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要干什么!”
陶如篪转过头去一看,大嫂穿戴着围裙,手里攥着一把菜刀,僵直在东屋的门口,瞳孔撑得又大又圆,没有神采,脸上也毫无表情,乍一看,像一具失去魂魄的僵尸。
“大嫂,你怎么了?”言信曜也止不住问。
突然间,大嫂的眼神温软下来,望着手里的菜刀有些哭笑不得:“不要见怪,我只是很久没有听过这首《洗客袍》了,有些激动。”
周伯均倾身挡在陶如篪面前,本来就不舒坦的脸如今更是愁云满面,似还带有些愤然。
抓住大嫂的胳膊,周伯均往前一拽,并不温柔:“你,跟我来一下。”
像是避嫌般,大嫂用眼角余光一扫众人,慌忙甩开周伯均的手。而周伯均也知趣地摆一摆手,似是挥走颇有些尴尬的气氛,两个人便一前一后出了东屋。
“二哥,二哥,”言信曜拍拍他的肩膀,“方才你是没有瞧见大嫂进屋时的表情,手里还拿着刀,仿佛要把你杀了似的!”
“大嫂和我无冤无仇,怎么会杀我,明明是你胆子小!”
“我胆子小是没错,但是你也瞧见大哥的反应了吧,他总不是胆小的人吧!”
“可是,嫂子看起来也不是那种见人不顺眼就会起杀心的人啊,”突然注意到周小花还在身边,他接着道,“一定是她操劳过度,精神有些萎靡。”
言信曜若有所思地点点头:“也是,瞧着地上凳子上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应该就是大嫂用以支撑生计的手工活吧。一个人当爹又当妈的,着实不容易。”
周小花年纪尚小,自然体会不到母亲的辛苦,扬着一张粉扑扑的小脸,颇为认真地道:“阿婆总说,妈妈是自作自受。”
如此之言,从她嘴里说出,陶如篪无比震惊。
周小花再言:“是阿婆说,如果当初收了那个叔叔的钱,现在也不至于这么累……”
“叔叔?什么叔叔?他为什么要给你们钱?”言信曜似乎很是好奇。
周小花摇摇头。
陶如篪也迷惑不解,但周小花的话本就不能完全置信,即使往下追究,得到的也是不可置信的结论。只能当做无忌的童言。而此时,那个无忌的小女孩正顶着一头蓬乱的头发,好奇地盯着他看。
“哥哥,”她突然道,“你为什么会吹爸爸的《洗客袍》呢?”
此一问,着实让陶如篪犯了难。不仅是周小花,就连他自己也不知道,为何拿起骨哨就能吹出那首曲子,并且脑海中还会不由自主地显现出几句诗词——
“何日归家洗客袍?银字笙调,心字香烧。流光容易把人抛,红了樱桃,绿了芭蕉。”
如今,他又喃喃地念出这首词来,心里慢腾腾地,像是烟雾初起时迷乱人眼般,升起一股扰人的无边的思乡感伤。
“二哥,你没事吧?”言信曜握了握他的手。
他深吸一口气示意,接着岔开话题:“咱们是不是还没问过小花的大名?”
再望向周小花,只见她歪着脑袋,开心地“哈”了一声,然后道:“我还有一个名字,叫周霈……”
“周霈……周霈……”陶如篪不断小声重复着,正如同那首《洗客袍》般,“周霈”这个名字他也有同样的熟悉之感!
“那小花可知道,这个‘霈’又该怎么书写呢?”言信曜一问,与他不谋而合。
周小花蹿下凳子,在一张破旧的木制桌柜中一阵翻找,最后拿着一张发黄又褶皱的纸铺在桌子上,用一根一端烧黑的木棍慢慢在纸上写下“霈”字。
果然如此!在听到周小花自报大名的那一刻,他便知道,周霈的霈,一定是霈泽的霈!而能让他下如此定论的自信之感,他却不知从何而来。
难道是他与周伯均相熟相识,或是从日常的交流,或是从睡梦中的呓语中得知,似乎也不足为奇……又或许,一切都是他大惊小怪,不过是一场巧合?
百思不得其解间,周伯均端着一盘飘着油香与葱香的食物而来。摆在桌上,周伯均指着那道菜。
“洋芋饼,与南渚自然不能相比,凑合一顿吧。”
说着,大嫂也端着一盘热气腾腾的蒸洋芋而来,只不过,放在桌子上,轻声说了句“怠慢了,你们慢慢吃”便缩到一旁,背对着他们,开始摆弄手里的藤条。
桌上,除了周小花,没人动筷。
原以为方才周伯均与大嫂两人的暂时离开,是将矛盾或者误会摆明解开,谁承想,无所不能的周伯均,在安慰女人方面,实在是难以开窍。无论他与言信曜如何使眼色,周伯均始终闷着一张脸,不肯做出任何能缓解如此尴尬气氛的举动。
“如果要留宿,我和小花可以暂时搬到阿婆那里,这间屋子留给你们三个,大小应该差不多。”
先开口的,还是大嫂。
周伯均把手中的筷子一撂,颇有些不忿:“我记得,之前的房子可不是这间。暂住阿婆那里也不是长久之计,等二弟和三弟走后,我再买一处房地,咱们都搬过去吧。”
对于周伯均的安排,大嫂似乎并不满意。放下手中的藤条,她转过身,眼神又变得冷漠。
“你要在这里待很久?”
周小花也望着周伯均,小脸上的期待难以掩饰。
周伯均并未抬头,低声道:“不是很久,是永久。”
“……”
沉默,一段长时间的沉默,空气仿佛凝滞了般。大嫂就以那样冷若寒冰的眼神望着周伯均,一副失望透顶的样子。
这,这难道不应该是值得高兴的事情吗?
“早就听说周家少爷病危,看来是担心火会烧到自己吧。”大嫂终于开口,不过每个字都像带着刺般,让人听了极为不适。
“大嫂你不要误会,是大少爷主动将门生解散,大哥也是因为心里惦记着你和小花才回到渔村……”
大嫂瞥了一眼言信曜:“是啊,怎么也要找一个借口,毕竟‘逃兵’这个称呼可不怎么好听。”
“……”
言信曜自讨没趣,缩在陶如篪身后,再无替周伯均辩解的欲望。
“我只是想和你、和小花一起安安稳稳的生活,有必要这样吗?”周伯均终于道,但是语气中满满的无奈。
“安稳?”大嫂突然冷笑一声,“真是和九年前一模一样呢……同样的借口,一个用来‘离开’,一个解释‘回来’……”
“不管你同不同意,总之,我要留下来。我要照顾你和小花,让你们过上好日子。从此以后,一切都交给我,你们什么都不用愁,让我……”
“你什么时候能认清自己的位置?”
“我现在很清楚。”
“如果清楚,你就不会说出这样大言不惭的话,不会厚着脸皮站在这里,让周小花叫你爸爸。”
“如果能让你们过得舒坦些,说点难为情的话并不算什么。”
“……这就是你和他的区别。”
“很庆幸,我们并不一样。”
“这也是我们不需要你的理由。”
“不需要?那我问你,是你不需要还是小花不需要?”
“……”
“你希望看着小花跟着你一起,天天不是蒸芋头就是煮芋头,即使受人欺负,为了生计考虑还要主动向别人道歉;你想将来小花和你一样,为了赚那么一点钱,没日没夜地做这些手工活,到头来,连新衣服也买不起一件;还是你想看着别人的孩子开开心心上学堂,而小花,只能拿着烧过的木棍在地上写写画画……”
听到这,周小花扯了扯周伯均的衣角:“爸爸,其实如果你能不再走,和我,和妈妈一起生活,就算让我整天吃芋头,让我编竹筐……这些我都可以,但是,不要再让我向小涛道歉了好吗?”
大嫂一把拽过周小花,搂在自己怀里:“我的小花……你,你没必要拿小花威胁我。”
周伯均无奈道:“看起了奏效了不是吗?”
毫无疑问,那场不知因何而起,且主题并不明确的争论,以周伯均获胜落下了帷幕。
大嫂特意将杂物房腾出来,作为获胜的奖励提供给他们暂住。
柴草为席,冷风为衾,并且有飞虫老鼠相伴,自结义的茅屋之后,他们对于生活的艰辛,又多了一些感受。
中午的洋芋,尽管材质粗糙,做工极简,好歹能填饱肚子。
可是,城门失火,作为被殃及的池鱼,他与言信曜未来得及吃上一口,只得饥肠辘辘瑟缩在一起,听着耳畔的虫鸣,用意念抵抗饥饿和寒冷。
他们从来没有想过,跟随着周伯均回到他曾经长久生活过的渔村,遇见亲爱的嫂子和可爱的侄女会是现在这样的结果。
正如周伯均所说,大嫂的生活过的并不如意。抛弃了先前偌大的房子,搬进这个混居的四合院中,为了生计日夜操劳,忍气吞声。
若说她们母女二人,尽管日常开支再大,日子也不至于一天过得比一天差。
即使存在某些他们不知道的变故,但大嫂固执地不肯接受周伯均的帮助,并且,似乎对于周伯均的留下也颇有意见。
他们可是夫妻啊!难字当头,互相扶持,协力奋争是理所应当,却为何总是有一种不情不愿,冷漠疏离之感。
与其说他们是夫妻,还不如说他们只是见过几面的相识人,并且还互有成见的那种。
当然,这些也只是陶如篪的一己之念,毕竟,如果此时此刻再不想点什么转移注意力,恐怕柴草中活蹦乱跳的任何活物都难逃成为他腹中之食的命运。
周伯均似乎并没有像他一样想这么多,起初还能听到辗转叹息之声,渐渐地,他身边传来了鼾声,右边是周伯均,左边是言信曜。
而他,方从如何处理夫妻之间关系这一折磨人的思绪中退出,又进入另一让他深觉内疚与痛苦的思绪中……
他离开周家,甚至马上就要离开南渚了。
周家危急存亡之际,他,周伯均,言信曜,拍拍屁股,扭头就走。
旁人暂先不提,就他而言,在如此时刻离开资道园,无疑不是一种忘恩负义的表现。
相对李桃,他就是一个不折不扣的白眼狼。
这一点他颇有自知之明。
自入周府,混吃等喝也算衣食无忧;身旁周言两大护法,万事不愁;尽管中沚之行颇为坎坷,喜获烟姝阁钥匙,也算是有求必应。
如今,只是因为周坛的重伤,南渚的危境,他便抛下曾经让他深感安逸的一切,另寻一个更为舒适的区域。
到底是人趋利避害的天性使然,还是他本就是个性情冷淡之人,他不知道。
他只知道,当周坛摸着他的额头对他说“好好活着”这四个字时,心突然疼了一下。
他始终无法闭上眼睛。
耳边虫鼠爬过,咯吱咯吱,仿佛在啃咬什么东西。听着这声音,他心里倒渐渐平静下来。
不过,逐渐,这声音里多了一串窸窸窣窣的摩擦声,似是有人在门口徘徊。
抬起身子,向门外望去,果然有一高一低两条人影。
门被轻轻地推开,一束烛光悄然落至他身上。伸手挡去几分,他发现,那是一个小小的身影。
“哥哥,你还没有睡吗?”是周小花的声音。
陶如篪轻声回:“还没,你有事?”
烛光渐渐暗淡,是周小花用手挡住了。她凑到陶如篪身旁,弯下腰。
“妈妈有话跟你说。”
大嫂?有话?跟他说?
一时间,脑子里涌出无数曾经看过的各种颜色的画本,搞得他耳朵都有些发热。
慢慢压下去,咽了咽口水。
“确定是我?”
大嫂果真在院里天井等候。四周昏暗,被屋檐切成四方块的那一隅夜空也了无星辰,大嫂的一席素衣,在摇曳的烛光下,颇为醒目。
“小花,你先回去吧。”
唯一的光也消失了,两人淹没在黑暗中,即使睁着眼,眼前仍是漆黑一片。只有大嫂的白色身影如薄雾般,若隐若现。
“伯均,曾经跟过一位贵人。”
无从由来的一句话,陶如篪只应了声“啊”。
仔细咂摸过后,才明白大嫂口中的贵人,应该指周家三少爷周埙。
那个失足掉下悬崖的惨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