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贾母的是是非非
张黎明2025-11-11 17:5722,376

  贾母是《红楼梦》中一位不可缺少的重要人物,她是贾府中辈份最高、年龄最大、地位最尊、威望最盛、影响最深的人。王熙凤称她为“老祖宗”,刘姥姥称她为“老寿星”,马道婆称她为“老菩萨”,其他人都称她为“老太太”,而她却自称“老废物”。不同的称呼有不同的含意,但都从特定的角度说明了一个问题,那就是,她是贾府中一个举足轻重的关键性人物,如同天上的太阳,所有的人都需要仰视她。红楼故事开始的时候,贾府作为百年望族已历经五世,贾母作为荣国公长子贾代善的夫人,是贾府第二代嫡亲中硕果仅存的老祖宗,因而她是一个承上启下、为贾府这艘巨大的航船掌舵的人。正是由于她的特殊地位及重要作用,贾母便对家族的兴衰负有十分重大的责任。然而,不幸的是,烈火烹油、鲜花着锦般的贾府,又偏偏是在她这位最高领袖的手上,逐渐陷入树倒猢狲散的悲剧结局的。因而分析和思考贾母在至尊之位上的所作所为,对于认识和探究贾府由盛转衰的原因及其机制,便显得很有必要。

  一、对贾母的基本评价

  贾母究竟是怎样的一个人?自《红楼梦》问世二百多年来,历代读者和研究者的对其褒贬不一,可以说是“仁者见仁,智者见智。”

  褒扬者认为,贾母是一个品质高尚、才能卓越、深明大义、精明睿智、通情达理、慈祥可亲、惜老怜贫、诙谐风趣的人,一个具有精神领袖风范、对贾府事业起到定海神针作用的人。比如清代著名红学家王希廉,就对贾母称赞有加,认为她是一位“福、寿、才、德”四字俱全的人。当代红学家吕启祥先生认为,“贾母作为这个宗法家庭中辈分最高、经事最多、地位最尊的‘老祖宗’,其作用不仅限于如有些论者所说的是一尊偶像,而是在实际生活中笼罩全局举足轻重的一位太上家长。”她“恰似一堵挡风的墙”,插在矛盾激烈的儿子与孙子之间,给了宝玉莫大的保护,“使得这株嫩苗不致很快摧折”。她“往往成为这个家庭各种错综复杂的矛盾的调节器”,“处在宗法家庭金字塔的顶端,‘老祖宗’更多的是以仲裁者的姿态出现。”“贾母不失为一个豁达大度的长者,小说中那些苛虐下人的情节几乎都与贾母无关。”“在贾府主子之林中,贾母在识见、才干、情趣、修养诸方面都超过她的子息,不用说贾赦、邢夫人之辈,即使是贾政王夫人也远远不及。”“在艺术欣赏问题上,贾母较贾政、王夫人之辈要高明得多”。再如季学源先生,在其《红楼脂粉英雄们》一书中认为,贾母是中国文学史上之第一母仪。“贾母形象集中凝聚了我国古代老祖母(母亲的母亲)的一切思想、心理、情怀、风范等等文化特征,这一切都在她身上极其自然地和谐地体现出来。”这是一种很高的评价,也就是说贾母的形象具有相当广泛的典型性,她的意义超出了书中人物本身,成为传统文化中老祖母的象征。

  而贬斥者则认为,贾母是一个不负责任、极其虚伪、追求享乐、奢侈无度、暴戾狡猾、溺爱不明、昏聩糊涂、刚愎自用的人,她是封建家庭秩序的支柱和象征,宝玉出家、黛玉夭亡就是她一手造成的,所谓仁义、宽厚等等,不过是一些表面现象,骨子里她是一个十分卑鄙、残忍的人。比如清人涂瀛说过:“人情所不能已者,圣人弗禁,况在所溺爱哉!宝玉于黛玉,其生生死死之情,见之数矣。贾母即不为黛玉计,独不为宝玉计乎?而乃掩耳盗铃,为目前苟且之安。是杀黛玉者贾母,非袭人也。促宝玉出家者贾母,非黛玉也。”涂瀛将贾母看为是害死黛玉、逼走宝玉的罪魁祸首。上世纪20年代,佩之先生在《红楼梦新评之人物评》一文中认为,贾母“是个极糊涂的老太太”,“史太君所代表的,便是吾国家庭中,一般腐败的家主。把子女的教育看作没有什么要紧,让他昏乱;让他游荡;只要有个孙子,祖宗血食无亏,别的都不计较了。”佩之先生又把贾母看为是一个十分糟糕的封建家长。

  从书中的具体描写来看,贾母与宝玉、黛玉、凤姐等其他主要人物一样,都远非思想、性格单一、单纯的形象,而仍然是一个极其复杂、绝非一两句话能说得清的人物,因而两极对立的评价都无法适合于她。现代红学家王昆仑先生曾经说过:“读了《红楼梦》关于贾母的描写,才使人忽然发现,原来中国历代那么多的史传和小说,竟找不出几篇完整美好的老太太传记。所有的多半是千篇一律的贤母传,或片断不全的言行钞,再不然就是寿序讣文一类的死文学。”王先生的意思是,《红楼梦》中塑造了一个“完整美好”的祖母形象,这样的形象在以往的史传和小说中是找不到的,具有非常鲜明而独特的艺术品格。而且,由于她是史侯之女、荣国公正妻、贵族妇女、贾府最高领袖,同时又是祖母、母亲、遗孀、老人、女人等多重角色,因而她形象的复杂性、多面性,以及研究者对她认识和评价的难度等,又比其他人更进了一层。那种对其简单化的理解以及非此即彼的结论,都难免以偏概全、挂一漏万,并不能准确、全面地理解贾母,而只有多层次、多角度地对其考察,才可能接近她的精神实质。

  二、贾母在贾府中的重要作用

  《红楼梦》尽管人物众多、事件迭出、故事纷繁,但是主要有两个人属于节点式的人物:一个是宝玉,脂批所谓“通部情案,皆必从石兄挂号,然各有各稿,穿插神妙”,即为此意;另一个就是贾母,贾府中的大多数人物,出现的不少事件,都与她发生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贾母是贾府中的一个中心人物,她的影响力涵盖荣、宁两府,两府因为她的存在保持紧密而稳固的关系,荣府、宁府的儿孙们都围绕在她身边。读者一定会强烈地感受到,如果没有贾母,黛玉基本上就进不了贾府,更不可能与宝玉发生感情上的交集;王熙凤恐怕也很难在荣府管事,更难以依靠贾母的威势而为所欲为;而被抄家后的贾府主子们,也不会因她“明大义”“散余资”而喘口气。更引人瞩目的是,宝玉由于有贾母这样一位老祖母,而得到了超过常情的庇护,即使他身边的丫鬟如袭人、晴雯,竟然原来也都是贾母身边的人,她十分看得上并且信得过,才把她们派去服侍宝玉,其疼爱孙子的程度超过了其父母。

  从书中所描绘的生活场景来看,贾母应该是出场最多的女性人物之一,“戏份”绝不会比王熙凤、林黛玉、薛宝钗等人少,凡是两府举办宴会、饮茶吃酒、观花赏月、看戏品词、斗叶打牌、猜谜说笑等日常娱乐活动,几乎都可以看到贾母的身影。而且,这些活动只要贾母一参加,不是两府主子悉数到场奉陪、承欢,就是媳妇、丫头、婆子集体伺候,大家庭的排场实在是隆重得很。有些活动,可以没有贾政、贾赦参加,或者这两位大佬到场后也往往是提前离席,但如果没有贾母在场,气氛就不够热烈,众人也不能尽兴,玩得就不会痛快。在娱乐或享乐方面,与其说王熙凤是贾母的开心果,还不如说贾母是整个贾府人的开心果,只要贾母劲头一上来,满场听到的都是她的笑声。

  《红楼梦》中有许多重要的事件,应该都是从贾母处“挂号”的,比如宝玉、黛玉的爱情,宝玉、宝钗的婚姻,贾赦以及贾琏的纳妾,刘姥姥得到贾府的厚遇,宝玉挨打以及甄家的走动,等等,都与贾母有着十分密切的关系。某种程度上,贾母就是家族血缘关系的守护者和粘合剂,倘若没有贾母,荣宁两府关系是否还如此密切,贾赦、贾政两房似乎还能相安无事,凤姐与贾琏的夫妻关系还能维持,等等,这些问题便都会产生很大的不确定性。尤其是因为有了贾母的威严和震慑作用,贾府的男性主子们虽然齐家无能,同时也一味荒淫无耻,但还不至于像薛蟠那样明目张胆地草菅人命,成为一方恶霸。贾母虽身居高位、大权在手,但并不像王熙凤那样张牙舞爪、心毒手辣,反而一团和气、处事圆通,尤其对穷人、孩子富有怜悯之心,因而在贾府中起到了道德标杆的作用。

  贾府是一个封建宗法制家庭,为了保持家族的稳定和长远利益,对付诸如家庭的庞大、人口的众多、关系的复杂、矛盾的迭出等一系列问题,妥善处理好两府之间以及父子、夫妻、兄弟、妯娌、长幼、嫡庶、主奴、亲疏等各种关系,必须有一位德高望重、能力超强、行事睿智、一言九鼎式的人物,来压阵、裁决和调和,这样才能保证家族的兴旺发达和正常运转。在这样一种背景下,贾母作为第二代祖宗中硕果仅存的人物,其至高无上的地位以及至关重要的作用无人代替,因而成为贾府权力的核心也是顺理成章。

  事实上,贾母是贾府各种错综复杂矛盾的调节器,在许多尖锐的冲突中起到了相当大的缓冲作用,因而成为贾府内部保持稳定的关键性因素。比如作为长房的贾赦与邢夫人,与二房的贾政和王夫人,两者之间便存在着权力之争,两房明争暗斗,以致于引出了抄检大观园这样的重大事件。贾母有可能为了平衡两房的关系,巧妙地设计了让长房的儿子儿媳,到二房家中协助管理府中日常事务,从而大大地缓解了双方的矛盾。即使如此,贾赦内心仍然不是很服气,还在中秋家宴上故意借助笑话,当着一家人的面讥讽母亲“偏心眼”。而强纳鸳鸯为妾的举动,不仅仅是贾赦好色心态的大爆发,其实也是贾赦又一次向老太太提出分权,表面上的好色难掩背后的利益之争。无论是长房、二房之间的争斗,还是主子与奴才之间的较量,最后都因贾母的强力处置而暂时平息。再看贾琏在凤姐生日那天,因与鲍二家的偷情而掀起轩然大波,两口子为此闹腾起来,连邢夫人、王夫人也制止不了,最后也只有让贾母作出裁决,才得以收场。而贾母处理此事,也并非要分出个谁是谁非,不过是大事化小、小事化了,让每个人都各有台阶下,不要闹得都没有面子。

  其实,贾母处理诸如此类的这些事,并不在于她有多坚持原则、赏罚分明,让每一个人都能心服口服,而是因为封建宗法家庭需要有这样一位最高领袖,在利益分配不平衡或出现较大纠纷时,能够作出让各方基本满意的仲裁,而贾母以自己的能力和智慧,正好承担了这样一个重要的角色。

  三、贾母的治家能力和智慧

  从书中的具体描写看,贾母无疑是贾府第二代主子中颇有治家能力的一位女性。但是关于贾母年轻时,她在贾府中究竟是如何理事的,具有什么样的行事风格,有哪些重要的值得称道的事迹,书中并没有作具体的描述,读者只是从贾母如今相关的一些言行,以及后辈们零散的评价来推测,她当年应该也是一个厉害的角色。而且,贾母在处事的圆通与灵巧方面,应该说与王熙凤不差上下,两人都是那种极其精明的人物,某种程度上,贾母就是凤姐的导师,凤姐就是贾母的真传弟子。比如第三十五回,宝玉想吃荷叶莲蓬汤,凤姐趁机多做了一些讨好众人,贾母说她“猴精”,显然是看到了王熙凤八面玲珑,与自己实在是有许多共同点,因而“猴精”二字,包含了多少赏识、疼爱与相惜之意。同样也是悟性极高的宝钗,当时在一旁目睹了此情此景,不禁也有感而发:“我来了这么几年,留神看起来,凤丫头凭他怎么巧,再巧不过老太太去。”贾母似乎对自己这一点也是颇为得意:“当年我像凤哥那大年纪比她还来得呢!”

  能洞悉一大家人不同的心理需求,善于调节各方面的利害关系,把所有的事都安排得妥妥帖帖,避免引起不必要的矛盾,应该是一种不可多得的能力,更是一种高超的治家智慧。读者对王熙凤的管理才能,应该从协理宁国府等事上充分领教,而作为老祖宗的贾母,治家能力自然应该还在她之上。虽然红楼故事开始的时候,贾母早已不再过问具体的日常事务,甚至连当政的王夫人也因为身体原因退居二线,而让正当青春的王熙凤在前台理事,但贾母并未完全置身事外,一旦府中的事触及到她敏感的神经,她照样是该出手时就出手。比如第七十三回中,贾母因为宝玉受到惊吓,一怒之下重罚了几位仆人,甚至还余怒未消地迁怪到探春,好多人劝说她都未能奏效。贾母不愧是人生经验极其丰富、并且头脑依然十分清楚的老人,她从守园门的婆子耍钱一事,敏锐地推断这些人必定会吃酒,一吃酒必然会任意开门锁,最后又往往会“引奸引盗”。包括探春在内的许多人,当时可能认为贾母查赌是神经过敏,小题大做,耍钱怎么会闹到“引奸引盗”呢!结果“绣春囊”一事发生,大家才明白贾母实在是有先见之明。

  本来像大观园园门晚间值班、婆子们聚众赌博的这类小事,是不值得贾母站出来亲自去管的。但由于宝玉因此受到了惊吓,碰到了贾母的底线,于是她便一下子警觉起来,意识到像探春这样的临时管家,年纪轻轻缺少经验,很可能会认识不到问题的严重性,而且让她们处理起来,也可能草草了事、不痛不痒,起不到以儆效尤的作用。于是她才从后台转到前台,高调来处理此事,雷厉风行、大刀阔斧,绝不心慈手软、手下留情。且看贾母是如何处理的:一是销毁赌具,“将骰子牌一并烧毁”;二是没收赌资,“所有的钱入官分散与众人”;三是惩罚赌徒,“将为首者每人四十大板,撵出,总不许再入;从者每人二十大板,革去三月月钱,拨入圊厕行内。又将林之孝家的申饬了一番”;四是不徇私情。迎春的乳母也是大头家之一,黛玉等一齐向贾母求情,老太太居然也丝毫不给情面:“你们别管!我自有道理。”结果没有一个人能逃脱惩罚。

  从以上情形看出,贾母整治大观园的治安秩序,其逻辑严密的推理、杀伐决断的魄力以及干脆利落的手段,让读者俨然看到了又一个协理宁国府时的王熙凤。对于贾母治家的能力和智慧,贾府的晚辈们自然也十分佩服,没有人对她评判的事情产生过质疑。的确,贾母考虑和处理问题,其周全、老到的程度,实在是一般人想不出来。第七十一回,贾府为贾母举办八旬之庆,贾府旁支来了两个女儿喜鸾、四姐儿,宴席结束后,贾母便留下她们,在园中玩两天再回去。这本来也不算多大的事,有其他人照顾好就行了,然而贾母却特意作了如下安排:

  贾母忽想起一事来,忙唤一个老婆子来,吩咐他:“到园里各处女人们跟前嘱咐嘱咐,留下的喜姐儿和四姐儿虽然穷,也和家里的姑娘们是一样,大家照看经心些。我知道咱们家的男男女女都是‘一个富贵心,两只体面眼’,未必把他两个放在眼里。有人小看了他们,我听见可不依。”婆子应了方要走时,鸳鸯道:“我说去罢。他们那里听他的话。”

  贾母是人生经验极其丰富、并且对人性有着深刻了解的老人,她竟然会想到留下的两个旁支穷孩子,必定会遇到贾府许多人的轻视和慢待,这样她们的自尊心必定会受到伤害,于是便有了以上格外的叮嘱。她的贴身丫鬟鸳鸯也是十分了解其心思,怕婆子说话效果打折扣,还要亲自去做布置。贾母这种深思熟虑、一丝不苟的处事态度和方式,实在是超出其他人许多,因而便引出了尤氏与李纨私下里的议论。尤氏说:“老太太也太想的到,实在我们年轻力壮的人捆上十个也赶不上。”李纨说:“凤丫头仗着鬼聪明儿,还离脚踪儿不远,咱们是不能的了。”孙子辈媳妇对贾母的称赞自然不无溢美之词,但贾府上下对贾母的处事智慧,却是无不佩服的。

  四、贾母的终极失误

  作为贾府第二代主子以及如今贾府的最高领袖,应该说贾母为贾府事业的延续作出了巨大的贡献,贾府能在历经百年之后,仍然有“烈火烹油、鲜花着锦”般的气象和威势,贾母的功劳不可忽视。假如没有贾母这样一位管理家务的能手,或者说由于贾母去世过早,贾府的事务完全由儿子辈这一代人掌管,贾府可能很早就已经败落了。

  但贾母也不能用她的功劳,来掩盖或抵消她的失误。站在贾府长远利益的高度来考察,贾母一生中最大的、最根本的失误,应该是没有教育好、引导好子孙,或者更准确、更具体地来说,她没有能够为贾府培养出可以独挡一面,能保证贾府事业兴旺发达的接班人。

  其实,贾府的主子们对于贾府面临的危机,尤其是穷奢极侈的外表背后所潜藏着的经济危机,还是有相当真切的感受的。比如第五十三回,宁国府正准备过年的时候,黑山村的庄头乌进孝到府中交租,贾珍看了一年比一年少的钱物很不满意,感叹地说:“这真是叫别过年了。”当乌进孝说到荣府那边收租状况也是如此,贾珍又感慨到自己这边只是日常用费,而荣国府那边“这几年添了许多花钱的事,一定不可免是要花的,却又不添些银子产业。这一二年里赔了许多,不和你们要,找谁去!”第五十五回里,凤姐和平儿讨论探春理财一事,王熙凤对府中入不敷出的状况也是十分忧虑:“你知道我这几年生了多少省俭的法子,一家子大约也没个背地里不恨我的。……家里出去的多,进来的少,凡有大小事儿,仍是照着老祖宗手里的规矩。却一年进的产业又不及先时多,省俭了外人又笑话,老太太、太太也受委屈,家下也抱怨刻薄。若不趁早儿料理省俭之计,再几年就都赔尽了。”可见无论是宁府还是荣府,都已经出现了严重的财政危机。到后来,为了维持正常运转,荣府的管家贾琏、王熙凤夫妇,竟然不得不常常向鸳鸯求情,让她偷偷弄出贾母的贵重物品,到当铺换钱以解燃眉之急。

  经济危机明明就在眼前存在着,贾府管事的主子们也都认识到了这一点,但府中却没有几个人愿意去深入思考并想法解决这些问题。尤其是男性主子们,大约除了贾政等极少数人之外,其余的如贾赦、贾珍、贾琏、贾蓉等等,几乎都在过着一种荒淫无耻、醉生梦死的生活,面对越来越近的危险不是装聋作哑,便是心存侥幸,总之是束手无策。宝玉虽然没有其他男性那样品质恶劣、行为不堪,但同样也是不为家族的长远利益考虑的人,甚至还对林黛玉说:“凭他怎么后手不接,也短不了咱们两个人的”。

  也不是所有的人都没有思考过如何应对危机的问题,倒是宁府早夭的重孙媳妇秦可卿,辞世前向她心目中的“英雄”王熙凤托梦,说出自己对贾府命运的忧虑以及防范的对策:

  秦氏道:“……常言‘月满则亏,水满则溢’,又道是‘登高必跌重’。如今我们家赫赫扬扬,已将百载,一日倘或乐极悲生,若应了那句‘树倒猢狲散’的俗语,岂不虚称了一世的诗书旧族了!”凤姐听了此话,心胸大快,十分敬畏,忙问道:“这话虑的极是,但有何法可以永保无虞?”秦氏冷笑道:“婶子好痴也。否极泰来,荣辱自古周而复始,岂人力能可保常的。但如今能于荣时筹画下将来衰时的世业,亦可谓常保永全了。即如今日诸事都妥,只有两件未妥,若把此事如此一行,则后日可保永全了。”

  凤姐便问何事。秦氏道:“目今祖茔虽四时祭祀,只是无一定的钱粮,第二,家塾虽立,无一定的供给。依我想来,如今盛时固不缺祭祀供给,但将来败落之时,此二项有何出处?莫若依我定见,趁今日富贵,将祖茔附近多置田庄房舍地亩,以备祭祀供给之费皆出自此处,将家塾亦设于此。合同族中长幼,大家定了则例,日后按房掌管这一年的地亩、钱粮、祭祀,供给之事。如此周流,又无争竞,亦不有典卖诸弊。便是有了罪,凡物可入官,这祭祀产业连官也不入的。便败落下来,子孙回家读书务农,也有个退步,祭祀又可永继。若目今以为荣华不绝,不思后日,终非长策。……”

  贾府的长辈们似乎只知道一味地奢侈享受,对即将到来的危机视而不见、充耳不闻。然而一个重孙辈的媳妇,却像一位饱经风霜的老人,一针见血地指出了贾府问题的严重性,并像模像样地提出了应对之策,这实在是匪夷所思。

  然而,即使聪明伶俐、精明能干的王熙凤,对于秦可卿椎心泣血般的提醒和建议,也只是停留在倾听和感动的阶段,之后并没有什么具体的行动去实施。贾府的主子们,普遍对越来越逼近的危机,表现出一种熟视无睹、麻木不仁和避而不谈的态度,就像大家都在一条千疮百孔、风雨飘摇的破船上,都能感受到船在缓缓地沉没,可以逃生的时间实在不多了,却没有人站出来挽救危局,眼睁睁地看着水步步紧逼地涨到脖子上。

  贾府的主子们似乎对即将到来的危局缺乏认识,倒是贾府之外的旁观者却对其洞若观火。第二回,冷子兴向贾雨村介绍贾府的情况,应该对贾府的现状作了客观的评述:

  子兴叹道:“老先生休如此说。如今的这宁荣两门,也都萧疏了,不比先时的光景。”雨村道:“当日宁荣两宅的人口也极多,如何就萧疏了?”……冷子兴笑道:“……如今生齿日繁,事务日盛,主仆上下,安富尊荣者尽多,运筹谋画者无一;其日用排场费用,又不能将就省俭,如今外面的架子虽未甚倒,内囊却也尽上来了。这还是小事。更有一件大事:谁知这样钟鸣鼎食之家,翰墨诗书之族,如今的儿孙,竟一代不如一代了!”雨村听说,也纳罕道:“这样诗礼之家,岂有不善教育之理?别门不知,只说这宁、荣二宅,是最教子有方的。”

  子兴叹道:“正说的是这两门呢。待我告诉你:当日宁国公与荣国公是一母同胞弟兄两个。宁公居长,生了四个儿子。宁公死后,贾代化袭了官,也养了两个儿子:长名贾敷,至八九岁上便死了,只剩了次子贾敬袭了官,如今一味好道,只爱烧丹炼汞,余者一概不在心上。幸而早年留下一子,名唤贾珍,因他父亲一心想作神仙,把官倒让他袭了。他父亲又不肯回原籍来,只在都中城外和道士们胡羼。这位珍爷倒生了一个儿子,今年才十六岁,名叫贾蓉。如今敬老爹一概不管。这珍爷那里肯读书,只一味高乐不了,把宁国府竟翻了过来,也没有人敢来管他。……”

  冷子兴的评价可谓是一针见血,一下子就把贾府走下坡路的根本原因给找出来了,那就是,如今的贾府“主仆上下,安富尊荣者尽多,运筹谋画者无一”,结果“外面的架子虽未甚倒,内囊却也尽上来了”,“如今的儿孙,竟一代不如一代了!”

  造成这种状况的原因固然是多方面的,但贾母作为贾府的第二代祖宗,影响贾府的时间又是那么长,因而应该是难辞其咎。一个家族是否能长久地保持兴旺,归根结底,还是要看其子孙能否继承老一辈的优良传统,将家族的事业发扬光大,至少是能够守住祖宗创下的基业。俗话说,富不过三代,意思是第一代祖宗所创下的家业,往往会被一味吃老本的子孙挥霍殆尽,但这也并非是一条无法超越的铁律。与子孙是败家子形成鲜明对照的是,祖宗奋发图强、富甲一方,子孙成功守业、光耀门庭的例子,同样数不胜数。而无论子孙的肖与不肖,都在很大程度上与所受到的家庭教育不无关系。

  其一,贾母不重视对子孙的教育和培养。

  一个家族要兴旺发达,归根结底是看子孙后代是否有能力、有魄力,继承并推动老一辈人开创的事业。贾家作为百年望族,到了贾赦、贾政这一辈已历三世,应该说到了一个十分关键的时期,在这时候产生一位强有力的当家人,对于贾家保持后续发展非常重要。但合格的、优秀的人才的产生,并非凭空而来或自然形成,而是需要老一代人的精心教育和培养,否则有关继承人的素质和就无从谈起。

  那么,贾母究竟是如何教育和培养儿子的呢?红楼故事开始的时候,贾母已经进入古稀之年,也不再过问日常事务,因而关于她当年是如何教育儿子的,我们已经无从知道,但从贾赦、贾政的实际表现来看,贾母在这方面应该乏善可陈。贾赦虽然袭了祖宗的爵位,却是一个品行不端、心术不正的人,只喜欢整天在家与小老婆喝酒取乐,并不见他做过多少正经事。不少人似乎都在为他叫屈,认为二房贾政抢了长房贾赦的位子,问题是,就算让贾赦来当荣府的家,他又有何德何能来肩负起这样的重任呢!他如果真在荣府管了事,荣府可能会乱得一塌糊涂,绝不会比贾政管得好。贾政虽然为人端方正直,谦恭厚道,但又失之于迂腐古板,尤其是缺乏管理家务方面的才能,如果不是有王夫人做贤内助,又有侄子侄媳鼎力协助,恐怕不会有目前这样相对稳定的局面。总之,我们从贾赦、贾政兄弟均不擅长理家一事上看出,贾母是不大善于教育儿子的,没有能在儿子这一辈人当中,培养出贾家事业的合格继承者。

  贾母没有从儿子辈的人当中培育出治家方面的干才,对于孙子辈又是如何教育和引导的呢?古人云:“养不教,父之过”,因而教育贾珍、贾琏、宝玉这些玉字辈的人,自然就是贾敬、贾赦和贾政这些文字辈的人义不容辞的责任。但由于贾母在教育和培养儿子方面没有带好头,于是,文字辈的这一批人教育玉字辈的人,不是像贾敬、贾赦对贾珍、贾琏那样放任自流,就是像贾政对宝玉那样不讲方式方法,总之,没有谁成功地教育和培养出一个堂堂正正的接班人。

  儿子辈中缺乏治家能手,而且他们也都渐渐进入了老年,所能发挥的作用也就十分有限了,于是贾母便不再对他们有多高的期望,而是把目光下移到孙子辈身上。孙子辈当中,被贾府普遍看好的继承人是宝玉,于是宝玉便成为贾母最疼爱的人,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他身上。贾母对宝玉的关心,超过了宝玉的父母,但她最关心的不是他的学业,也不是他需要练就的本领,而是对他日常生活的照顾。为此,她将自己最信任、最喜欢的丫头袭人、晴雯等人,都先后给了宝玉,让宝玉成为同辈主子中拥有丫头最多的人。宝玉由于招惹优伶蒋玉菡,同时与母婢金钏调笑导致其自杀,加之他平日不喜欢仕途经济,因而作为父亲的贾政管教他是天经地义的,只是贾政采取的教育方式不妥当。贾母心疼孙子被打成重伤,同时责怪贾政方法粗暴,这也是人之常情、无可厚非。但贾母没有是非观念,只一味训斥和讥讽儿子,闭口不提宝玉所犯的错误,某种程度上等于纵容了宝玉,从而消解了贾政为此付出的努力。有了贾母这样的挡箭牌,宝玉更加不喜欢去做什么正经事,更谈不上为贾府的前途去着想,因而指望他来继承贾府的事业,实在是不现实的。

  对于自己的终极失误,贾母直到贾府被查抄后才有所醒悟。第一〇六回,她沉痛地对自己的失误作出检讨:“我贾门数世以来,不敢行凶霸道。我帮夫助子,虽不能为善,亦不敢作恶。必是后辈儿孙骄侈暴佚,暴殄天物,以致合府抄检。现在儿孙监禁,自然凶多吉少,皆由我一人罪孽,不教儿孙,所以至此。”然而,贾母醒悟得太晚了,大错已经酿成,一切都不可挽回。

  其二,贾母过于放纵子孙的不良行为。

  比如贾赦,袭一等将军之职,又是荣府的大老爷,按说对贾府的事业负有相当重要的责任,虽然不能为贾府子弟树立正面的榜样,至少不应该胡作非为、成为一个令人不齿的恶人吧。然而,这个贾赦却是贾府中第一昏聩之人,他的最突出的特点是贪财、好色。就为了几把古扇,他勾结贾雨村,诬陷古扇主人石呆子“拖欠官银”,结果石呆子被弄得家破人亡。对于这样严重的罪行,贾府中不会无人知道,知道者也不会无动于衷,连作为儿子的贾琏都有些看不过去。然而,读者从头至尾没有看到,贾母对于这件事究竟持何种态度,究竟是贾母一直不知道这件事呢,还是知道了,碍于情面而不愿意表明态度呢?从贾母一向宽厚仁慈、怜贫惜老来看,她应该是不会同意贾赦这样做的,但贾母为此规劝或训诫过贾赦吗?读者没有看到过。总之,无论怎么说,贾母对贾赦多少还是负有失察的责任。

  就算贾赦保密工作做得好,敲诈石呆子的事没有传到贾母耳朵里去,但他一把年纪了还沉溺于色欲的事,贾母却是完全了解的。在这件事情上,贾母也确实对贾赦表示过强烈的不满,连王熙凤都知道贾母的说辞:“老太太常说,老爷如今上了年纪,作什么左一个小老婆右一个小老婆放在屋里,没的耽误了人家。放着身子不保养,官儿也不好生作去,成日家和小老婆喝酒。太太听这话,很喜欢老爷呢?”对于贾赦想纳鸳鸯为妾一事,贾母更是大发雷霆,连邢夫人也受到了一顿训斥:“你们如今也是孙子儿子满眼了,你还怕他,劝两句都使不得,还由着你老爷性儿闹。”可见,贾母对于贾赦的荒唐行为,也是十分反感的,也确实提出了严厉的批评。然而,即使如此,贾母对于贾赦的批评和劝阻仍然是有限的,留有很大余地的,她所坚决反对的,只是贾赦纳鸳鸯为妾而已,却并没有反对他去纳别的女孩子。相反,贾母为了补偿贾赦放弃鸳鸯而造成的“损失”,还亲口对邢夫人说:“他要什么人,我这里有钱,叫他只管一万八千的买,就只这个丫头不能。”而最后的结果是:“贾赦无法,……只得又各处遣人购求寻觅,终久费了八百两银子买了一个十七岁的女孩子来,名唤嫣红,收在屋内。”看看,贾母对贾赦一方面批评,另一方面又是放纵,归根结底是仍然未引导贾赦走正路。

  对于儿子辈是这样放纵,对于孙子辈同样如此。贾珍、贾琏、贾蓉等贾家孙子辈、重孙辈,在穷奢极欲、滥施淫行方面,并不亚于上一辈的贾赦。连宁府中的老仆人焦大,对他们的勾当都一清二楚,并且乘醉骂道:“每日家偷狗戏鸡,爬灰的爬灰,养小叔子的养小叔子”,对此贾母岂能完全不知。然而,读者从未见到过贾母制止过这些荒唐的行为,不但不明确地去制止,甚至还认为没有什么了不起,无形中等于纵容了他们。第四十四回,贾琏趁一家人给王熙凤过生日的机会,偷偷地与鲍二家的在家鬼混,结果被王熙凤逮了个正着。官司打到贾母那里,贾母不仅不训导贾琏,反而替其开脱说:“什么要紧的事!小孩子们年轻,馋嘴猫儿似的,那里保得住不这么着。从小儿世人都打这么过的。”正因为贾母并不认为偷鸡摸狗有多大的问题,结果贾府男性主子们上行下效,热衷于纵欲淫乐的人为数不少,必然会让他们沉溺于醉生梦死的生活而不能自拔,自然也就无心致力于家族事业的兴旺发达了。

  贾府男性主子大多数都拙于治家,贾母从众多的人当中选拔出王熙凤来在前台管事,应该说也算是独具慧眼。平心而论,贾府中无论是男性主子还是女性主子,管理方面的能力比王熙凤更强的,恐怕还一时找不出,因而贾母喜欢、欣赏和支持这位孙子辈的媳妇,也算是人之常情。但贾母只看到了凤姐精明能干、办事泼辣的一面,却没有看到她贪婪狠毒、以权谋私的另一面,结果让王熙凤成为一个为所欲为、欲壑难填的人物。以贾母的精明和敏锐,想来并非对王熙凤干的那一系列坏事毫无察觉,但由于贾母过于溺爱、相信和纵容王熙凤,即使看到她有什么问题,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去认真计较和追究了。贾母失察和纵容的结果,不仅直接害了王熙凤,最后也导致了贾府中的政治生态被毒化,有了贾母这棵大树做靠山,王熙凤更是有恃无恐,狐假虎威,其他人自然是敢怒不敢言。

  其三,贾母本人过于贪图各种享受。

  贾母作为贾府第二代硕果仅存的一位老祖宗,有资格也有理由去享受富贵安逸的生活,只是她在享乐方面做得太过分了,以至于树立了一个负面的典型。

  过生日是贾府日常生活中最基本的一项娱乐活动,贾母不仅热心给自己过,同时也提议、张罗着给别人过。于是,为凤姐、为宝钗等人过生日,便成为书中浓墨重彩描绘的重要活动。过生日本身也没有多大的害处,但经常地、反复地过生日,尤其像贾府中那样需要凑份子摆宴席来过生日,便会让娱乐活动直接转化为费用开支,归根结底总还是一种奢侈的耗费。在贾母的头脑中,似乎只有变着花样的玩乐,而没有多少节俭的概念。贾母似乎是贾府中的娱乐明星,凡是在府内府外玩乐的事,贾母几乎没有不出席、不参与的。无论活动由谁举办,只要贾母在场,活动的规模必定就小不了,所有的娱乐项目都按贾母的喜好来安排,极尽豪华奢侈之能事,花费自然也就一路飙升了。

  至于在吃喝方面,贾母的口腹之欲,实在是令人叹为观止,用柳家的在六十一回所说的话,是“大厨房里预备老太太的饭,把天下所有的菜蔬用水牌写了,天天转着吃”,这种奢侈与排场,大概只有慈禧太后才可相比。第四十九回写道,贾母吃的大菜里有一样叫“牛乳蒸羊羔”,贾母向大家介绍说:“这是我们有年纪的人的药,没见天日的东西,可惜你们小孩子们吃不得。”所谓“没见天日”,大概是指还在胎胞里的羊羔,这样的一道菜不仅过于奢侈,听起来也让人感觉有些残忍。刘姥姥二进荣国府时,带来了一些家常蔬菜,贾母高兴地说:“我正想个地里现撷的瓜儿菜儿吃。外头买的,不像你们田地里的好吃”。贾母不光喜欢吃新鲜菜蔬,还喜欢吃一些野味,比如四十三回提到的“野鸡崽子汤”,应该也不是普通人家经常能享用的。总之,贾母是贾府中对于吃喝最在行的人,完全可以称得上是一位美食家,书中一会儿写到她“爱吃甜烂之食”,一会儿又写她抱怨“不是油腻腻的就是甜的”,总之是凡是好吃的她几乎都不放过。

  不仅如此,贾母吃饭的排场之大,也是堪比慈禧太后。第三回,黛玉初进荣国府时,就看到贾母吃饭的场面:“……已有多人在此伺候,见王夫人来了,方安设桌椅。贾珠之妻李氏捧饭,熙凤安箸,王夫人进羹。……旁边丫鬟执着拂尘,漱盂,巾帕。李,凤二人立于案旁布让。外间伺候之媳妇丫鬟虽多,却连一声咳嗽不闻。寂然饭毕,各有丫鬟用小茶盘捧上茶来。”从以上描写中我们看到,贾母一个人吃饭,大约有十几个人在伺候,伺候的不光是丫鬟、婆子,还有王夫人、李纨、凤姐这样的儿媳、孙媳。第七十六回还写道:“贾母见自己的几色菜已摆完,另有两大捧盒内捧了几色菜来,便知是各房另外孝敬的旧规矩”。可见在贾府中,不仅有专门的灶房为贾母做饭,各子孙房里有好吃的,还要另外给贾母孝敬一份。也就是说,贾母的饮食已经不是单纯的吃饭问题,而是一项涉及封建伦理关系的大事,各房的主子们都需要高度关注。

  贾母其实也看到,饮食上的奢侈,往往是出于旧例,礼节意义大于实际意义,同时也造成巨大的浪费,因而,她也表示过应该注意节俭。也是在七十六回,贾母看到儿孙房敬献的菜肴,便说:“都是些什么?上几次我就吩咐,如今可以把这些蠲了罢,你们还不听。如今比不得在先辐辏的时光了。”而对于自己吃不了的东西,贾母也能吩咐下人转送其他人。但亡羊补牢,为时已晚,贾母一辈子都这样排场地过来了,到了贾府已明显入不敷出的时候才想起节俭,实在也是杯水车薪,无济于事。更严重的问题是,贾母大半生在饮食上过于奢侈和排场,在贾府中带了一个不好的头,儿孙辈的主子们必然是上行下效,由此加重了贾府的财政危机。

  其四,贾母缺乏高瞻远瞩的战略性眼光。

  大凡名门望族能够保持持续发展和不断壮大的,往往都是家族的掌门人富有战略性眼光,他们不仅具备在危机到来时力挽狂澜的能力,更重要的是能在危机尚未发生时就居安思危,看清形势,从而为家族的兴旺发达大力培养人才,不断积累财富,以便防患于未然。

  然而,贾母身为贾府最高领袖,虽然一生经历了无数风风雨雨,却始终安富尊荣,缺乏战略性眼光,对府中潜藏的危机没有清醒的认识。贾府开始走下坡路,应该早已就露出了十分明显的迹象,却一直没有受到贾母的高度关注。第七十五回写大家一起吃饭,贾母看到“伺候添饭的人手内捧着一碗下人的米饭”给尤氏吃,便问道:“你怎么昏了,盛这个饭来给你奶奶。”鸳鸯在一旁解释说:“如今都是可着头做帽子了,要一点儿富余也不能的。”王夫人也说:“这一二年旱涝不定,田上的米都不能按数交的。这几样细米更艰难了,所以都可着吃的多少关去,生恐一时短了,买的不顺口。”贾母笑道:“这正是‘巧媳妇做不出没米的粥’来。”吃饭已不能再像往日那样主奴分明,这对于素来奢侈的贾府来说,已经是一个十分令人不安的信号了,王夫人、鸳鸯都已经感受到艰难,然而贾母却一点儿也不觉得有什么不正常,反而用一句笑话消解了隐藏的危机。江南甄家是与贾家关系密切的一户人家,王夫人将甄家家产被抄、回京治罪的消息告诉了贾母,按说这样的情况应该引起贾母的高度重视与警醒,然而贾母却不喜欢听,还有些责怪王夫人有些扫兴:“咱们别管人家的事,且商量咱们八月十五日赏月是正经。”可见在贾母的心目中,没有什么事比娱乐消闲更重要。

  第一〇七回,贾母向贾政询问家中资产情况:“咱们西府银库,东省地土,你知道到底还剩了多少?”贾政回复说:“旧库的银子早已虚空,不但用尽,外头还有亏空。……东省的地亩早已寅年吃了卯年的租儿了,一时也算不转来,……”贾母听了后,似乎才第一次知道,府中早已陷入经济危机了:“怎么着,咱们家到了这样田地了么!我虽没有经过,我想起我家向日比这里还强十倍,也是摆了几年虚架子,没有出这样事已经塌下来了,不消一二年就完了。据你说起来,咱们竟一两年就不能支了。”作为贾府最高领袖,贾母按说应该对府中经济状况了如指掌,而且更应该在陷入危机之前就谋划运筹,采取强有力的措施进行补救,这样才可以避免落到如今回天无力的田地。然而,贾母却对潜藏的危机浑然不觉,大半辈子无所作为,因而可以说是严重的失职。

  其五,贾母没有正确发挥家族领袖的领导作用。

  贾母是贾府的最高领袖,对家族的兴旺发达负有难以推卸的领导责任。随着年龄的不断增大,贾母退居台后不再过问家事了,一般也不干涉王夫人、王熙凤作出的决策和安排。如果贾府仍然像往日一样处于上升阶段,子孙中有独当一面的人物冒出,贾母这样超脱和放手也是可以的。

  然而现实情况是,红楼故事开始的时候,贾家的第三代主子贾敬、贾赦和贾政,都未能成为贾家顶梁柱式的人物,家事主要由第四代人主持和管理。而这一辈人中的管理者贾珍与贾琏夫妇,虽然也有一定的能力,但又都各自在品德方面存在着很大的缺陷,这些缺陷限制了他们具有深邃的眼光,难以成为家族这艘航船上掌舵的人。既然贾家已经隐藏着深刻的危机,贾府事业后继乏人的问题也十分突出,因而此刻的贾府,最需要贾母这样一位强有力的人物来发挥领导作用,妥善解决如何培养合格的接班人的问题。

  但贾府在一天天地衰落下去,贾家这艘航船也已经漏洞百出,在风雨中飘摇了,贾母却仍然与自己的儿孙一样,对即将到来的危机似乎浑然不觉,或者即使感觉到了也心存侥幸,不愿意相信灾难会降落到自己头上。通读全书,我们只见贾母一味地与众人吃喝玩乐,却从未见到贾母思考过贾府的前途和命运,更没有见到过她采取过任何措施,来避免或防止贾府一步步滑向深渊。可以说,作为贾府最高领导者,贾母几乎没有发挥应有的领导作用,因而她作为最高领导其实是十分失职的,这样便导致了贾府一步步走向衰败的结局。

  五、贾母产生失误的原因探究

  贾氏家族由盛转衰的原因是多方面的,但贾母的一系列失误应该也是其中之一,而且是十分重要的一个方面。仔细分析和总结贾母产生失误的原因,有助于我们进一步认识和把握贾母这个形象的意义。

  原因之一,女性视野局限较大。

  贾母是贾家至高无上的老祖宗,但贾母首先是一个女人,在当时男女不平等的社会条件下,所有女性的首要任务是相夫教子,要遵守“三从四德”的封建礼教,因而缺乏男性主子应有的视野和活动空间。贾母的丈夫贾代善去世比较早,原来由她与丈夫一起负的管理责任,现在得由她一个人来承担,以贾母的个人素质和能力,如果放到今天的社会,她应该是一个女强人,能够纵横捭阖、大展宏图,将府中的一切事务都处理得妥妥当当。推想贾母的一生,在贾府的鼎盛时期主持家务,在数十年的媳妇熬成婆的过程里,应该说积累了多姿多彩的人生经历,具备了相当的管理家务的经验和才能。

  同时也作为女人,贾母对女性十分了解,能体谅她们的心情与难处,这是贾母优于男性主子的地方。她喜欢女孩子,于是将荣府、宁府中的女孩子,包括自己的外孙女林黛玉,都收罗到身边来,反映出她对女性的尊重与呵护。她孀居多年,因而十分理解年轻女性的感情需要和家庭美满,例如第七十六回,宁荣两府主子中秋赏月,晚上她劝尤氏早点儿回家:“你们小夫妻家,今夜不要团圆团圆!为何为我耽搁了!”可见她非常善解人意。

  但应该看到,封建礼教是限制女性的发展的,贾府给贾母提供的舞台只限于府中内部,让她管理的事务也只是家中的日常琐事。因而她没有机会介入更广阔的社会生活,更无从具备相当的政治头脑,而这一点又对家族的前途和命运至关重要。贾母无论多么精明强干、运筹帷幄,人生的经验、管理的能力也只限于府中,缺乏全局性、战略性的眼光,让她无法站在一个应有的高度,或者说能像冷子兴从旁观者的角度,去审视贾府的现状和危机。

  其实,不光贾母如此,整个贾府中管事的女性主子,应该都存在着同样的视野狭窄的问题,这并非说她们自身不优秀,而是封建礼教长期以来对妇女束缚与禁锢的结果。当然,在整个封建社会,一般的家庭妇女都必须严格恪守妇道,家族的兴衰是男人们考虑的事,女人们不必为此操多少心。但对于贾母这样的对整个家族负有重大责任的女性来说,如同宫廷中面对幼主的太后,在幼主难以正常行使职权的情况下,便必须代替其管理国家的事务。贾家第二代男性主子贾代善辞世过早,而第三代男性主子贾赦、贾政那时还没有成长起来,或者成年了却缺乏基本的治家本领,在这种情况下,贾母就不能再拘泥于封建礼教只讲妇道,而必须代替丈夫统管贾家的事务,尤其需要考虑和处理那些涉及前途命运的大事。但实际情况是,贾母虽然也是贾家女性主子中的杰出者,但她到底还是没有能最终超越当时女性的局限,而站在一个应有的高度去认识问题。

  原因之二,思维定势难以改变。

  做大家庭中的一位老母亲、老奶奶,只需要具有常规性的思维即可;但做一个大家庭的老祖宗和精神领袖,则必须具有超常规的思维,或者说需要具备领导者的思维。贾母不是一般性的家庭妇女,而是肩负着延续贾府辉煌使命的老祖宗,因而自然就不能把她当作一位普通的老人,而必须当作家族领袖人物来看待,她就必须具有领导者的思维。

  但是,女性的身份造成贾母生活圈子的狭小,继而造成她缺乏深邃远大的目光,同时也造成她难以改变的思维定势,而思维定势最后又决定她的思想观念和行为方式。在贾府中,贾母的身份前后经历了妻子与媳妇、母亲与婆婆、奶奶与老祖宗的几种变化,因而她的思维方式,始终没有超越身份造成的局限。

  一般而言,在旧时的大家庭中,对家族的前途和命运负有主要责任的是男性主子,谋取大家庭赖以生存、发展的经济与政治资源,为家族的未来培养可靠的接班人等等,都是男性主子们来考虑和实施的事情,女性只是作为配角辅助男性完成这样的任务即可,没有谁要求她们应该像男性那样承担更大的责任。但以上只是就一个正常的家庭而言的,前提是作为家族顶梁柱的男性主子必须健在,并且对家族事务具有足够的掌控力。如果男性主子早逝或者缺乏应有的能力,并且子孙中也无人及时替补上来,那就需要女性主子来承担男性主子未尽的责任。而贾家恰好就是这样一种情况,贾母丈夫早逝,贾赦、贾政无论是当初还是现在,都难以胜任掌门人的角色,于是便只好由贾母来料理这一切。贾母虽然迫于需要,被动地成为贾家的最高领袖,但思维方式仍然是母亲、奶奶的思维方式,并没有完全转变成作为贾府最高领袖应有的方式,因而她思考和处理家中的重大问题,仍然只是从母亲、奶奶的角度去思考。

  于是便出现了这样的现象:当大儿子贾赦“放着好好的官不做,成天和小老婆喝酒”,一味追求骄奢淫逸的生活,甚至于要朝老太太身边的大丫鬟鸳鸯下手的时候,贾母心中对大儿子贾赦的怨气,终于一下子爆发了。但贾母斥责、规劝儿子,却不是从贾家的长远利益出发,让他在后辈儿孙面前注意荣府大老爷的形象,多做一些有利于家族兴旺发达的事,而只是从自己的生活离不开鸳鸯的照顾出发。因此,对于儿子纳妾,贾母的看法应该说邢夫人的想法并无两样,大老爷可以去纳妾,只是你去纳别的女孩子好了,“我这里有钱,叫他只管一万八千的买”,想纳鸳鸯那是万万不能的,因为贾母离了鸳鸯几乎寸步难行。“我有了这么个人,便是媳妇和孙子媳妇有想不到的,我也不得缺了,也没气可生了。……留下他伏侍我几年,就比他日夜伏侍我尽了孝的一般。”之前贾母以一位贾府最高领袖的身份出现,站在贾府长远利益的高度,指责贾赦不务正业、不成体统,这是十分值得肯定的;然而现在她又以一个母亲的形象出现,只是反对他纳鸳鸯为妾,等于她将自己之前对贾赦的批评和指责给消解了。

  同样,当宝玉由于招惹优伶、调戏母婢以及无心读书而被父亲痛打的时候,贾母仍然是以一位母亲、祖母的形象出现,他只在意自己视若心肝宝贝的孙子被父亲毒打,却闭口不去追究宝玉挨打究竟是由于什么原因,因而便使她的干涉失去了正当性。她对宝玉的过于溺爱和庇护,客观上纵容了宝玉更加放诞任性,也使作为父亲的贾政对儿子的教育落了空。相比较贾母,贾政虽然对儿子的教育在方式方法上存在很大缺陷,但他对儿子的要求和期望还是基本正确的。有人说,贾政要求宝玉“留意于孔孟之间,委身于经济之道”,是为了维护封建制度和封建礼教,使宝玉最终成为封建统治阶层的忠臣孝子。这是脱离当时历史背景和社会现状的说法,也是有意歪曲贾政思想和愿望的观点。试想在当时的历史条件下,贾宝玉要获取基本的生存条件,要成为贾府合格的继承人,他除了认真读书,致力于仕途经济,还能有什么更好的出路呢?难道让他带领贾府的奴仆举行起义才是正确的吗?因此,对于儿子“在外流荡优伶,表赠私物,在家荒疏学业,淫辱母婢”的不肖行为,有哪位头脑清楚的父亲能认为是正常的?因此,贾政管教儿子虽然下手实在是太狠了,但他的出发点并没有错,他不过是对儿子恨铁不成钢。贾母制止贾政的粗暴行为自然是没有错的,但她也应该分清是非曲直,不能认为贾政的方式错了而目的也错了,更不能把贾政父子之间的矛盾转化为她与儿子之间的矛盾。

  从以上两个事例来看,贾母呈现出来的往往是母亲或奶奶的形象,却很少是贾府最高领袖的形象,贾母作为母亲、奶奶的面目出现自然也无可厚非,但贾母又不仅仅是母亲和奶奶啊,她还是贾府的最高领袖呢,对贾府的前途和命运负有至关重要的作用。因此,贾母在涉及贾府长远利益的重大事情面前,必须从全局的、战略的高度来思考和处理问题,而不能只是作为母亲或奶奶的身份,来感性地面对一切。然而,无情的岁月和狭小的生活空间,已经将她塑造成一个思维定型的老人了,她基本上不具备领袖人物的思维,有的只是作为老祖宗或老母亲、老奶奶的思维,而这种基于辈分、女性和亲情的思维,难以清楚、透彻地审视贾府面临的危机,只能给贾府事业带来一定的损害。

  原因之三,年纪太大力不从心。

  贾母是一位慈眉善目、和蔼可亲的老人,她十分喜欢与年轻人相处,尤其喜欢和她的一群孙子、孙女在一起说笑、聚会,这表明她童心未泯,心态不老。她以一个老人的身份出现在大家庭里,以丰富的人生经验和智慧去引导、启迪、扶持年轻人,因而在贾府中起着承上启下、率先垂范和扶掖后辈的作用。

  贾母虽然耳聪目明,身体硬朗,思维敏捷,但她毕竟已进入古稀之年,比不上年轻力壮的时候了。从她内心里来说,她希望贾府能永远兴旺发达,将祖宗开创的基业一直延续下去,她其实也为此付出了不少的努力,但随着时间的推移和年纪的增加,她便显得越来越力不从心了。红楼故事开始的时候,贾母早已退居后台,府中的管理大权主要在王夫人、王熙凤手上,因而即使她看到或想到哪些方面存在着问题,她也已经是力不从心、难以作为。事实上,对于府中的许多大事,比如秦可卿的丧礼、大观园的修建以及探春的改革等等,都未见到她发表什么具体意见或过多地介入。大概只有涉及到她的宝贝孙子宝玉的事,她才会为之谋划或过问一下,例如清虚观打醮与张道士谈及宝玉的婚事,大张旗鼓地查办守夜的媳妇、婆子聚赌酗酒的事等等,其他不涉及到她切实利益的事,她几乎一概不管。这一则是因为她早已将大权下放到儿孙辈管家手里,因而她往往显得比较超脱,能不管就不去干涉,这样当然有利于王夫人、王熙凤施展;二则也是因为她确实垂垂老矣,无心、无力去思考、去实施一些涉及家族长远利益的大事了,因而从这个意义上来说,她确实是失职、失责了。对于贾府的衰亡,每一位主子都有责任,但贾母作为最高领袖担负的责任更大,但以她过高的年龄来看,她的时间和精力有限,思维也没有年轻时那么敏捷了,因而她实在是担负不了那么重要的责任。

  贾母是贾府中的最高领袖,按说眼光以及行事风格都应超出其他人不少,尤其是面对越来越严重的经济和政治危机,她应该具备有效或妥善解决的策略与手段。然而实际情况并非如此,贾母在应对一些重大事变时,竟然显得十分无能为力而一筹莫展,这种情况在她垂垂老矣时尤为突出。比如第一〇六回,面对抄家后的惨痛局面,贾母的反应和表现竟然是这样的:

  且说贾母见祖宗世职革去,现在子孙在监质审,邢夫人尤氏等日夜啼哭,凤姐病在垂危,虽有宝玉宝钗在侧,只可解劝,不能分忧,所以日夜不宁,思前想后,眼泪不干。一日傍晚,叫宝玉回去,自己扎挣坐起,叫鸳鸯等各处佛堂上香,又命自己院内焚起斗香,用拐拄着出到院中。琥珀知是老太太拜佛,铺下大红短毡拜垫。贾母上香跪下磕了好些头,念了一回佛,含泪祝告天地道:“皇天菩萨在上,我贾门史氏,虔诚祷告,求菩萨慈悲。我贾门数世以来,不敢行凶霸道。我帮夫助子,虽不能为善,亦不敢作恶。必是后辈儿孙骄侈暴佚,暴殄天物,以致合府抄检。现在儿孙监禁,自然凶多吉少,皆由我一人罪孽,不教儿孙,所以至此。我今即求皇天保佑:在监逢凶化吉,有病的早早安身。总有合家罪孽,情愿一人承当,只求饶恕儿孙。若皇天见怜,念我虔诚,早早赐我一死,宽免儿孙之罪。”默默说到此,不禁伤心,呜呜咽咽的哭泣起来。鸳鸯珍珠一面解劝,一面扶进房去。

  贾府被抄没财产,贾赦、贾珍一干人被监禁,贾家陷入空前的危机,在这生死存亡的紧要关头,一位称职的家族领袖需要做的事情,应该是果断地作出正确的对策,采取有效的补救措施,将家族所受的打击降到最低水平。然而,此刻的贾母却是怎样的呢?从以上文字可以看出,贾母面对突如其来的灾难,一是与邢夫人、尤氏一样“日夜啼哭”“眼泪不干”;二是她在无计可施之时,也只会像王夫人、赵姨娘一样烧香拜佛、“求菩萨慈悲”。这哪里是一位家族领袖应该做的事情?其反应和表现与无见无识的普通老妪又有什么两样?贾母带头痛哭,一旁的媳妇、姑娘便也陪着哭,结果“满屋中哭声惊天动地,将外头上夜婆子吓慌”。贾母本来是不大信佛的,书中没有说她喜欢求神拜佛,所谓清虚观打醮不过是奉元春之命例行公事。在最需要贾母真正发挥领袖作用的时候,她的弱点便一下子暴露出来了。究竟是什么原因造成这样的结果?贾母在祷告中检讨自己:“皆由我一人罪孽,不教儿孙,所以至此。”这说明,她对自己的终极失误还是有认识的,只是她即使认识到了,也自始至终没有采取过有针对性的措施,所以才使贾府如今一败涂地。

  原因之四,问题成堆疲于应付。

  表面上看,贾府中四世同堂,人丁兴旺,锦衣美食,其乐融融,无论荣府、宁府,还是长房、二房,都团结在贾母的旗帜下,似乎都在按贾母的旨意致力于贾府的事业。其实,看起来风平浪静的贾府,实际上却有着无数险滩激流,各种问题层出不穷、纵横交织,让贾母应接不暇、疲于应付。贾母虽然早已退居后台了,但府中一些重大的事,仅仅靠儿孙辈的管理者是处理不了的,非她这位老祖宗坐镇或出面不可,贾母对贾府这艘风雨飘摇的航船,起着别人无法替代的压舱石的作用。也多亏了有贾母这样一位德高望重的老祖宗,让贾府能保持相对平衡和稳定状态,否则,贾府是否会陷入各路诸侯纷争不息的战国时代,也不是没有可能。然而,贾母毕竟是七十多岁的老人了,且本身又是一位视野、识见都受局限的女性,因而她的确具有举足轻重的地位,但她所能发挥的作用其实也是有限的。

  首先,处理与邢夫人、王夫人这两个儿媳妇之间的关系,就很让贾母费神。婆媳关系是封建大家庭中最棘手的问题之一,一旦处理不好,往往会让家中是非迭出、鸡犬不宁。表面上看,邢夫人、王夫人似乎都对婆婆毕恭毕敬,不敢有什么违背贾母意愿的行为,但实际上,两个人都各怀心思,对贾母进行着无形的、不露痕迹的对抗。用贾母自己的话说,就是一个是“应景儿”,也就是表面上敷衍着她,内心里却对她蓄意算计;另一个是“极孝顺”,也就是对她阳奉阴违,并不是真情实意地孝顺她。贾母不是等闲之辈,但几十年要一直不停地与这样两位媳妇过招,自然也够她喝一壶的。

  其次,处理长房贾赦与二房贾政之间的关系,也十分让贾母闹心。按封建家庭嫡长子继承制度,荣国府的当家人应该是贾赦,但由于贾赦自身存在着各种不足,于是府中大权落到了二房贾政手中。虽然书中并没有具体交代,荣府大权究竟是如何落到贾政手中的,但从贾赦在宴席上公开指责贾母“偏心”一事上看出,促成这件事的关键人物肯定是贾母。贾政作为二房,素来对权力并不怎么热心,不可能直截了当地从长房手中夺权,因而让他来当家,只会是贾母的旨意。而从贾琏夫妇住在荣府,帮助贾政、王夫人料理家务这种奇怪的格局来看,似乎又是贾母为了平衡两房的关系,而做的一种特意安排。但这仍然不能平息两房之间的明争暗斗,贾赦想纳鸳鸯为妾,邢夫人将傻大姐捡到的绣锦囊送给王夫人,表面上看,一个反映了贾赦好色,一个显示了邢夫人关心风化问题,其实从根本上都说明二房之间存在着深刻的矛盾。两房的矛盾很大程度上是由贾母引起的,贾母自然就成了处于下风的哪一方抱怨、忌恨的对象。

  再次,对于宝玉这个关系到贾家未来的孙子,贾母也真是操碎了心。贾母关心、爱护孙子无可厚非,不正常之处在于她对宝玉的溺爱,某种程度上超过了其生母王夫人。开始是为如何把他伺候好而煞费苦心,于是贾母便把身边最得力、最伶俐的丫鬟袭人、晴雯送给他,使宝玉成为贾府中拥有丫鬟、小厮以及婆子数量最多的年轻主子。之后是为他到底应该选一个什么样的媳妇颇费踌躇,从清虚观打醮与张道士谈话、询问薛宝琴生辰八字等事来看,黛玉、宝钗最初似乎都不在她的考虑当中,而最后在贾府经历巨大变故之后,才于仓促中同意将宝钗作为孙媳。这当中,贾母还经历了宝玉挨打这样的重大事件,贾母心疼孙子受苦,反对贾政痛打儿子,也是人之常情,但她只片面地谴责贾政的恶行,却闭口不提宝玉究竟是因什么而挨打,于是便让贾政对儿子的教育未起到应有的作用。从贾母强势介入儿子与孙子的矛盾可以看出,贾母对宝玉确实是操碎了心,但她的心基本上未操到地方上,贾政教育宝玉的方式方法固然有错,但贾母对孙子的溺爱比贾政痛打儿子的危害更大。贾母关爱宝玉的目的,是为了让宝玉将来能成为贾府事业真正的接班人,但她溺爱的结果正好与她的愿望相反。

  再其次,处理一些棘手的家务事,也可能常常是按下葫芦浮起瓢,老问题难以完全处理妥当,又会催生一些新问题。比如对于王熙凤以权谋私,以贾母丰富的人生经验和敏锐的洞察力,她未必就一点儿也不知道,事实上她在多个场合都对其有过警示和提醒。但王熙凤虽然冰雪聪明,但在这方面偏偏闭目塞听、一意孤行,而贾母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肯直截了当地指出其错误,等于是纵容了她,结果让王熙凤走上了不归路。又如处理贾赦纳鸳鸯为妾的事,她一方面是雷霆震怒,坚决阻止了儿子的荒唐行为,暂时保护了鸳鸯,另一方面又对贾赦网开一面,声明除了鸳鸯之外纳别人都可以,并且她还会为此出一笔钱。这样缺乏原则地处理问题的结果,不仅除不掉贾家的病根,反而更加助长了男性主子们骄奢淫逸的恶习。

  总之,面对贾府危机四伏的复杂局面,贾母也做了一些挽救或补偏的工作,但由于她缺乏高瞻远瞩的眼光和力挽狂澜的气魄,因而她的所有努力只是一些修修补补,对于改变贾府大局已经无济于事。

  原因之五,大势所趋回天乏力。

  贾母自身的局限以及一系列的失误,固然对贾府的衰落产生了推波助澜的作用,但贾府到了红楼故事开始的时候,已经如同一条千疮百孔的破船在风雨中飘摇,以贾府现有的人力及物质资源,估计谁也没法挽救它了。因而,以贾母的人生经历和智慧,未必看不清贾府倾覆已是大势所趋,即使她再使出九牛二虎之力,怕也是无力回天了。因此,她并没有刻意去做什么挽狂澜之即倒、扶大厦之将倾的事业,相反,贾母平时倒是很能及时行乐,尽情享受,大约是贾府中最能找乐子的人了。

  贾府的衰落已在意料之中,只是贾母可能没有想到会来得那么快,并且让她给碰上了。仔细推究起来,贾府能否延续百年望族的辉煌,取决于两个根本性的因素:一是如果元春健在,并且继续被皇帝宠幸,这样贾府就会有了一个最大的靠山,即使贾家人作出了什么违法的事,只要皇帝一关照,谁也不会拿他们怎么样。但是如果这个靠山一旦没了,也就失去了政治上的依靠,抄家的事随时有可能发生。二是贾家的子孙头脑清醒,并不一味地躺在祖宗的功劳上吃老本,而是能够读书上进,通过科举进入仕途,取得稳定的社会地位和权势,或者具备经营能力,能够保证贾府有充足的经济来源,这样也就不会陷入衰落的命运了。但这两个关键性的因素又让贾母十分无奈,前者是贾母难以左右的大问题,后者是短时期内无法奏效的难事情,贾母作为一位女性,同时又是一位老人,深知凭她怎样努力,都是无法扭转乾坤的,于是便听之任之,或者故意对现实视而不见。

  的确,贾府走到这一步时,已经病入膏肓、无可救药,很难逆转越来越严重的颓势了。由于主子们普遍不懂得什么叫居安思危,因而,秦可卿给王熙凤托梦时的忠告,几乎没有引起任何人的重视;又由于贾府中从来就不知道什么叫节俭,因而,探春在大观园所做的那点改革无足轻重;还由于贾府子弟普遍缺乏责任感和使命感,因而,到了需要有人站出来顶天立地的时候,一家人除了抱头痛哭实在没有什么好办法。贾母以衰朽之躯,面对这样的现状,又能有什么大的作为呢!只好得过且过,今朝有酒今朝醉。

  总之,由于贾母缺乏深邃的战略性眼光,没有像一个成熟的家族领袖那样总揽全局、运筹帷幄地对贾府进行严格的管理,尤其是没有能对儿孙进行有效的教育,又由于她一心追求享受,懒于操心费力,求清静,图安乐,在贾府中树立了一个不好的榜样,从而使子孙们都千方百计地追求骄奢淫逸的生活,结果上下齐心协力,相互配合,终于将贾府这艘风雨飘摇的破船给凿沉了。

继续阅读:第五章:李纨的人生况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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万千滋味品红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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