是黛玉挑衅宝钗,宝钗却佯装不知,不愿意为此与黛玉较真,因而她非常大度地采取了回避的态度,若无其事地走开了。想想看,两个人都为宝玉受伤而心痛,黛玉自己的眼睛哭得像桃子一样,却不允许宝钗脸上有泪痕,世上哪有这样的道理!况且宝钗晚上哭了一夜,其中可能夹杂为宝玉而哭的成分,但她主要还是为自己的家事而哭。就算宝钗对宝玉有意思,那也是她的权利啊,黛玉不仅没有理由不让宝钗哭,更犯不上为此而出语伤人。
为了减少黛玉的猜忌,避免与其发生过多的摩擦,同时也为了有关“金玉姻缘”的说法,不过于引起别人的注意乃至误会,宝钗甚至还有意疏远了宝玉。
最后的结果大家都知道了,宝钗与宝玉的婚姻,并没有给宝钗带来什么幸福,相反,宝玉的出家反让宝钗成了寡妇。作为一位受封建礼教影响很深的少女,宝钗不想像黛玉那样去追求自由恋爱,而是为了家庭的利益作出了巨大的牺牲,然而换来的仍然是一场无法逃避的悲剧。
六、薛姨妈的主心骨
按照中国人的传统,儿子肩负着一个家庭传宗接代的使命,同时也应该在家中发挥顶梁柱的作用。然而薛家的儿子薛蟠,不仅不能为薛姨妈分忧解愁,还常常在外边惹是生非;不仅不能成为薛姨妈的主心骨,反而成为薛姨妈的一块心病。在这种情况下,薛姨妈不得不把希望寄托在女儿宝钗身上,家中的许多大事,反而是由宝钗为母亲拿主意。
在红楼诸少女中,宝钗不仅是引人瞩目的才女,同时也是最有见识的女子之一,因而她成为寡母的主心骨理所当然。薛姨妈虽然为人精敏,长袖善舞,但在处理家务事上,尤其是在教育儿子薛蟠这件事上,却是力不从心,甚至有时还显得十分昏聩。正是由于宝钗眼光敏锐,善于审时度势,能够正确地分析和处理复杂问题,关键时刻给薛姨妈以正确的建议,因而才让薛姨妈避免了许多失误,同时也让薛家许多已经很糟糕的事情,最终看起来还不算太糟。
其实,对于宝钗出众的品质和能力,贾府中的人都是看得很清楚的。贾母就不止一次地称赞宝钗,说“不是我当着姨太太的面奉承,千真万真,从我们家四个女孩儿算起,全不如宝丫头。”贾母向薛姨妈这样说,其中自然含有客气的成分,但贾母也是个言辞爽快的人,这样评价宝钗不算太夸张。王夫人更是对宝钗的才能欣赏有加,对她做事也十分信任,王熙凤生病休养期间,她先是派李纨来代行管理职责,后来看到李纨志不在此,待人处事也太过宽厚,于是又派探春、宝钗做李纨的助手。宝钗于是以一位亲戚的身份,有机会站到荣府的台前,让众人一睹她管理方面的才干。探春年少气盛,做事大刀阔斧,锋芒毕现;宝钗老成持重,沉稳内敛,常常可以起到纠偏的作用,因而她与探春形成可贵的互补,既保证了“临时内阁”的正常运转,同时也避免了出现大的失误。通过宝钗帮助探春进行园子承包改革,尤其是妥善处理义利兼顾、确定承包人选以及年终结算等问题,贾府上下见识了这位未来的少奶奶的行事风格。应该说探春的改革能够获得很大的成功,固然是由于她自己的胆识和魄力,但也与宝钗的周全考虑和尽心辅佐分不开。
正是由于宝钗具有过人的见识,是其兄薛蟠无论如何也难以企及的,因而薛姨妈便有意无意地将宝钗视为自己的参谋助手,凡事都需要听从宝钗拿出的处理意见,她老人家的心才能踏实一些。我们不妨从书中几个典型的例子,来看看宝钗是如何为母亲分担忧愁、化解心结的。
第四十七回,薛蟠在赖尚荣家聚会时,由于调戏柳湘莲不成,反被湘莲骗到郊外狠揍了一顿,最后多亏贾蓉带人护送回家。且看薛姨妈和宝钗俩人对于此事的反应:
贾母等回来各自归家时,薛姨妈与宝钗见香菱哭得眼睛肿了。问其原故,忙赶来瞧薛蟠时,脸上身上虽有伤痕,并未伤筋动骨。薛姨妈又是心疼,又是发恨,骂一回薛蟠,又骂一回柳湘莲,意欲告诉王夫人,遣人寻拿柳湘莲。宝钗忙劝道:“这不是什么大事,不过他们一处吃酒,酒后反脸常情。谁醉了,多挨几下子打,也是有的。况且咱们家无法无天,也是人所共知的。妈不过是心疼的缘故。要出气也容易,等三五天哥哥养好了出的去时,那边珍大爷琏二爷这干人也未必白丢开了,自然备个东道,叫了那个人来,当着众人替哥哥赔不是认罪就是了。如今妈先当件大事告诉众人,倒显得妈偏心溺爱,纵容他生事招人,今儿偶然吃了一次亏,妈就这样兴师动众,倚着亲戚之势欺压常人。”薛姨妈听了道:“我的儿,到底是你想的到,我一时气糊涂了。”宝钗笑道:“这才好呢。他又不怕妈,又不听人劝,一天纵似一天,吃过两三个亏,他倒罢了。”薛蟠睡在炕上痛骂柳湘莲,又命小厮们去拆他的房子,打死他,和他打官司。薛姨妈禁住小厮们,只说柳湘莲一时酒后放肆,如今酒醒,后悔不及,惧罪逃走了。
薛姨妈见薛蟠被柳湘莲打了,不多问一句原因,不去判定谁是谁非,却本能地袒护自己的儿子,“意欲告诉王夫人,遣人寻拿柳湘莲”。其实质,用宝钗的话说就是:“倒显的妈偏心溺爱,纵容他生事招人”,“兴师动众,倚着亲戚之势欺压常人”。真是知母莫如女,这样当面一针见血地指出薛姨妈“宿疾”的,大概也只有宝钗才可以做得到。看看宝钗是如何向母亲分析此事的是非曲直,并提出恰当解决问题的方式和办法的。宝钗认为,哥哥被打,“不是什么大事”,酒肉朋友们一起吃酒,吃得昏头涨脑,打起来是常有的事,不过是醉了的人多挨几下而已。况且哥哥本就是个无法无天的人,他因吃酒打人的次数比别人还要多呢。倘若妈妈如果心疼哥哥,要出一口恶气,最好还是过几天,让贾珍、贾琏张罗一下,叫柳湘莲来给哥哥赔个不是就算了。如果薛姨妈一味要求王夫人,要去找柳湘莲的麻烦,不仅会更加纵容了哥哥惹是生非,同时也招来不好的社会舆论,反而不利于薛家。在宝钗看来,哥哥这样任性惯了的人,谁的劝告都听不进去,总是要吃点亏反而会好,否则他不会有所收敛的。这段对母亲入情入理的劝告,实在显示出宝钗非凡的识见,让初涉人生却老成持重的宝钗,不知比一把年纪的母亲高明了多少倍,也让素来总是感情用事的薛姨妈,顿时头脑清醒了许多,直夸女儿比自己想得周到。当薛蟠睡在炕上,呵斥小厮去找柳湘莲闹事时,被薛姨妈连忙喝住,而且还替柳湘莲开脱。这说明薛姨妈信任并依赖女儿,因而宝钗的劝告便会产生明显的作用。
第八十回,夏金桂设计陷害香菱,惹得薛蟠一时性起,抓起门闩劈头盖脸地打香菱,惊动了薛姨妈。薛姨妈呵斥儿子,夏金桂担心薛蟠“耳软心活”,让自己排挤香菱的目的落空,于是既对薛蟠煽风点火,又对婆婆旁敲侧击。且看宝钗是如何劝说母亲正确应对的:
薛姨妈……因此无法,只得赌气喝骂薛蟠说:“不争气的孽障!骚狗也比你体面些!谁知你三不知的把陪房丫头也摸索上了,叫老婆说嘴霸占了丫头,什么脸出去见人!也不知谁使的法子,也不问青红皂白,好歹就打人。我知道你是个得新弃旧的东西,白辜负了我当日的心。他既不好,你也不许打,我立即叫人牙子来卖了他,你就心净了。”说着,命香菱“收拾了东西跟我来”,一面叫人去,“快叫个人牙子来,多少卖几两银子,拔去肉中刺,眼中钉,大家过太平日子。”……
当下薛姨妈早被薛宝钗劝进去了,只命人来卖香菱。宝钗笑道:“咱们家从来只知买人,并不知卖人之说。妈可是气的胡涂了,倘或叫人听见,岂不笑话。哥哥嫂子嫌他不好,留下我使唤,我正也没人使呢。”薛姨妈道:“留着他还是淘气,不如打发了他倒干净。”宝钗笑道:“他跟着我也是一样,横竖不叫他到前头去。从此断绝了他那里,也如卖了一般。”香菱早已跑到薛姨妈跟前痛哭哀求,只不愿出去,情愿跟着姑娘,薛姨妈也只得罢了。
薛姨妈在处理儿子的事情上一向很糊涂,但对于香菱被毒打,她的头脑还是清楚的,明白这其中肯定是夏金桂在捣鬼,而儿子又甘愿被媳妇当枪使。因而,她才会呵斥儿子的粗暴,为被冤枉了的香菱叫屈,还指责夏金桂不守规矩。但她最后解决问题的办法,又显得十分愚蠢和蛮不讲理,她竟然要以卖掉香菱来摆平各方。既然是儿子耍蛮动粗,儿媳妇也居心叵测,而可怜的香菱是无辜的,按理说,薛姨妈就应该来处分有错的一方,安抚受害的一方。然而,薛姨妈处理问题的思路,却是要把香菱卖掉,等于在香菱受伤的心上又撒一把盐,这实在是令人大跌眼镜。
薛姨妈的处理方式,既无益于事情的完满解决,又会更加害了香菱,还会让人嗤笑薛家人不厚道。因而宝钗一听就觉得不妥当,于是连忙劝阻,并提出让香菱跟自己去。薛姨妈对此有什么反应呢?“留着他还是淘气,不如打发了他倒干净。”看看,她老人家又犯糊涂了,前面她都认为是儿子与媳妇有过错,香菱是无辜的,这会儿又认定是香菱“淘气”,只要把她打发走,天下从此就太平了。看来薛姨妈到底还是认为,小妾总是低人一等,家中无论是谁的错,到最后都首先是香菱的错。多亏宝钗处理得当,才阻止了薛姨妈的愚蠢想法,否则,薛家也会出现一位像将丫鬟赶出大观园一样的“罪魁祸首”。
又如第八十五回,薛蟠因打死人被官府抓走,我们看看薛姨妈与宝钗得知后的反应:
那薛姨妈走到厅房后面,早听见有人大哭,却是金桂。薛姨妈赶忙走来,只见宝钗迎出来,满面泪痕,见了薛姨妈,便道:“妈妈听了先别着急,办事要紧。”薛姨妈同着宝钗进了屋子,因为头里进门时已经走着听见家人说了,吓的战战兢兢的了,一面哭着,因问:“到底是和谁?”只见家人回道:“太太此时且不必问那些底细,凭他是谁,打死了总是要偿命的,且商量怎么办才好。”薛姨妈哭着出来道:“还有什么商议?”家人道:“依小的们的主见,今夜打点银两同着二爷赶去和大爷见了面,就在那里访一个有斟酌的刀笔先生,许他些银子,先把死罪撕掳开,回来再求贾府去上司衙门说情。还有外面的衙役,太太先拿出几两银子来打发了他们。我们好赶着办事。”薛姨妈道:“你们找着那家子,许他发送银子,再给他些养济银子,原告不追,事情就缓了。”宝钗在帘内说道:“妈妈,使不得。这些事越给钱越闹的凶,倒是刚才小厮说的话是。”薛姨妈又哭道:“我也不要命了,赶到那里见他一面,同他死在一处就完了。”宝钗急的一面劝,一面在帘子里叫人“快同二爷办去罢。”丫头们搀进薛姨妈来。薛蝌才往外走,宝钗道:“有什么信打发人即刻寄了来,你们只管在外头照料。”薛蝌答应着去了。
薛蟠摊上人命官司,这已经是第二次了。人命官司不比其他事容易糊弄过去,况且这次还是薛蟠亲手打死了人,运作不好是要抵命的,至少判薛蟠一个长期监禁。因而薛姨妈当时一听就被吓哭了,情急之下未免有些张皇失措,连家人提出的解决方案都听不进去,只一心想通过花钱来了解此事。更令人惊愕的是,面对突如其来的事变,薛姨妈的反应不免失态,竟然当着家人的面哭道:“我也不要命了,赶到那里见他一面,同他死在一处就完了。”听听,这哪里像家里主事者说的话?从薛姨妈能数年如一日地寄居于贾府,并且在贾母、邢夫人、王夫人以及王熙凤、尤氏等贾府重要女眷之间左右逢源、游刃有余来看,她也算得上是一个头脑精明、处事稳妥的人。然而她的最大软肋是,一涉及到儿子薛蟠,她就频频犯糊涂,似乎从来就没有觉悟过。在这里,只看到薛姨妈仍然执迷不悟,对儿子毫无原则的溺爱和迁就,而看不到对于薛蟠为什么一次又一次地闯祸,自己一次又一次地为其伤心的反思。
于是,作为母亲的主心骨,宝钗便在这个重要的时刻及时出现了。她虽然也为哥哥的事伤心,但理智告诉她,现在并非一家人抱头痛哭的时候,而是如何冷静地寻找应对的办法。首先,她劝母亲不要着急,也不能只顾着哭,而需要赶紧商量对策。其次,她判断事情绝不会像母亲所想的那样简单,只花点钱给死者家人就可以了,而且花钱也要花在关键处,花得有所值,乱花钱反而会刺激对方的胃口,让薛家陷入被动。于是,她明确地支持家人的提议,应该一起认真讨论一下究竟该如何做,千万不要病急乱投医,从而纠正了母亲指挥上的迷茫和偏差。最后,当薛姨妈昏头涨脑无法正常发出指令时,宝钗果断地代替母亲,安排家人去操办。宝钗遇事冷静、从容应对以及调度得体的品质和才干,由此可见一斑。
薛蟠被官府缉捕之后,夏金桂在家中无事生非,闹得不可开交,薛姨妈让儿媳妇气得要死,一点招儿都没有,多亏宝钗时常劝慰、开导,帮助其料理家务,才勉强撑了过去。限于篇幅,这里不再赘述。
从书中的实际描写可以看出,薛家表面上看是薛姨妈当家,其实宝钗才是真正的一家之主。薛蟠总是在外边惹祸,薛姨妈一遇到儿子出事,总是被气糊涂,结果如何处理这些棘手的事,最后总是需要宝钗来拿主意。可见,宝钗在家中实在是举足轻重,薛家如果没有她,局面会更加不可收拾。薛姨妈每每听了宝钗的劝,就对宝钗无限疼爱地说:“我的儿,到底是你想的到,我一时气糊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