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三人是在一阵喧天的铜锣声中醒来的。正纳闷着,刚从中沚回来没几日,且周坛刚醒转,二小姐就又捣蛋逃出府外了?
到了明忠堂,见到轮椅上正襟危坐的周坛与旁边肃然而立的周圻乃至周父与周母,他才知道,今日鸣锣,是另有其事。
人还在陆陆续续赶来,因为明忠堂正堂门大敞着,恐是担心大病初愈,冷风侵袭,再遇风寒,颜朱便在周坛身上盖了一条毛毯。
久久之后,明忠堂里里外外被密密麻麻的人群围了个水泄不通,只听一声“差不多了”,便看到李桃拎着锣,跛着脚从人群里钻出,与行鸢站到大堂左侧。
“大少爷,人已到齐。”
周坛朝行鸢缓缓摆手,双唇毫无血色,说出的话也有气无力:“无妨。”
周坛声音小,堂下人多口杂,喧嚷非凡,若不是陶如篪离得近,恐怕一个字都听不清。
周圻微皱眉头,见人群久不见平静,转身一掌拍在大堂正中的一张八仙桌上。桌上的茶杯震得咔啦咔啦作响。
“全部给我安静!再听谁说一句,我便剁了他喂狗!”
果然,被周圻一震吓,众人渐渐安静下来,甚至连大气都不敢出。
“圻儿,即是最后一天,又何必闹得不欢而散呢,”周坛慢慢吐出这一长串话,轻咳几声,接着道,“我长话短说,你们可要听仔细了。”
“昨夜我思量很久,从鬼门关走过一遭,也算明白了一些事。
“我这身子,即使痊愈,恐怕也大不如从前。
“坊间的传闻想必你们也听到了,我并不反驳,因为那的确是真的。
“周家失势已成定局,不过时间早晚而已。
“若是能力挽狂澜,十几年前,卓家借口发难时我就做了,又何必等到埙儿丢了性命,而我又众目睽睽之下遭奸人重创这个时候。
“若如我所料,敌方一定会趁此机会,再度进犯。到时候,别说保住周家的各位,我可能连自保都做不到。
“昨日行鸢与我汇报,说南渚的一些豪商富贾携家带口北上逃难,南渚城很快便成为一座空城,我倒是庆幸他们做了正确的抉择。
“今日,便是正式通知诸位,自此刻起,周家再无聚义厅与八斗阁,周府上下,无论大小异士,凡是入过周府花名册,会后找颜掌管结算月钱,此外,八斗阁的几位异士有权到烟姝阁任选两块鸣玉留为己用。
“话已至此……来日方长,他日有缘,江湖再见。”
周坛一番长篇大论之后,人群再次喧嚣起来,有哭有笑,更多的是终得解脱的感叹之声。颜朱喜笑颜开在前面带路,一些早有离府之心的异士蜂拥而随。没一会儿,明忠堂前便只剩八斗阁的几位。
起初听到周坛略有些泄气的话,陶如篪以为他又是憋着什么先抑后扬的心思,没想到听到最后,直接低头认输,解散了周府异士!这可是那个曾经孤傲自恃的周坛?
他始终不能置信,周坛会以这种妥协的方式渡过这次难关,但是他语气中的那种无奈与无助,似乎又发自肺腑,并不掺假。他甚至从那个曾经不可一世的人身上看到了可怜。
“大哥,二哥,我们怎么办?”言信曜拉着他与周伯均的衣角弱弱地问。
周伯均倒是坦然:“你如何想的?”
言信曜梗梗脖子:“我自然是跟着跟着大哥你啦。”
周伯均再望向他,他突然间有些不知所措:“我……我也不知道……”
突然一声锣响,三个人均吓了一跳。
李桃白了他们一眼,道:“三位异士赖在明忠堂不走,怎么,是闲两块鸣玉太少了,还是月钱补贴不够?难不成将周家掏空才肯善罢甘休吗?”
“李桃!你怎么如此无礼!”说话的是周夫人,她站起身踱到周伯均身旁,“伯均是周府的老人,为周府兢兢业业工作多年,我当然了解他的为人。”
“夫人!你不知道,我身上的伤,喏,还有我的脚,都是周伯均所为!”
“伯均,这是真事?”
“夫人,说来话长……”
“那此事暂且不提,我正要替坛儿问问你,你如何打算?”
周伯均微一欠身:“既然大少爷应允,那实不相瞒,我家中尚有妻儿,已多年未见,甚是思念。借此机会,正想带些盘缠回乡,做些勉强糊口的买卖,这便是我的打算。”
“既然如此,我们自不会勉强,”周夫人说着,示意周圻拿过一只钱袋,“这是我和坛儿的心意……”
“夫人,使不得……”
“算是我给侄媳的礼物,你莫要推辞。除此之外,我们再也拿不出像样的东西。”
“如此足够。”
周夫人紧攥着周伯均的手,轻轻拍了两下,接着,不舍地松开,以手帕遮脸,走出了明忠堂。
“大少爷,”周伯均又向周坛深鞠一躬,“就此作别。”
周坛勉力拱手道:“后会有期。”
“如此惺惺作态,真令人作呕!”李桃又白了周伯均一眼,“要走就赶紧走,装什么依依不舍!”
周坛叹一口气,皱着眉头,低声道:“李桃……”
“大少爷,我在!”李桃几乎是跪倒在周坛面前。
“你还在这里做什么,拿了月钱与鸣玉,该去哪里就去哪里吧。”
“大少爷,你,你说什么!我不走,我要留在周家,坚持到最后一刻!”
周坛摇摇头,根本无力再反驳。
周坛这边刚处理完,谁知又闯进来一个方凌音,带着一股灼人的热浪,咆哮着冲到周圻面前。
“二小姐!凌音誓死保护你!绝不会离开你!”
周圻躲之不及:“滚开!你要烫死我啊!再说,我不需要你保护!”
为防止周圻受伤,方凌音立即与周圻隔开一段距离:“二小姐,我不走!我死也要追随着你!如果你不要保护,我也可以为你暖手暖脚暖被窝!总之,我是绝对绝对不会离开你的!”
“你这个疯子,我不要你保护,更不需要你追随!像副膏药一样,整日黏着我,烦也被你烦死了!”
周圻边说着,边跑出了明忠堂,而方凌音,又一阵风似地猛追出去……
那一刻,明忠堂里,顿时鸦雀无声。
“二哥,还不走吗?”
陶如篪恍然回过神来,示意言信曜等一等,转身走到周坛面前。
“怎么,陶异士也要来一段依依不舍吗?”周坛难得地开起了玩笑。
“大少爷,我……”不知怎的,他心里似乎被一块石头压着,又酸又疼。
周坛伸出一只手,轻轻抚了抚他的额头,他能感受到,那正是朱砂痣所在的位置。
半晌,周坛收回手,嘴角勉强撑起一个弧度,那是他从未在周坛脸上见过的,笑容。竟然让他对周坛产生了温润如斯的错觉。
“好好活着。”
这便是周坛送给他的临别嘱托。
回到八斗阁简单收拾了行囊,脱下一身的桃纹练服,陶如篪未作停留,便出了八斗阁。
临走前,本应再将周府走上一遍,将整座园子铭刻于脑海中,但是,这也无端会给人增添不舍的忧愁。他讨厌这种感觉,他恨不得立刻走出资道园,走到任一个看不见桃花的地方。
但言信曜磨磨蹭蹭,不知在八斗阁翻找什么,久久未见他出来。陶如篪心急如焚,又不得不折返身。
“三弟,你到底在找什么?”
“二哥,你有看到那个瓦楞罐吗?装着‘恋恋不舍’的那一个。”
“临去中沚前,你不是托付给李桃了吗?”
言信曜恍然停止翻找:“是哦。”
正犹豫着要怎么和李桃开这个口,身后突然传来一个声音。
“你们是在找这个是吧!”
是李桃。并且手中托着言信曜要找的瓦楞罐。
“多谢李总管!”言信曜伸手就要去拿,谁知李桃一手挡在言信曜胸前,一手将瓦楞罐举过头顶,并没有交给他。
“李桃,识相的话,把罐子给他,我们可没心情陪你在这玩游戏。”周伯均怒道。
“哈,真是好笑。你这是在威胁我吗?”
“李总管,我们怎么敢,你要是觉得钱不够,我再加两块银元,你就把‘恋恋不舍’给我吧!”
“我才不稀罕钱,我今天是来给你们上最后一课的。”
“什么最后一课?”
李桃高举罐子,微一挑眉,神态颇为轻蔑:“你们三个看好了!”
说话间,李桃猛然将手中的罐子摔到地上,里面的“恋恋不舍”受了惊,四只脚与一个小脑袋统统缩进龟壳中,一动不动。虽然只看了一眼,但从“恋恋不舍”的精神状态,到它的肥嫩程度,可见他们去中沚的这段时间,李桃并无亏待它。
“哈,是‘恋恋不舍’!”言信曜欣喜着,试图将地上的小乌龟捡起来。只不过就在他的手即将接触到龟壳的一刹那,李桃隔空一掌劈下去,“恋恋不舍”当即变成一滩红绿交杂的汁液。而当时距离最近的言信曜,被这汁液溅了一脸。
“李桃,你在做什么……”言信曜正是顶着一张沾有“恋恋不舍”血肉的脸说出这话的。尽管声音不大,但语气森寒,让人不寒而栗。
“我在做什么?我当然是在教你们,我要让你们懂得,什么叫做‘失去’!什么叫做‘悲哀’!!什么叫做‘绝望’!!!”
言信曜突然掏出怀中曾经当做结拜信物的那块汉白玉,哭喊着“我要杀了你”,便向李桃冲过去。
幸而周伯均阻止及时,如若不然,拿着一块普通的石头与【隔空打牛】对抗,最终被杀的,也只能是言信曜自己而已。
言信曜是被周伯均背出资道园的。趴在周伯均背上,他依旧啜泣不止,嘴里也不停地自言自语着。
“大哥,二哥,你们知道‘恋恋不舍’最后跟我说什么吗?
“它说,‘爸爸,爸爸,我好害怕,你快救救我吧!’
“可是,我没有本事,我没有将它救下来。
“我是一个失败的爸爸。”
周伯均喃喃道:“谁又不是呢?”
就这样他们两个你一言,我一语,有一搭没一搭的聊着。
而陶如篪,一步一回头,直到视线中再也瞧不见资道园的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