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他最引以为傲的事。”
从没听周伯均透露过一分半分对周埙的崇敬之情。大嫂一言,他更是觉得周伯均深藏不露。
“可能吧。”
“可是,我宁愿他从未踏进周家一步。”
如果大嫂说的是周伯均入周府之后,没有闲暇回乡探亲这件事的话,他觉得她说的话有点重。毕竟除此之外,周家高额的薪酬,丰厚的待遇,并不危险的工作性质,根本没有任何落人话柄之处。
“男人嘛,事业与家庭,总归是不能兼顾……”
“那么,照陶异士的意思,为了事业,就算丢掉性命,抛弃妻儿也是在所难免了……”
陶如篪被一口口水噎住了,他望向大嫂的方向,隐隐约约能瞧见她眼中有细小微弱的光芒在闪烁。
像星星一样。是眼泪吗?
“伯均大哥如何想我不知道,就我而言,家人永远排在第一位。”
其实,说这句大言不惭的话之前,首先从他脑子里窜出的,是周坛,而不是他远在秦淮故里的双亲。
“我所做的,一定要是让家人骄傲,让家人倍感幸福的事,在此基础上,死才不足惜。”
面前闪烁的微光消失,只听面前不远处一声带着笑意的叹息。
“我知道了。”
“大嫂……知道了什么?”
“找你来,也只是想确认,那位贵人,值不值得。”
也是,总不能将周埙的尸骨挖出来审问一遍,要找也要找一个对周家事迹略有知悉的人,比如他。
“那他到底值不值得呢?”此问仅仅是出于好奇,就他所了解到的,那位废柴少爷,肯定是不值!
大嫂并没有回答,带着重重的鼻音说了句“夜深了,快回去睡吧”,便悄无声息地消失了。
他,坐在冰凉的石凳上,望着天井上空,却是睡意全无。
“那么,我的贵人是谁呢?”
在心里盘算着,是当初将他从大街上捡回来的周伯均,还是那个给予他物质保障的周坛?
突然间,他又想到一人,那便是曾经救过他一命的程右。
心里一股难言的遗憾和悲伤。那个傻里傻气,又出手不凡的程右,至今还不知道是死是活……
院边墙角一阵声响,他原以为是大嫂折返身要回答“值不值得”,但一细听,那声音更像是有人在拿铁器撬挖墙角。
难不成,是有小偷?这四合院,家家都是家徒四壁的写照,又有什么可值得偷?
来不及细想,他起身,轻手轻脚,朝着那顿挫的嘁喀嘁喀之声而去。
只不过,还未走到跟前,手臂上一股结实的力量,将他拽离至黑暗处。
耳边传来声音:“不要轻举妄动。”
其实,当他感受到手臂上那股浑厚又带有温度的力道时,便知道是周伯均,这也是他自始至终没有挣扎的原因。
声音仍在继续,没多一会,扑通一声闷响,墙角似乎被挖通了。
斜着眼睛望过去,两个黑黢黢的身影出现在院中东南角附近。
几乎同时,陶如篪与周伯均迅速奔上前去,一人一个,轻而易举便将两个黑影扑倒在地。
看来,他们除了挖墙角,也没有什么能耐。
“老张,老张,饶命啊,误会了,误会了……”
周伯均并未松手,喝道:“大半夜,鬼鬼祟祟,定是没安好心!”
“我,我是来借锄头的!”
陶如篪不禁发笑:“借锄头需要挖墙角吗?再说了,你们挖墙角用的什么,那可比锄头好用多了吧?”
“那,那我们不借了,就,放了我们吧……”
呵呵,胡话连篇不说,想得倒挺美。
小贼的嗓门不轻,还未等他与周伯均将他们捆缚住,四合院前后左右的院子都亮起了灯光。
先出来的,是大嫂。她手里擎着灯,举到他们跟前。
“曼如,你来的正好,都是误会,放了我们吧。”
仿佛司空见惯了般:“又是你们……”
“什么意思?”周伯均抬头问,“他们来过不止一次?”
大嫂叹了口气:“让他们走吧。”
周伯均朝他示意一眼,两人均抬起身,地上一老一少两个小贼,扑腾扑腾衣服,丝毫不畏怯。
“曼如,他们谁啊?”
“你好还意思问,”南间的张哥披着衣服赶来,指着那两人的鼻子,“不是和你们说过,不可能,没有商量的余地!”
张哥不说还好,这一句话撂下,两个小贼膝盖一软,扑通两声跪在地上。
“老张,真的不能再商量商量了吗?”
“我们是来借的,用完之后,会还给你的!”
张哥一甩衣袖:“绝对不可能!”
听这话口,绝对不是一把锄头的事,能够引起这么大骚动的,除了鸣玉,别无其他。
周伯均闷声道:“钱是用在这上面了啊,何曼如同志?”
何曼如并未作答,而是将头撇过一旁,有意躲闪。
“伯均,你也别和曼如置气,那钱我会慢慢赚回来还你的,只不过,可能时间长些……”
张哥说着说着,自己都没了底气。这时间能长到哪去可想而知。
周伯均依旧冷眼瞧着何曼如。
“我在问你呢,何曼如同志?大……我寄过来的钱,你全用来买石头了是吗?”
“没错,就是这样。”何曼如没有一分的胆怯,仰着下巴道,“怎么,你要吃了我吗?”
“靠!”周伯均一声怒喝,小院里立刻没了声音。
对于周伯均为什么会如此动怒,陶如篪略有感触。
鸣玉对于渡有异势的人来说,可以为其提供置换异势的可能,只不过,所置换而来的异势的好坏根本无法判别。这是风险之一。
风险之二,对于毫无异势的素人来言,鸣玉就是一个摆设,根本不具有渡势的功效,正如先前所言,能渡势的,只有势晶体。
可想而知,大嫂与姓张的,几乎是倾家荡产,合力购买鸣玉,原意肯定是想利用其中存储的异势。
只不过,他们的如意算盘打错了。
至于错到什么地步,还需要看鸣玉中储存的是何种异势。
若是能助能力大涨的,转卖出去,也能捞回成本。若是微不足道甚至是低等的劣势,必然得不偿失。
“鸣玉在这里了。”
张哥拿来鸣玉递给周伯均。与他们说完鸣玉的使用方式与利弊,两个小贼顿时蔫头耷脑,再无提及借来一用之事。
想必,他们以为鸣玉中的异势就像锄头一样,可以随借随还呢。
掏出一块哑玉,周伯均意欲置换鸣玉中的异势。未保不测,陶如篪先是叫来睡眼惺忪的言信曜,先让他将周伯均的【封杀随时】置换到,这样,即使张哥的鸣玉中存储的是下等的劣势,使用【封杀随时】也能牵制一二。
如此准备后,周伯均瞥了何曼如一眼,便义无反顾地闭上了眼睛。
再睁开眼睛,他眼中的泪水便如泉而涌,片刻,脸面如洗,似有越哭越汹涌的迹象。
这样难得一见的铁汉柔情,只可惜没有画师在场以便记录在册,否则,日后他们对付周伯均也多了一个筹码不是?
言信曜直接楞楞地问:“大哥你哭什么啊?”
陶如篪拍了他一巴掌,两个人才将异势换回原状。
周伯均用袖口抹了抹脸上的泪渍,将鸣玉扔回张哥手中,低声道:“为了这么块破石头,一掷千金。你们怕不是疯了?”
张哥手抱鸣玉泣不成声,两个小贼良心未泯,前去安抚。
“对,我们是疯了。”何曼如再道,气势十足。看来,那场夫妻对战似有将战线拖至天井之意,“因为我们穷疯了,这是我们最后的稻草,最后的希望!”
“没有钱,可以给我写信,即使拉不下脸面,做小工,出海打渔,脚踏实地不比孤注一掷强吗?”
张哥坐卧在地上,一脸无奈:“伯均,你有所不知,凭我们的双手,真的挣不到钱啊!这个村里,有能耐,有本事的人越来越多,我们只靠自己的一双手真的拼不过。他们有的一夜能编上千个竹筐,出海打渔毫不费力就能满载而归。而我们呢,拼死拼活,通宵达旦,两百个竹筐便是极限。而出海打渔,整整一天一夜,捞回的除了海蜇,便是海草……这样挣来的钱,填饱肚子不是难事,但是小涛与小花的学费,阿婆的药钱……还有房子的租金……我们当真是支付不起啊。想出这样的办法,也是走投无路啊!”
“但凡有条活路,我们也不会做这种偷鸡摸狗的事啊。”说着,小贼中的老者也是泣不成声。
如此场面,让陶如篪回想起去中沚的路上,遭一众素民拦路的情景。
两件事都与“异势”二字脱不了干系。
言信曜眼里闪着泪花,将自己口袋中的几块银元塞到张哥手中。陶如篪也直接将钱袋全部交付。
还未等张哥有所反应,何曼如走到他身旁,拿过钱袋,又返还给他们。
“你们的钱,我们不会用。”
说完,头也不回地进了北间,烛光照耀下,她的背影更显倔强。
而周伯均,一只手揣在衣兜里还未拿出来,便又悻悻地放回身侧。
言信曜见状,更是嘟着嘴在他耳边说了句“成家?这辈子都不想”。
看来,这对夫妻争执的主题,又回到了起点。他们睡柴房的日子恐怕还要继续。
这一觉睡得莫名踏实。兴许是真得累了。
回想一下,自他们从中沚归来,貌似没有过过一天安生日子,更别提睡一个安稳觉。
周伯均似是一夜没睡。陶如篪睁开眼的时候,他正将一件下水裤往身上套。
“大哥,你这是?”
周伯均闷声道:“打渔。”
“呃……你,会吗?”
瞪了他一眼,周伯均起身便走了出去。
陶如篪跟在他身后出了柴房,便瞧见双眼浮肿的何曼如端着一锅热气腾腾的东西从他们身旁而过。
“吃点东西再去吧。”
何曼如这句话说得很是温柔,似有妥协的意思。只不过周伯均并不领情,依旧跨着大步,朝院外而去。
尽管舍不得那一锅不知是汤还是粥,总之浓香四溢的食物,陶如篪咽了咽口水,刚要追周伯均而去,便被他一通言语警告。
“谁也不许跟着我!”
周伯均再回来,屋里已经掌灯,言信曜已经陪着周小花临了两篇字帖,陶如篪吹奏《洗客袍》吹的嘴都有些发麻。
瞧见周伯均的第一眼,何曼如微不可查地笑了一声。陶如篪再一抬眼,也是乐不可支。
周伯均脑袋上顶着一团海草,从头到脚都是湿淋淋的,水顺着衣服流到地面上,每走一步便听靴子中噗叽噗叽的水声。
可以说,很是狼狈。
“爸爸!”周小花才不管那么多,兴奋地扑过去,一身干爽的衣服即刻湿了大半。
“战况如何?”陶如篪有意一问,其实就周伯均这个样子也能猜到结果。
拍在桌上一块银元,周伯均便默不作声地出了屋子。
他的嘴张得有多大自己自然是看不见。不过,何曼如拿起那枚银元时,双手似在颤抖这一情景,他是真真切切地看在眼里。
周伯均当真是一个惯用行动来证明自己的真汉子!
院里传来声音,是张哥的。何曼如闻声走出的屋子的时候,手里还攥着那枚带有荣耀光辉的银元。
其实,见到张哥的第一眼,陶如篪便觉得他一个带着儿子的单身汉,似乎对何曼如有所图。这两天看下来,两个人更像是互帮互助,抱团取暖的老友。
不过出于对周伯均的关心,避免他头上的草太过茂盛,陶如篪与言信曜瑟缩在北屋的门后,瞧着院中两个身影,屏息凝神。
“曼,曼,曼如!”
“张大哥你别慌,你看,他能够捕到鱼,也能赚到钱的,咱们有希望了!”
“不,不,不是!”
“到底是什么啊,张大哥,难道出了什么事?”
“我刚从外面回来,村子里已经闹起来了,咱们也准备家伙什,赶去南渚城吧!”
听到“南渚”两个字的时候,陶如篪脚下一滑,跪倒在门槛上。言信曜将他扶起后,便踉踉跄跄地冲到姓张的面前。
“你,方才你说什么?南渚?南渚怎么了?”
张哥有些犹豫,何曼如一再催促,他终于道:“南渚城周家,就是你们来的地方,好像,好像着火了……”
脑子里嗡的一声,他瞠着双目,舌头也打了结:“着,着火了?怎么,怎么会这样?周,周,周家,周坛怎么样了!”
“我也是听闻,再多的,也不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