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人的打算是,先随着周伯均回到距离南渚城一百多里的一个渔村,看望嫂子和小侄女。
而后,言信曜则要去他梦寐向往的大海边,悼念悲惨下场的“恋恋不舍”,接着流浪天涯。
而陶如篪,也不会死皮赖脸地叨扰周伯均一家三口,打算先回秦淮老家,与父母团聚之后再另做打算。
如此决定后,三人便踏上了到渔村的一条小船。从南渚到渔村,均是水路。他们从白天划到晚上,在船上简单煮酒烹豆熬过一夜,第二日正午时分到达了渔村。
村子虽算不上繁华,但是却热闹非凡。码头沿岸停靠着密麻的渔船,虽不鳞次栉比却又舟舟相连乱中有序。
乌棚顶的渔船中堆着鲜活跳跃的鱼虾与蟹类,更少不了超大版“恋恋不舍”。
只不过,在看到乌龟的那一刻,陶如篪立即扳过言信曜的脑袋,将他的注意力吸引到别处,避免他睹物思‘龟’。
而周伯均,也买了满满一网兜的海鲜,兴冲冲地拉着他们,说要让他们尝一下嫂子的手艺。
若说方才上岸碰到的都是些皮肤黑中透红的糙汉子,这一进村,入目便是撑着竹筏,在清凌凌的小河上灵活穿梭的勤劳女子。而河岸上便是一座座灰瓦青砖的民居。
渔村的房屋大多临水而建,虽不及南渚城区精致,但从廊坊内飘出的烟气,空处晾晒的衣物,彰显着浓厚的生活气息。
尽管此时空气中仍充盈着一种让他闻了觉得有些不适的腥臭之味,但相比南渚,他更喜欢这个朴实无华,傍水而生的渔村。此时,他更为期待的,是见到属于周伯均的那间人间天堂、从未谋面的嫂子与周伯均鲜少提起的小侄女……
与此同时,身边正巧飞奔而过几个活泼而又娇小的身影。一串铜铃般的嬉笑声,夹杂着轻快的脚步声,让这座小镇更显生气——如果没有看到一位哭花了脸,嘴里叫喊着“快还给我”踉跄着从他们身旁跑过的女童……
周伯均凝滞住了。
网兜从手中滑落,青色的螃蟹挥舞着钳子,生怕错过这难得的逃生时刻,一转眼功夫,便已顺着青石地,爬落至澄清的河水中……
女童扎着两只垂肩的麻花辫,八九岁的样子。不知什么原因,辫子松散蓬乱,再加上蹦跳着试图从一个高个子男童手中夺回什么,没两下,头绳松落在地,漆黑如墨般的头发在空中翻飞,更显狼狈……
三人均无言。
周伯均也彷如一尊冰砌的雕塑,满面冰冷,毫无温度。
嬉闹与争执声交杂着,那群顽童也在他们前方不远处放缓了脚步。男童面目嚣张,仍将一只手擎得很高,女童无论如何都够不到,甚至有几次扑倒在地,磕得头破血流……
身旁的孩童见了,反而笑得更为放肆,其中更有猖狂者,揪着她的头发,扯着她的衣服,道。
“叫你爸爸来帮忙啊?怎么,不敢吗?我看你根本就没有爸爸吧!哇哈哈哈!”
陶如篪感觉到了周伯均的极端愤怒。不仅仅是因为路见不平。
那名女童与男童争执间,有几次他清楚地看到了女童的样貌。
浓黑的眉毛,高挺的鼻梁,幽黑深邃的眼睛,尽管一脸稚气,但眉眼与神态,均与身旁眉如刀斫,目光如炬的周伯均如出一辙。
那名女童,是周伯均的女儿。
反应过来的一瞬间,周伯均已经狂风般地飞奔到男童身旁,粗如藤条的手捏着他的脖子,轻而易举便将他高高举起,任男童两条腿在空中胡乱踢腾,宛如一条在鱼钩上挣扎的鱼儿,弱小又无助。
余下几名孩童见状,呼爹喊娘,连滚带爬一溜烟地跑了。
女童跌坐在地上,一双泪目怔怔地盯着周伯均,惊异万状。
如果不是看到周伯均手中的那名男童目光呆滞,脸面青紫,仿佛即刻就要窒息,陶如篪还真想让周伯均好好教训他一下。只不过,童言无忌,人命关天,他不得不上前。
“伯均大哥,算了吧!”
周伯均闻如未闻,一只手紧紧地箍着男童的脖子,只要再一用力,定能听见脊柱断裂之声,男童也必死无疑。
陶如篪再喊:“伯均大哥!你冷静!”
周伯均一双怒目瞠得浑圆,嘴里也发出猛兽进攻前嘶吼一般的声音,手臂青筋暴露,力道丝毫未减。
“爸爸!”
女童的一声呼喊,仿佛混沌中一道明光,周伯均猛然颤抖一下,手一松,男童应声落地,待缓过神,哇得一声哭得震天响,边哭边爬着向前方逃窜。
此时,陶如篪注意到,有一物从男童手中掉落,捡起来一看,是一只缚有麻绳的骨哨。想必就是方才与女童争抢的东西。
言信曜捏着一只青蟹回来了,一双眼睛左瞧右瞧,脸上也尽是茫然。
陶如篪示意他不要开口,继续望向周伯均。自放下男童到现在,他仍然伫立在原地,侧身对着跌坐在地上的女童,并没有投过眼去。
女童颤颤地拽一拽他的裤脚:“你,是爸爸,对不对?”
周伯均闻如未闻,双拳紧握,微微颤抖。
女童哽咽着,再言:“爸爸?”
闻言,周伯均陡然转过身,一把将女童搂入怀中,哽咽道:“小花……”
周小花放声哭喊,一对单薄的手臂随即紧紧地环着周伯均的脖子,一声接一声:“爸爸!你怎么才回来!爸爸!我好想你……”
在周小花的指引下,三人很快便找到周家的所在。至于周伯均,因为年久未归,早已不识乡路,其间曾几次误入别途,还是周小花及时阻止,才三人不至于迷失于错综复杂的水巷民房间。
周伯均的家,坐落在一座红瓦白墙的四合院中,进院的时候,还未寻到周嫂的身影,首先映入眼帘的,便是方才被周伯均掐在手中的男童。
此刻他正在院中面朝南的房间门口,死命地拽着一位年约三十左右的男子,声声哭喊着要去报仇之类。见到周伯均的一瞬间,男童当即不语,吓得躲到了男子身后。
“爸爸!刚刚就是他!”
周小花从周伯均背上缓缓下来,再无先前的颓势,趾高气昂地走到他们身旁,一只手回指着周伯均:“小涛,你可看到了,我是有爸爸的,这就是我的爸爸!”
小涛从略显震惊的男子身后露出一只眼睛:“怎么可能!我听人们说,你爸爸早就已经死了!你一定是骗人的!”
周小花拽着周伯均又向前几步:“我爸爸是周伯均!他还活着!爸爸,你快跟他们解释,这些年你只是出门,你快解释啊……”
周伯均还未开口,小涛身前那名男子抢先一步问道:“你当真是周伯均!”
周小花昂着头,颇为自豪:“是的,张叔叔,他就是我的爸爸,周,伯,均。”
“小涛,你给我过来!”被周小花称作张叔的男子拽过身后的小涛,对着屁股就是一阵拍打。小涛不明所以,嘴里还哭喊着“你们分明说过小花的爸爸是死了的”云云……
由于小涛的哭声之大,四合院中左右厢房的人均被惊动,只不过皆是在屋前围观,并没有人前来阻止。
周伯均正要走上前,他们身后便传来一串女声。平静而沉稳。
“张大哥,不要再打了。”
回头一看,是一位梳着发髻,带着蓝色碎花围裙的妇人。皮肤白皙,样貌端正,只不过双眼疲态尽显,似是操劳过度。
“妈妈,妈妈!”周小花兴一边奋地喊着,一边拽着周伯均的手奋力拉向妇女身边,“你快看呀!爸爸回来了!”
周小花的这两声“妈妈”,倒是将陶如篪与言信曜两人搞得热血沸腾,他们伸长脖子,瞧着那位妇人,心里激动不已。
这便是周伯均的妻子,是他们的大嫂啊!
可是,他们的大哥和大嫂并没有如他们所料想的那般,四目相对,相顾无言,抱头痛哭。甚至从他们的眼神以及动作中,看不出来一点激动的情感在。
大嫂只是淡淡地朝周伯均望过一眼,眼神都未作停留,便将周小花拖离他身边。
“你,”将周小花扯到小涛身旁,大嫂几乎是命令道,“给我道歉!”
周小花望着她,很是疑惑:“妈妈,是张小涛抢了我的东西!”
“我不管是谁抢了谁东西,总之,是因为你,小涛才会挨打,你就应该道歉!”大嫂声色严厉,每说一句,周小花都要情不自禁地颤抖一下。
“曼如,没必要,没必要,别把孩子吓到,”张叔紧忙摆手,“再说,要道歉,也应该是小涛。”
说着,张叔作势又拍了小涛屁股两下,嗔怒道:“还不赶紧道歉!”
于是他们眼前便有了这怪异的一幕,双方的家长均逼迫着孩子向对方认错,而两方的孩子更是一个比一个倔强,谁也不肯服输。
不仅仅是两方的孩子,两方的家长更是谁也不肯屈服于谁……
而作为周小花生父的周伯均,此情景下,也应该,或者说必须要做点什么。但是,他却一直站在原地,宛如一尊雕塑,瞧着周小花与大嫂的背影,双拳微握,眼神飘忽不定,似是犹豫着。但在陶如篪看来,那更像是胆怯。
他与言信曜心目中那个沉稳老练,天不怕地不怕的大哥,如今,却难得地展现出了脆弱的一面。
言信曜紧靠在他身旁,两个人相顾无言,喜忧参半。
周小花在周伯均怀里哭泣着。
那场闹剧,最终还是以周小花的妥协作为收场。被逼迫的周小花难以克制内心的委屈与酸楚,搂着周伯均的脖子,迟迟不肯松手。
即使陶如篪将捡回来的骨哨交到她手上也无济于事。
大嫂进了屋子,和周伯均没有说过一句话,对他和言信曜倒是笑脸盈盈,引他们进了屋子,倒了茶水,说着要为他们做些吃的,便头也不回地进了厨房。
而他们,此刻就缩在东向的狭小房间内,与满地的藤条、桌椅板凳上堆积的一摞摞织物为伍,略有些束手束脚。
周伯均阴沉着脸,从头至尾没有开口,这让他们不得不怀疑他们夫妻之间是不是有什么误会。
难不成是多年的分隔,导致两人之间产生了隔阂?
正想着要不要为弥合大哥与大嫂之间的创口做些什么,厨房里传来声音。听着是院中的老者对大嫂前来问候。
“那确实是周伯均?”老者的语气中尽是难以置信。
没有听到大嫂回复,但听老者又是一句:“这怎么可能呢?”
寥寥数语,便听门口一阵略显踌躇的脚步声,最后慢慢消失。
“爸爸,你能再教我吹吹那个曲子吗?”周小花的情绪渐渐平复,坐在周伯均的腿上,甚是亲昵地贴着他的胸膛,手里把玩着那只骨哨,“之前还没学会,你就走了……”
周伯均柔柔一笑,拿过骨哨,翻来覆去瞧了瞧,接着放在嘴边轻轻一吹。
“可是这首曲子?”
周小花摇摇头:“是那首‘衣袍’……”
“‘衣袍’?”周伯均拿着骨哨,略显为难,“有这么一首曲子吗?”
周小花缩在他怀里笑起来:“原来爸爸也有记性不好的时候呢……”
其实,听到“衣袍”两个字的时候,便有一首曲子从陶如篪脑中闪过,并且,那首曲子的旋律逐渐清晰,仿佛每一个音节都在他脑中跳动,迫切要冲出他的嘴来。
“伯均大哥,不如让我试一下吧!”
周伯均略作犹豫,但还是将骨哨交到他手上。
凭着下意识的感觉,将骨哨放在嘴边吹了起来。那是一首低沉又柔软的曲子,曲调悠然婉转,带着丝丝的孤寂,听起来让人莫名有些伤感。
周小花眼睛里顿时有光闪出来,在他吹奏完的一瞬间,为他拍手喝彩。
“就是这首‘衣袍’!”
陶如篪无奈一笑:“小花啊,这首曲子,并不叫‘衣袍’,而是叫……”
话还未说完,只见周伯均一脸惊恐地望着他身后,随即迅速站起身,并将他拉至自己身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