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此大礼,真是折煞老朽!周老爷,周夫人快快请起,快快请起!”
周夫人并未起身,而是抓着道姑破烂的衣衫,如同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你可是答应了?”
“周家与我祖上渊源甚深,如若不是诚意相救,又岂会主动上门。周夫人快快请起,老朽能力有限,耽误了时辰,周大公子恐怕性命堪忧啊!”
听闻此言,周夫人果断起身,为那道姑指了内室的方向。
进得内室,周夫人劝开周圻,示意道姑上前探病。周圻对那道姑上下扫视一番,照她的性子,平日里一定会说“哪里来的疯婆子”,如今也是老老实实站在一旁,一双眼睛充满了期待。
就连方才视他们为仇敌的李桃,经过他们身旁时也只是说了句“滚开”,一双眼睛便紧紧地钉在道姑的手上了。
“二哥,”言信曜在陶如篪耳边道,“你说那个人当真有起死回生的本事吗?”
陶如篪摇摇头。说实话,他觉得,老爷夫人就是救子心切,那位面目诡异的道姑,横看竖看十分不可靠。周坛本就性命垂危,周家人抱着死马当活马医的态度,即使道姑出手相救之后周坛仍一命呜呼,也无人会怪罪于她。如此骗人钱财的手段,坊间并不鲜见。
“我倒觉得那位道姑确实有真本事,”周伯均突然道,然后伸出手指着道姑下半身裙子不像裙子,裤子不像裤子的衣服,“你们仔细看。”
陶如篪望过去,无论如何瞧都瞧不出有什么发人深省的地方。猛然间,那道姑起身为周坛检查身体时,他发现从道姑腰边垂下的一块一尺长的彩色布带。布带形状并无特别,单纯的长条状,只不过那花纹与颜色,颇具异域风情,却是越瞧越熟悉……
脑子里突然闪过一个画面,那便是明眸皓齿,一脸笑容的程右,还有他右手上的那副手遮!
他拍着周伯均的肩膀:“大哥,程右的手遮与那道姑身上的布带无论是花色还是纹样都一模一样!”
周伯均但笑不语。
言信曜“啊”了一声,显然并不理解。
恍然间,陶如篪瞬间觉得,能将程右右手破坏力极强的异势控制住,那位道姑果然道行匪浅,治愈周坛,也并非无稽之谈!
再看那位道姑,在行鸢的助力下,将周坛身上的被子掀开,甚至衣服也扯开,先是在伤处涂抹上一层黑黢黢宛如淤泥一般的药膏,又掰开他的嘴,将一颗黑褐色药丸碾碎成粉后兑水成汤,整碗倒入。
接着,又将周坛全身用绷带裹缠住,在怀里摸索一番,突然又怔住。
“道姑可是需要什么?”周夫人轻声问。
“接下来我将发功,先将周大公子的生气稳固住,不过,天机不可泄漏,希望在场的诸位先行退外等候。”
“这……”周夫人犹豫道,看来她对那位道姑也并非全然置信。
“周夫人请放心,老朽以性命担保,必定全力救治周大公子。”
道姑再一言,周夫人当即点点头:“好。众人都先退到院内等候,没有吩咐,谁都不能进来。”
而这一退,他们在院中,从旭日东升,到日上中天,再到夜幕低垂,等了整整一个白天,六个时辰。
包括周老爷周夫人在内的众人,未食一粒米,未进一滴水,呆立在院中,仅靠闻着茉莉花的清香熬过了六个时辰。而内室的道姑,自始至终未出来一次,他们甚至听不到内室有何响动,或是有何光影摇动。
周夫人不禁问:“天色已暗,屋内也并未掌灯,道姑会不会找不准位置,下错了手啊!”
“娘啊,道姑如有需要,自会传我们,我们在这里等着,您先回房休息吧。”
“是啊,英妹,夜间天气寒,露水重,你先回房休息,道姑出来,再通知你也不迟嘛。”
周夫人坚决地摇摇头:“不,我要亲自等到坛儿睁开眼睛的那一刻。”
此时,言信曜抱着一席毛毯回来,由周圻披在周夫人身上。
陶如篪暗暗道:“眼力够好的啊,三弟。”
言信曜在他耳边偷偷道:“颜掌管送来的,交给我之后她就走了。”
陶如篪纳闷:“为何她不进院来?”
言信曜边撇嘴边摇头:“谁知道。反正我瞧着她,精神得很,一点也没有不适的样子。”
正说着,突然内室一声巨响,透过窗户,能看到屋子里闪过一团明光,不过转瞬即逝。
周夫人当即站起:“道姑可允许我们进入了?”
只此一声一光,内室再无动静,但无道姑的召唤,他们又不敢向前。
行鸢咬咬牙:“如此异常,我前去查探!夫人稍等!”
周夫人情急心切,默认表示赞同。于是行鸢一人奔入内室,一眨眼的功夫,又从内室中跑出来,嘴角几乎咧到了天上。
“夫人!大少爷醒了!”
听到此话,周夫人当即瘫软在地上,眼泪如雨潸潸而下,哽咽着一句话也说不出。
“娘!你没事吧!”周圻也带着哭腔。
“圻儿……”周夫人终于开口道,“快扶我起来!”
就这样,由周炜与周圻搀扶着,周夫人踉踉跄跄进了内室,行鸢先行一步将油灯点上,屋内黑暗瞬间消散。只见道姑昏昏然倒在一把椅子上,而床上周坛正皱着眉头紧闭双眼,嘴唇一张一合,似是在说些什么。
“道姑这是怎么了?”
“休息片刻就好,莫要顾我……”
道姑如此一言,周夫人更放了心,扑倒在周坛的床前,攥攥他的手,又摸摸他的脸。
“坛儿,能否听见为娘说话?”
陶如篪未凑上前,只能从缝隙中瞧见周坛微微摇着头,无声地念叨着。
周夫人将耳朵贴过去。
“你要找谁?啊?奥,周伯均……”
众人愕然,周坛醒来第一个要找的,不是颜朱,不是周圻,也不是行鸢,而是周伯均!
周伯均淡然上前两步,半跪在周坛床前。
“大少爷,周伯均在此。”
“可……好……”这两个字,终于发出了声,在场的人都听到了。
“大少爷放心!陶异士……哦,我,陶异士,言异士都好!”
“坛儿啊,你就放心吧,周府上下,除了你,都好好整整的!”周炜倾身上前,将周伯均又挤出床边,凑到周坛耳旁也絮絮叨叨,没完没了。周圻也扑在周坛身上哭喊着“大哥”,比周坛昏迷的时候都要撕心裂肺。
李桃知趣地一瘸一拐退下,临走之前,自然不忘用那双明显哭过的眼瞪他们两眼。
见此一幕,周伯均也拉着他:“走吧,非周姓。”
陶如篪盯着那位道姑:“大哥,有件事我想确认。”
周伯均当即领会,三人走到道姑跟前:“行侍卫,不如我们先带道姑到客房休息?”
一直背对他们的行鸢听到此话也没有回头,久久才道:“嗯,好。”
尽管就这两个字,但是陶如篪能听出来,行鸢哭了。
客房位于聚义厅之后,路并不远,但三人拖着半昏半醒的道姑也颇费了一番力气。
简单铺整好,道姑便在榻上安然打坐,三人并未立即离开客房,而是特意将客房的房门关上。如此一来,道姑微微睁开一只眼睛,终于发现了些许异样。
“三位异士,可还有什么事?”
“道姑啊……”陶如篪无奈道。
“忘了跟你们说,老朽法号道然……”
“好,道然师婆,我有一事想问你。”
道然转转浑浊的眼珠:“正好老朽也有一事相问!”
陶如篪怔然道:“啊,好,您先。”
道然神秘兮兮道:“不知府上可有一人,年纪大概五百岁左右……”
“道然师婆你可真会开玩笑,”言信曜捂嘴一笑,接着道,“五百岁,那不是人,是鬼吧!”
“唉,本就不该在你们这些小辈身上下功夫……”
“既然师婆已经问完,能否允许我提出我的问题?”
道然无所谓地摆摆手。
陶如篪轻咳两声:“你可认识一位叫程右的异士?”
“这个嘛……老朽阅人无数,叫程右的好像……”
“道然师婆,我知道您一定与他有渊源,”陶如篪抻过搭在她腰间的那条布带,“我只是想和你确认,您最近有没有见到他?”
一听此言,道然突然蹦到床下,再无先前的颓靡。
“他可是出了什么事?”
陶如篪心里一沉:“这么说,您也没有见过他了……”
“我在问你,他是不是出了事!”
道然突然一声吼叫,周伯均立刻挡在他面前,替他答道。
“前几日去中沚,他不幸落水,生死未卜。”
“那个臭小子!”道然突然收拾着方给她归置好的随身物件,“简直是想要了我的老命啊!”
“师婆,你要去哪里?”陶如篪拉着她,心里还在担心周坛的安危。
“我去哪里?我去还债啊,大兄弟!上辈子,我一定是欠了那臭小子的债,这辈子,我前当牛后当马,一把屎一把尿,就差将我这条老命搭进去了!他却丝毫不领情,拿生命当儿戏!我愁啊,我苦啊,我恨啊!那一夜,我就不该出走,即使出走,也不应该向北行,即使向北行,也不应该有所逗留……”
道然嘴里不停地念叨着,手里收拾的东西刚拿起又放下,转几遭后又愤愤去拿,反复如此,让人眼花缭乱。
终于,又将嘴里念叨的话重复一番,道然终于拿上幡,欲夺门而出。
陶如篪情急之下拽住:“师婆,大少爷方醒,你现在走,要是再出事可怎么是好?”
“放心吧,老朽耗费了几十年的功力,将周大公子的命救了回来,剩下的,就靠慢慢调养,不出什么意外,一两年内,就能痊愈啦!”
说完,道然一阵风似的直接窜上了高墙,脚步之迅捷,与年龄截然不相符!
不得不说,这位道然,通身上下都透着神秘,这一点与程右颇有共同之处。
自荐为周大少爷治病,且分文未收;自言与周家颇有渊源,却从未提及家世;当然,还有她和程右不可捉摸的关系……
“你们说,依道然的意思,他是不是还活着?”望着道然消失的方向,他喃喃问道。