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青苗突然发现，其实这才是此事最糟心的部分。
如今细细想来，其实修复受损的魂魄也好，送云岚去转世投胎也罢，这些法子也并不是不可行，可为什么花烈非要挑个树妖做的人蛹给她呢？
——不死不灭，不入轮回。
虽然这样做不成人，半妖半鬼，将来恐怕也还要靠吃人来维系那张皮囊的皮相，但是也终于不必再害怕她会魂飞魄散了。
如果将魂魄送入轮回，将来云岚也还是个凡人——是人就会死，既然在轮回当中，便在天帝的掌控之内，只要头顶上那位主子不开心、隔三岔五想起来就折腾一回，这谁受得了？恐怕日后也还是过不安生。
事情越往深处想，就越是头疼——这也太难了吧……
孔青苗沮丧地蹲在地上，愁眉苦脸。本以为见到云岚本人，事情就可能会有转机，没想到她完全没有求生欲也就算了，居然还一心求死？怎么跟想象中的不一样！
云岚走到近前，弯下腰来轻声对她说道：“你知道吗，这么多年来，你是第一个问我自己是怎么想的人。”
孔青苗抬头看着她，不知是该同情还是怜悯。一个被命运作弄的人，唯一一次自己决定未来，竟然是选择了终结。
——值得高兴吗？
孔青苗心中五味杂陈，不知该说些什么。
云岚又说道：“这世上，从来没有人在乎过我的想法，哪怕是他，也希望我能一直按照他的意愿活下去。”
“我也很想答应你啊！可是，可是你就不能换个要求吗？！”孔青苗实在说不出拒绝的话，几乎是带着哭腔恳求她：“随便什么都可以的啊……”
“我知道你是想要为我好，为了我们好。”云岚苦笑了一下，说：“但是只有这样，才是最好的结果。他得自由，我得解脱。”
“他为了你，什么都可以不要，甚至不惜与全世界为敌！只为了你！”孔青苗大声说道：“如果你死了，他该有多伤心！”
“我知道，这样做是有些自私。但是……”她皱着眉头，唇动了动，后半句始终没能说出口。
“万一还有更好的选择呢？！”孔青苗仍是倔强地不肯放弃：“只有活着才有希望，对吗？”
“那是因为活不下去了，最终还有一死。”
沉默许久的凤藻仙君突然开口说道：“死亡，是弱小者对抗这个世界最后的选择。如果连死亡的权利都被剥夺，那才真的是个悲剧。”
“我才不要听这种鬼话！”孔青苗突然对他生气道：“你这是歪理！人家救了你儿子，你却打算用魂飞魄散还她不成？”
“如果这是她意愿的真实表达，我就会成全。”凤藻仙君仍是平静地望着她：“十四，你不是她，你也无法对她的痛苦感同身受，那么就请尊重她的选择。”
“我不听我不听！”孔青苗捂起耳朵耍赖。
云岚望了一眼凤藻仙君，微微颔首称谢。
凤藻仙君叹了口气，对她说道：“你施恩于我时，未曾图我报答；我回报你的恩情，也不在乎世人如何看我，只为满足你的心愿。”
孔青苗见说不动他，便又转头去央告莫问：“快要没时间了啊！你快送她去冥界吧！不然真的就要糟了啊！”
见她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莫问却苦笑着伸手摸摸她的头：“十四，冷静点。”
“可是天就要亮了啊！你叫我怎么冷静？我原是为了能再想出个法子救她才想见她，可如今却怎么就变成了要害她呢？！”
不等莫问说话，孔青苗又转向云岚劝道：“至少，你再见他最后一面！哪怕当面向他告别也好啊！这么不明不白地就走了，花烈该多伤心啊！”
“该说的，其实已经都说了。”
云岚垂下眼眸，轻轻叹息：“还是不见了吧。……我怕见了他，便又舍不下了。”
“那就别走，留下来啊！”
绕了一圈，结果又回到原点——莫问一脸无奈地叹了口气，对孔青苗说道：“十四啊，你这么聪明个人，怎么偏在这事上糊涂了？怪只怪你平时太爱讲道理。其实，在道理讲不通的时候，也可以试试别的法子——比如，你试着站在她的角度去理解她的想法？”
见莫问也劝她放手，孔青苗赌气地吼了一声：“你们这是都怎么了呀！”
但是，此时除了宣泄情绪以外，再无其他。
东方越来越亮，天空中深邃的蓝色也变得越来越浅，星辰的光辉几乎要消失不见，只剩下最明亮的北极星孤悬于天际。遥远的海天相接处，已浮现出一抹绚丽的暖色，将海面上的浮动的云霞染得色彩斑斓。
太阳即将升起。
孔青苗咬着嘴唇，执拗地希望最后能劝说她改变心意，却只听云岚轻轻说了句‘谢谢你’，便迎着那即将到来的第一抹晨光走了过去。
孔青苗心乱如麻，倔强地追上去几步，但是等站到她身边，却又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
她能感受到那种悲伤。
上辈子做狐妖的时候，她曾不止一次跟随莫小邪去做些驱鬼的差使赚零花钱，也见识过各种不能投胎的厉鬼怨灵。莫小邪说，生死是世间最为平常的形态，而夹在生死之间上下不能的才最是痛苦，如同身在地狱。
人活着就会感受到快乐和痛苦，痛苦到一定程度便会死，得以解脱；而所谓无间地狱，苦无间，身无间，时无间，形无间——便是无论有多么痛苦都无法结束，只能慢慢地煎熬，无形无状，没有时间，也永无尽头。
夺走一条鲜活的生命，那是毫无疑问的杀业；可若是度化一个身处地狱的游魂，孔青苗也说不清这到底算是什么。
金色的耀眼光芒终于由海的另一端蓬勃而出，博爱地撒遍每个角落。
那半透明的魂魄也如同天上的星斗一样，变得越来越淡，几乎要分辨不出轮廓。
“……真好。”
云岚凝望着那片光明，向着东方的朝阳伸展开双臂，像是振翅欲飞的海鸟。很快，她几乎透明的身体便支离破碎成无数细小的光芒，随着海面吹来的风渐渐消散，转眼间，竟是什么也没有留下。
孔青苗也望向那轮初生的红日，却绷着脸孔一言不发。
“还会再见的。”
莫问来到她的身边，安慰道：“她的魂魄虽然散了，但并不会消失。她会变成风、变成云，化为雨露甘霖；也会长成草木，仍然陪伴在心爱之人的身边。终有一日，只须再等一个机缘巧合，她便会再入轮回，不日将与我们相逢。”
然而等了半晌，她却仍是一声不吭，也不知有没有在听。
莫问正有些担心，突然间就听她像是拼尽全身的力气吼道：“那都得几千几万年之后的事了吧？……你这骗砸，走开！”
说完，竟是索性蹲在地上哇哇大哭起来。
一片安静祥和的凤藻台上，孔青苗毫不掩饰地嚎啕大哭，声间在空中回荡，肆意宣泄着无法排遣的愤懑情绪。
莫问也不再劝她。
狐十四向来单纯率真，如今生死离别，一时之间为云岚难过也是难免，将来迟早想明白就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